第四章 大婚礼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王勃《滕王阁序》
黎明前的北京,夜色清凉、冷寂。月亮像高悬的灯笼一样,照亮北京城,照亮使馆区,照亮皇城。而紫禁城上空的月光,却仿佛带了些许幽灵之气。遥远的星辰,低垂的街灯,毫无困意地眨着眼睛,见证这千百年来间歇上演、从此却将永远落幕的场景——皇后的迎亲队伍,将她从府邸接到富丽堂皇而又与世隔绝的皇宫。郭莎氏将走出父亲荣源的掌管,转而听命于夫君宣统皇帝。小皇帝所统治的紫禁城小王国,占据着中华民国的心脏,就像蚌壳中的珍珠一样。他将迎娶一位美丽的皇后,而她肩负着延续大清皇室的使命。
下午,皇后的大批嫁妆就已经排着长长的队伍,在喧天的锣鼓声中运进了皇宫。雕花红柚木箱,樟木箱,金银礼品,堆成山的丝绸、毛皮、锦缎,一盘又一盘黄布包裹的物品,浩浩荡荡地从街上走过,预先为皇后驾临做准备。皇后作为最贵重的礼物,将坐在金光灿灿的凤舆中,经过东华门,沿着铺成象征皇室的黄色的街道进入大内。
这一仪式允许较多人观瞻,很多人尽力争取拿到那数百个名额之一。命运对我依然很慷慨,我又可以亲眼目睹婚礼中的一个环节。仪式在1922年12月1日凌晨举行,令我难以忘怀。
子夜时分,欲圆未满的月亮爬到了西方夜空,星辰在寂静清的夜里苍白地闪烁着,没有一丝风。我离开温暖的北京饭店,准备观看凤舆出宫,并等它回来。
我径直来到紫禁城的北门神武门,现在这是皇帝专用的。1900年8月15日凌晨,为了躲避八国联军进攻,老佛爷和光绪皇帝打扮成苦力,从这里仓皇逃跑。我的车沿一条狭窄的道缓缓爬行,中国司机被查了三次证件。北门前面停满了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有人力车,有牛车,有清朝官员的马车,还有高官和外国人的汽车。汽车车灯的加入,构造出一幅色彩斑斓的图景。每个人都在找地方停车,现场尽管一片混乱,却仍保持着不同寻常的安宁氛围。
我在这个迷宫中蜿蜒前行,越过一头装扮华丽的骡子和一辆缓慢移动的摩托车,来到那镶有铁边的木门前。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蛆虫,在坚固宽广的拱道上爬行。拱道可能有30尺厚,长年累月,巨石表面已经留下了深深的足印。一过这神圣的城墙,好像就没有人引导了,前方有另一道宏伟的镶金漆门若隐若现。我猜那后面一定是御花园,岩石上还写着“云根”。可是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一个人提着灯笼走来,指了指外墙旁边一条狭窄的通道,轻声说了句汉语,就走了。没有好向导,我只能凭直觉走。通道两边的墙那么高,使得通道像条隧道一样。昏黄的路灯只能照到几尺远,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石路中央下陷成一道沟渠,我跌跌撞撞地走着,经过一道雄伟的门廊,两名太监把守。那里通向慈禧太后生前的住所。在这堡垒一样的墙后是皇极殿,晚年她曾在这里接见使臣,死后遗体还在这里停放了将近一年时间,等到吉时才下葬。皇极殿后面是著名的宁寿宫,义和拳运动时“老佛爷”住的地方。她把她所有的珠宝、瓷器、青铜器、漆器、绣品、国家公文、钱财都藏在地下密室里。密室隔音、避光,只能从暗门进入,不仅掩藏了珠宝,无疑更掩藏了许多个人秘密。如果这段经历可以大白于天下,将是多么可怕、多么痛苦的故事!我悄悄走过后一个门卫的时候,上方灯笼发出忽明忽暗的光,照出那太监特有的表情。突然,一滴冰凉的水珠打在我的背上。真庆幸旁边的新闻记者是位很好的美国人。他原本不能出现在这里的——这里严禁媒体进入。但俗话说:“当将粮食撒在水面,因为日久必能得着。”他就是将合作的粮食撒在了我的水面,我回报他的,不是乔治·艾迪寓言中的食物中毒,而是他梦寐以求的通行证——自中华民国成立以来,这场婚礼是中国最有趣的事情了。
我们在这条阴暗的通道上走了很长时间,踩到一条趴在沟里睡觉的狗,被一位胖胖的大臣的坐骑撞到,还差点为躲避路中央没盖好的井而摔折腿。终于,我们找到了婚礼卫队,星辰和即将落山的月亮洒下光芒。右侧是景运门,挂着婚庆灯笼。我们走近一些,发现有两长排立杆圆纱灯,一直延伸到院子里,照亮了黄色的地面。不多久,凤舆将沿着这条长街,穿过乾清门,踏着大理石路走到乾清宫,皇帝将迎娶光彩照人的皇后。那将是仙境一样的场景。灯光在苍冷的月光中明灭,左侧保和殿雕刻精美的汉白玉台阶从大殿一泻而下,就像月宫嫦娥一瞥之下冰封的瀑布。
我们本想再往前走,却被仪仗队统领礼貌地拦下了。作为宾客,只能走到这里,不能再前进了。
过了一会儿,乐声响起,仪仗队从灯火辉煌、守卫森严的乾清宫走来。最前面是绣有皇家龙凤标志的旗帜,有黑、红、黄三色。接着是巨大的丝绣皇伞,举在长长的杆上,还有装饰华美的仪仗扇。然后是皇帝的象征,金柄黄穗伞。大婚正使庆亲王骑在马上,信物放在特殊的轿子里,由四位皇亲国戚护送。16名身穿红黄长袍的轿夫合力抬着皇后的凤舆,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但我知道此时是空着的,黎明时将载着轻柔的负担返回。两支乐队、四队军警和士兵、一队大清贵族走在最后。
我们按要求返回箭亭,压根得不到休息,因为夜里实在是太冷了,寒风刺骨。又一幕场景震撼了我。在这座漂亮的小宫殿前面,建起了一座宏大的棚屋,或者叫席屋。棚屋依传统礼俗装饰,支柱上缠绕着巨大的黄龙,玻璃上画着红双喜。
在这个遮蔽起来的空间里,有大约200位清朝官员,穿着整齐的朝服和毛边长袍,款式相近,但细节上有所区分,戴着镶有长孔雀翎和顶珠的官帽。顶珠由珍贵的宝石制成,不同的顶珠代表不同的级别,皇亲贵族戴的是大珊瑚珠,往下按颜色不同依次降级——亮蓝、暗蓝、黄色、绿色、透明的白色、不透明的白色。大臣们三五成群地站着聊天,或坐在中式椅子上。椅子罩着红色刺绣丝绸,旁边摆着大理石面的雕花黑木桌,桌上放着茶和一些别的东西。供应这些东西的餐台设在席屋正中开放式厨房前面。厨房中闪耀的火光,与众多婚庆灯笼发出的彩光交相辉映,使得眼前的场景像是一幅旷世传统画作。光芒撒在清室皇亲和大臣们的脸上;撒在他们昂贵的丝绣毛边长袍上;撒在前胸后背的补子上,补子与各色顶珠一样,可以区分等级;撒在珊瑚、琥珀或玉石的朝珠上,朝珠戴得端端正正,左侧两串小珠,右侧一串,中央的坠儿垂在背后。
类似的场景在清朝已有几百年历史。对于20世纪的西方而言,有着丰富的借鉴价值。我试图在这里多逗留一会儿,却被礼貌地直接请到了箭亭里。殿内已经布置好了西式宴会桌,有刀叉、餐巾、一碟碟三明治、冷肉、糕点、冰淇淋,——甚至还有餐后咖啡——与这古老的环境很不协调。这些餐点可以提供两个小时,供应给身穿西式晚礼服的民国官员、身穿镶金制服的海军将领、身穿亮蓝制服的军队卫兵,以及不到50位受邀观看大婚礼的外国人。其中大约有12位外国女士,在场的各色人等中女士只有这些。大殿的一端,立着一方纪念弓箭传奇的藏文碑,在此专门用玻璃屏为外国人隔出了一小片地方。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炕,几张中式桌椅,还有一个小型的西式火炉。但火炉并没有点着,我不禁想起了塞勒斯上校,想象是极大的诱惑。天气越冷,北京人便会穿上越多的毛边衣服,所以他们习惯了不生火。我们把衣服裹得紧紧的,晚礼服完全藏在外套里面。毛衣、套鞋、毛大衣、围巾,都穿戴上的话,还能抵挡一下黎明前漫长的寒冷。虽然被冻得没什么活力,但我们的情绪依然很高涨,因为这个场合中出现女人,是空前绝后的。
就这么一直等着,两点钟到了,又过了。三点钟缓慢地爬来,鞠了个躬,又嘀嗒嘀嗒地走了。三点半。已经到了寅时。三点四十五,月亮落下去,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这时,外面棚屋里的人们兴奋起来,有一个人觉得是时候到外面去等着了。慢慢地,两个、三个人,十几、二十几个人,越来越多的人走到晨雾中,斟酌观看凤舆队列的最佳地点。院内的漏壶指向四点。东华门外传来城市的嘈杂声,继而被人群的欢呼声盖过。突然,音乐传来,有长笛,有喇叭,还有大鼓和号。演奏的是什么?肯定不是中国乐队!是外国乐队!不,是中国乐队,演奏外国音乐。声音越来越近,美国军歌《当约翰尼迈步回家时》轻快的曲调重重地敲击着我的耳膜。接下来是《今夜老城将充满欢乐》!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不协调了。后来我得知,这使人印象深刻的演出还包括《基督精兵歌》、《约翰尼拿起你的枪》、《前进,前进,前进,男儿们向前进》以及《自由的呐喊》!
欢呼声渐渐远去,在一大群身着东方传统服饰的人的簇拥下,满族小皇后终于从家中来到皇帝面前。这富有奇特东方魅力的婚礼仪仗队从我面前迅速经过,此时乐队也安静下来。
与之前一样,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些仪仗物品;然后是皇帝的象征,高举在空中;后面是金册、如意、圣旨、凤冠霞帔,各自盛放在黄缎金顶的黄亭里;接下来是大婚正使庆亲王;最后是凤舆,帘子依然紧闭,但轿夫增加了一倍,还有一大批太监护卫着,显然皇后已经坐在里面了。
这辉煌场景中的珍宝——小皇后,由身穿红黄长袍的强壮太监抬着,藏在黄缎轿帘背后。轿顶同样是皇家专用的黄色,正中有一只巨大的金凤凰,四角还各立着一只小凤凰。这些宝蓝色的银冠凤凰由翠鸟羽毛制成,精巧纤细,展翅欲飞。它们与象征夫妻恩爱的鸳鸯、皇后手中象征平安的苹果一起入宫,表达美好的祈愿。
随后的官员们以及其他物品我几乎都没有注意,我一直在想轿帘背后、红盖头下面的那个女子。她是保密的。所有聚集在这里观看她婚礼的人中,可能只有我,一个外国人,在神奇的命运的安排下,见过她,知道她如何睁大双眸,满怀畏惧地等待——一位陌生的丈夫,一种未知的生活。不,不止我一个!还有夹在清室贵族中间、身穿紫色丝质白狐毛边外套的任萨姆女士。她也知道,过一会儿,盖头掀起,第一次见到新郎的时候,皇后娇弱的心一定砰砰跳个不停,尽管她表面上不动声色!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我们知道,即便到那时,她也不能直视皇帝,而须谦恭温顺地向下看。
毓朗贝勒,中国皇后的外祖父。
隆裕,清末太后,执掌政权,头戴新婚珠宝凤冠。凯瑟琳·卡尔女士所作的画。
很快,小皇后就穿过了最后一道门,沿两长排羊角灯笼,经过紫禁城恢弘的庭院,一直走到大殿。左侧是瀑布一样倾泻到她面前的汉白玉台阶,右侧除了台阶之外,还有她新家精美绝伦的漆器和青铜器。
她进入“大内”,接受福晋们和皇帝宫中少数几位高等女官的拜见。直到婚礼第三天之前,她都将见不到家中的任何人。根据两位福晋及庄士敦先生——他是听皇上亲口说的——所言,依据传统礼仪的规定,我可以了解到大婚礼最后阶段的大致情况。这场婚礼基本上延续了原有的传统,差别只在于皇帝与皇后相见的地点。通常,新郎迎接到花轿之后,将一身红色的新娘请下来,迈过父亲的门槛,拜见母亲,她是否认可对于婚姻的合法性尤为重要。但这些步骤基本上都免去了,因为皇帝已经到了洞房坤宁宫。光绪皇帝的妃子、后宫执掌者瑾太妃主持了拜见母亲的仪式。
凤舆沿着满是灯笼的通道抵达花团锦簇的乾清宫门口,轿夫们将轿子放下然后转过身去,以免看到皇后。大太监将轿子的保护栓拉到一边,光绪皇帝的妃子和一些女官站在龙椅脚下迎接。一位福晋将轿帘掀起,请皇后下轿。
在这庄严的气氛中,皇后接过一个“宝瓶”,象征“保平”。接着,她由六位举着灯笼的福晋和女官——其中包括淑妃——引领,穿过皇帝刚刚走过的门。那道门代表中国女子所居内宅的垂花门。皇后经过的时候,一位女官大声宣布:“男退。”
这样,小皇后离开乾清宫,独自走过交泰殿,来到她的坤宁宫。在坤宁宫门前,福晋、女官和所有一直陪同她的人向她叩过头之后,大部分都退下了。后面的仪式更为隐秘,只有女人和太监可以在场。
踏入宫门的时候,她还要跨过一个马鞍,马鞍上放着两个苹果。还是那个文字游戏,“苹果”的“苹”与“平安”的“平”同音,“马鞍”的“鞍”与“平安”的“安”同音。两位新人都要平安,所以有两个苹果。
接下来就是大婚礼的最后一道程序合卺酒了。在此之前,有人接过皇后手中的宝瓶和从家带来象征平安的苹果,还要揭开盖头。盖头只能由皇帝、她的主人、丈夫揭掉。这篇《五日皇史》描述的所有仪式中,没有一幕如盖头揭开、新娘第一次见到新郎这般令人激动而又忐忑。他注视着她白玉一样的雪肤、燕子一样的黑发、如花般娇嫩的小嘴、凝脂般的眉宇和下巴,但还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隐藏起情感,恭谨地低垂着,又长又黑的睫毛扫过擦了胭脂的面颊。希望与担忧、恐惧与欣喜将这一刻变得十分漫长。她跟照片上一样吗?他是失望,还是欢喜?在那绣有牡丹的淡紫色丝质长袍里,她的心狂跳着。
至于小皇帝,现在他正式成年了!小皇后那婀娜的体态,纤细的玉手,光洁的肌肤,有着美好曲线的下巴,还有那又长又亮巧妙地盘进凤冠的秀发,这一切怎能不让他欢欣!她美丽聪慧,是皇家血脉的最佳伴侣。
他轻轻地将她带到喜床前坐下,皇后居右,皇帝居左,准备进喜宴。
首先是饮合卺酒。终于走到一起的两位新人坐在喜床上,接过一对系着红黄丝带的金杯,添上象征美满幸福的米酒。杯子是由宣统皇帝家族中最为古老荣耀的亲属呈上,而酒是由皇后家族中最为荣耀的亲属斟满。这代表双方祖先祝愿他们健康长寿、子孙满堂。
既不能解开丝带,也不能让酒洒下,皇帝和皇后交换酒杯,共同饮下爱的誓言。然后,他们洒酒祭奠祖先,殿外,一对毕生忠于彼此的夫妇咏唱着四千年历史的交祝歌。
“福寿绵长,子孙满堂。”
后面的程序与此相近,只不过杯子里的东西变成了意大利面一样的“长寿面”,还有鸡肉、鸡蛋、饺子,代表祖先和子孙。另外还有“子孙饽饽”,也是类似的寓意。中国夫妇的主要目的就是生子,以延续香火。
这冗长的喜宴共有30多道菜肴,有燕窝汤、菊花汤、松花蛋、糖、肉,以及各种做法的鱼——甜的、酸的、咸的——还有坚果、葡萄,等等,美味可口,十分丰盛。殿内芳香萦绕,锣鼓、喇叭、长笛、笙管、铃铛合奏中国传统乐曲,时而高亢,时而柔和,伴随着整场喜宴。所有仪式结束之前,太阳神已经驾着马车奋力前行了。拥有一个小王国的宣统皇帝,终于可以迎接他黎明时离开从小生长的家庭、来到年轻爱人怀抱的小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