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已经是四更时分,天地间越发的清冷,不远处,高大的玉门关就像一头沉睡中的巨兽一般,静静扼守着河西走廊进出西域的要冲,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玄奘只盼早些过了玉门关,一回头,却见石槃陀用刀砍了些干草,铺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头下。
“你做什么?”他问。
“先在河边过夜,明天走上一天就能到第一烽了。”石槃陀头也不抬地回答。
玄奘心中一喜,走上一天就能到达第一烽!那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不必从玉门关过了。
他忍不住合掌轻声祝祷道:“菩萨保佑,过了玉门关,那凉州都督可就不大容易抓到我了!”
石槃陀却并不欢喜,他低着头,一面用力砍着草,一面小声嘟哝着:“违反朝廷禁令,偷偷出关,这罪名可不小啊!”
玄奘看他一眼,不再说什么。
他拴好马匹,便在距石槃陀五十步远的地方找了棵树,在其背风处清理出一小片干燥的地方,又去拢了些枯干的芨芨草,铺在树下。
接着,他将经架上摞着的两幅毛毡取了下来,一幅铺在自己的草铺上,一幅递给石槃陀。
“你累了一夜也辛苦了,早些睡吧,明晨还要赶路。”
石槃陀鼻子里嗯了一声,便不再作声,合衣倒在了铺盖之上。
玄奘只当他是疲累,也不多说什么,回去结跏趺坐于草铺之上,双目微合,开始坐禅。夜已深沉,积雪在河面上映出一片白色清光,四周万籁俱寂,虚空在这里显得格外广博。
躺在地上的石槃陀大睁着眼睛,看看河岸,又看看阴沉沉的天,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玄奘则静静趺坐在草铺上,双目微合,一呼一吸间,心情平静如水。
两匹马儿靠卧在一起,已经睡熟……
边关的夜寒气森然,如一把尖利的小刀直透骨髓。石槃陀躺了一会儿,那森森的寒气实在令他无法入眠。他翻了个身,看着距他几十步远正安详打坐的玄奘,心中顿时烦躁起来。
我真是好没来由!他又悔又恨地想,家里有老婆有孩子,日子过得虽然穷困,倒也逍遥自在。为什么偏偏心血来潮,拜了这么个古怪的和尚作师父?还拍了胸脯替他带路!如今不得不睡在这荒郊野外挨饿受冻倒也罢了,这要是碰上官兵,再挨上一刀,可不是自找倒霉吗?
石槃陀越想越觉懊恼,忍不住朝玄奘望去,朦胧中玄奘仍在打坐,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入定了还是睡着了。
石槃陀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右手不知不觉摸到了腰间,摸到了斜插在腰间的刀上!
这会儿更深夜静,我若一刀下去把他宰了,那才真是人不知鬼不觉,彻底了结呢。
一念及此,石槃陀竟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可怕想法吓了一跳!
一阵寒风吹来,夜变得更黑了,河畔的芦苇丛在暗夜中鬼影幢幢地摇曳着。
石槃陀悄悄翻了个身,掀开身上的毡毯缓缓坐起。
见玄奘那边未有异状,他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拔出了刀,将弓箭背在身后,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神色紧张至极,手里紧握着那把腰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如石雕般的僧侣。
“师父,你不要怪我……”他一步一步地朝玄奘逼近了过去,“你违犯禁令私自出境,被人捉住横竖也是个死,我给你带路只怕也难逃干系。如果我一个人悄悄溜回去,师父你把我招供出来,我还是难逃一死!”
“当年佛祖不也曾割肉喂鹰吗?师父,您是佛一样的高僧,慈悲为怀,您就成全弟子吧。”
他脸色苍白,紧紧咬着牙,虽然自以为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他却分明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在发抖,“砰!砰!”的心跳声也显得格外剧烈。他下意识地一把捂住心口,生怕这心跳声会惊扰到玄奘。
一直走到距离玄奘一丈远的地方,石槃陀终于止住了脚步——他听到了玄奘的诵经声!
这声音不大,却是语音清晰,节奏舒缓,绵绵不绝,似乎能带动人的灵魂随着经文轻轻颤动,不知不觉间便进入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境界……
他发现什么了吗?石槃陀猛然打了个冷战,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看到,玄奘依然端坐在草铺之上,嘴唇翕动,双目低垂,恍若神明。无处不在的寒风鼓动着他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僧袍,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看到,雪光映照下的玄奘,神色宁静而肃穆,坚稳一如磐石。
他想起就在几个时辰前,他才刚刚在这个僧人的面前接受了三皈五戒,这个看似文弱的僧人是他的师父;他想起他向师父发誓要遵守五戒,想起师父对他说:
“戒律,就是约束一颗凡夫的心,使他趋向于圣者之心。”
他想起师父温玉般的声音:“在我们生命的某一个层面,与佛菩萨是平等无二的……佛陀提倡的修行,就是以戒、定、慧克服自身的贪、嗔、痴,使众生心趋向于佛菩萨的圣者心……”
终于,他艰难地收回了刀,转身跑回到自己的草铺前倒身睡下,辗转难安。
寒风裹着玄奘的诵经声,打着旋儿地掠过葫芦河面,石槃陀猛地打了个寒战,这才发觉,浑身的衣袍都已经被冷汗层层浸透了……
经过暗夜最黑暗的时刻之后,天空终于泛出了微光。
玄奘慢慢睁开了眼睛。
在这边境苦寒之地度过除夕之夜,当真是难得的体验!只觉得彻骨的寒冷深入五脏六腑,连心脏似乎都被冻得跳不动了。
透过清晨的薄雾,可以看到面前是一片绵延至远方的宁静宽广的雪原。
深吸一口这大唐西北边关冷硬而又新鲜的气息,玄奘的内心感到一阵轻松。
昨天夜里实在太黑,精力又都集中在过河上,还时时担心会不会被玉门关的守军看到,以至于根本就没有心情去注意什么景致。现在心静下来了,才发觉,自己竟然置身于一片视野宽阔的荒原地带,紧张疲惫的身心立即变得舒畅起来。
细细观赏了一会儿,他长身而起,走到河边,敲开冰面,掬水洗脸。
昨夜搭的那座便桥还在,一些沙土和树枝被狂风吹走,其余部分则被冰雪压成一个整体,显得更加简陋也更加结实了。
望着这座简易的桥,玄奘心中暗想:这个石槃陀,虽说道心不够坚固,却实在是个聪明的向导!在瓜州人心目中,水深流急绝难渡过的葫芦河,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被他渡过了!
难得啊,这一路上尽管困难重重,但是到目前为止,总算是有了一个比较顺利的开头。
石槃陀这个向导当然不能算理想,但他的经验却是勿庸置疑的。而且,玄奘也坚信,他是有善根的,只可惜这天然的善根却被尘世间的污垢给遮蔽了。
不过没关系,他自信地想,有佛菩萨的加被,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总有一天可以点化他的!
这样一想,玄奘更觉心情放松。
洗完脸,玄奘取出随身的水袋和滤网,开始过滤和贮存清水。
律云:佛观一滴水,八万四千虫。为了不伤害水生物,也为了僧人的身体健康,佛陀专门制定了饮水必须过滤的戒条。
两匹马搭着伴儿走了过来,在他的身旁安详地饮水。
水袋中灌满了滤过的清水,玄奘用力将袋口扎紧。
不远处,石槃陀还缩在毡毯里面呼呼大睡,毯子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虽然有些不忍,玄奘还是叫醒了他:“天亮了,我们该上路了。”
石槃陀翻了个身,没有搭话。由于昨晚没有睡好,此刻他的眼睛还有些肿胀。
玄奘催促道:“快起来吧,先吃点东西,再把水袋装满。”
一面说一面拿着沉重的水袋朝赤离走去。
石槃陀终于坐了起来,把腿一盘,懒洋洋地冒出一句:“装满了也不够喝。”
玄奘停住了脚步,回转头来,看着这个敢跟他顶嘴的徒弟。
石槃陀回避了他的眼神,瓮声瓮气地说道:“师父,弟子想来想去,实在不能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
“原因不是明摆着的吗?”石槃陀道,“前面的路实在太凶险了!这里好歹有雪有水有树,可荒漠之中除了妖兽,什么都没有。师父,您见过妖兽吗?有一种叫作傀的精怪,只有一只手和一条腿,会隐身跟着你,施以幻术,不知不觉地就将人诱入死地……”[7]
玄奘道:“佛家正信弟子是不会去妄言这些鬼神之说的。再说这里是边关,有大唐军士守卫,哪个妖物敢作祟?话说回来,即使有妖物,佛法也足以震慑住它,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石槃陀道:“就算你说的对,可是大唐守军也不是吃素的啊!前面这一路都是荒漠,无水无草,要想取水,必须去烽火台下。只要有一处被发现,就是死人了!以前也有人不信邪,悄悄过去偷水,哪一个不是变成了刺猬?”
玄奘淡淡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有什么用?!”石槃陀猛地站了起来,发作道:“知道是条死路还要走下去,我才不当这种傻瓜!”
玄奘沉默了,目光平静地望着石槃陀。
边关难渡,他如何不知?之所以找石槃陀当向导,不就是为了借助他的经验解决这个问题吗?哪里想到,在塔尔寺里主动拍胸脯给他带路,把一切困难都说得不值一提的石槃陀,事到临头居然退缩了。
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呢?
由于昨晚的举动,石槃陀毕竟有些心虚。看到玄奘沉默不语,赶紧凑过来道:“师父,您就听弟子一言,趁早回去,求个太平吧。”
玄奘叹息道:“石槃陀,你想回就回吧,贫僧独行无妨。”
石槃陀傻眼了,他没想到玄奘如此轻易地让他回去。
他愣愣地问道:“那,那……师父,您呢?您不回吗?”
玄奘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将水袋和行李整理好,放在赤离的背上。
他翻身上马,对目瞪口呆的石槃陀道:“多谢你陪我走了这段路,又助我过了葫芦河。那匹黄膘马送给你,你就在这里止步吧。”
说罢提缰而去,只留下石槃陀一人一马,兀自站在葫芦河边怔怔地发呆。
绕过玉门关,就是扑面而来的荒凉——
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少,荒原之上渺无生机,恍如死界,满眼都是荒芜的沙砾、沙土。细沙被风吹拢到一起,形成一片片沙包和沙梁。而在无沙的地面上,细小、乌黑的砾石一直平铺到天边……
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地,老马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这时,玄奘看到沙中出现了几截零落的白骨,不禁脱口诵了句“阿弥陀佛”,下马为这沙漠中的死难者祝祷。
马蹄嘚嘚,由远及近,竟是石槃陀又跟过来了。莫非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将师父送过五烽?
玄奘没有理会,双手合十,继续念诵着经文。
石槃陀已经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来到玄奘身边。
“师父不用为它伤感,用不了多久,我们都会跟它一样。”
看到玄奘转过脸来望着他,石槃陀神情漠然,满不在乎地说道:“师父,您不必觉得奇怪,我是不会说错的。再往前走,这东西还多着呢!等到了莫贺延碛,您就知道了,在那里见到一具干尸可比见到一根干草要容易不知多少倍!”
说到这里,他一指地上的白骨,冷冷地说道:“这便是穿越沙漠的代价。”
玄奘并未多说什么,合掌将一卷经咒诵完,便再次上马。
“走吧。”简短地说出这两个字后,双腿轻轻一磕马肚,老马便载着他又向前跑去。
石槃陀也飞快地上马,“啪!啪!”猛甩了几鞭,黄膘马吃痛,一声长嘶,迅速向前冲去,很快便超过了玄奘。
紧接着,他用力拉住缰绳,一个转身,停住了马,正好横在玄奘的前面。
玄奘也停住了马,一双漆黑的眸子安详地注视着他:“怎么了?”
“师父。”石槃陀避开那清澄的目光,喘息着说道,“弟子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家中有老有小,全靠我养家糊口,我这一去他们非饿死不可!再说私渡边关是死罪,触犯了王法,会连累一大家子。师父,我求求您,同我一起回去吧。”
玄奘听出石槃陀声音中流露出的惊惧之意,也知他说的是实话,不禁叹了口气:“石槃陀,我知道你有难处,也不打算勉强你。不是已经叫你回去了吗?你还跟过来做什么?”
“我,我……”石槃陀嘟哝了几声,突然一把抽出了腰刀!
“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他大声喊道,“你,你必须跟我回去!否则我……我就杀了你!”
戈壁滩上狂风呼啸,胡人嘶哑的声音在风中颤抖着。
看着刀锋上的那道寒光,玄奘一时惊怒交集。
一个佛家弟子,一个由自己亲自受戒的居士,居然会对他拔刀相向!
难道,这个曾经做过马贼的弟子,真的就那么不可救药吗?
“石槃陀。”玄奘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心绪,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你怕出事,怕连累一家老小,自己回去也就是了,管我做什么?你刚刚受了五戒,难道要弑师不成?”
然而,石槃陀并没有将这段话听进去,他红着眼睛,挥舞着手中那把刀,刀锋几乎划过玄奘的脸:“玄奘法师,你别净想好事了!那些烽火台上有重兵把守,你真以为你能过得去吗?就算你过得了烽火台,也会死在莫贺延碛!你根本走不出去!我在大漠住了这么多年,吃的沙比你吃的米都多,断不会说错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玄奘平静地说道。
他没有去看那把刀,而是直盯着石槃陀的眼睛,缓缓说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可是石槃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如这亘古不变的荒原,偏又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令人不敢轻辱。
石槃陀愕然抬头,正与玄奘双眸相对,那清冷如月的目光,竟带给他一种难言的压力,他不由自主地扭过头,避开了这两道目光。
一阵沉默,两人谁都没有动,只有那坚硬的漠风从他们之间穿越而过。
终于,石槃陀崩溃了,他颓然放下了刀,声音显得疲惫而又无力:“师父啊,这一路之上关卡太多,万一您被守军捉住,供出弟子的名字,说我为您带过路,那弟子,弟子……还是活不成啊!”
说到这里,他竟有些哽咽。
“原来如此。”玄奘注视着他惊恐的眼睛,“昨天夜里,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起心要杀我的吗?”
“啊?!”石槃陀大吃一惊,“我……我,师父……”
他一直以为自己昨夜的行为神不知鬼不觉,此刻听玄奘这么一说,不由得心头剧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玄奘坐在马背上,目光安详地望着他:“石槃陀,你听好了,西行求法是玄奘的夙愿,私自出关同别人没有半点关系。如果玄奘不幸被捉住,就算粉身碎骨,也决不会说出你的名字来。你既皈依佛门,当知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你尽可放心回去。”
石槃陀只觉得眼睛里有了一团湿润的雾气在晃动,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点头。
玄奘回头看了看远处他们走过的路,温言道:“好了,趁那座便桥还没被冲毁,赶紧回去吧,和家人好好过日子。”
“师父!”石槃陀心中一热,跳下马,趴在地下磕了个头,“您还要走远路,把那匹老马给我,您骑这匹黄膘马好了,它毕竟年轻健壮,跑得快。”
“不。”玄奘道,“赤离识路,我要带着它。”
说罢,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对伏在地上的胡人弟子说道:“石槃陀,你我总算是师徒一场,只盼你日后不要忘了自己是个佛门弟子,要信守五戒,明白吗?”
“可是师父,弟子起了恶念,已经做不成佛门弟子了……”石槃陀跪伏在地,哽咽地说道。
玄奘看着他:“石槃陀,那个起恶念的根本就不是你,你不必太自责了。”
“那,什么才是我呢?”石槃陀抬起头,擦了擦眼泪,茫然地问道。
玄奘道:“那个察觉到自己的起念是恶的,并且成功控制住它,最终阻止你去作恶的,才是真正的你。”
其实这个也不是,但对于石槃陀这种根器的也只能暂且先这么说了,讲多了怕他会折腾出一脑袋浆糊。
但此时的石槃陀已经一脑门浆糊了,他茫然问道:“那,师父,到底什么才是,才是……真正的我呢?”
“当然是你的自性。”玄奘回答道。
“我的自性?那是什么?”
玄奘叹道:“石槃陀,一个人的自性就像天上的明月,心中的恶念便如遮住明月的乌云。假如这个人痛改前非开始行善,就如同明月不再受到乌云的笼罩,能重新照亮大地。”
“原来是这样!”石槃陀顿觉心中一阵轻松,负罪感一扫而光,“我起了恶念,但又立刻想到自己是皈依过的佛门弟子,没有实行恶念,就像一阵风吹散了乌云!所以,我还是个好人!而且,这个也不算是犯戒,对吧师父?”
玄奘一怔,面对这个喜欢走极端的弟子,他只能耐心地再多给他解释几句:“恶念可以起,但你须立即觉察,知道这不对。因为恶的种子终究会熏习你的本性,如同水滴石穿,这也是业力啊!”
“那,我要怎样才能不再起坏念头呢?”
“及时行善。”玄奘道,“要让一块土地不长草,最好的办法就是种上庄稼。凡是经常做善事的人,内心便不易与恶事结缘。”
“哦——”
“石槃陀,你千万莫要轻视小善小恶。水滴不断地落下,就能汇成江河。聪明的人逐渐积累小善,而致使整个人充满着福德;愚痴的人不断做出小恶,日子久了,整个人就充满了邪恶。”
“就是说,要多做善事,不做恶事。弟子记住了。”石槃陀叩首道。
玄奘欣慰地点了点头,总算他能理解一点了。
此时,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玄奘也不再多说,温言道:“好了石槃陀,你也不必想得太多。只需记住: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坚守五戒。如果你的皈依是真心的,龙天护法都会保佑你的。现在,早点回家去吧。”
说罢,他牵过赤离的缰绳,翻身骑上。
“师父!”石槃陀直起身来喊了一声,“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你过不去的!”
玄奘没有再应他的话,只是在空中虚甩一鞭,老马一声长嘶,扬起四蹄,朝着遥远的西方奔去。
父母的早逝,使他从小就学会了孤独,学会了沉思,特别是离开兄长的这些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自行走,这也养成了他缜密细致而又不屈的性格。事实上,自打他不顾一切地踏上这段旅程,所有的艰苦和危险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石槃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眼睛潮湿模糊,透过漫天的沙尘,只看到一人一马已行得很远。明亮的日光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光晕的尽头便是那苍凉辽远的地平线。
已经看不到玄奘的身影了……
绕过玉门关之后,生命便逐渐成了一种稀缺品乃至奢侈品。
没有了古城,没有了河流,没有了道路,没有了高大的胡杨和妩媚的红柳,甚至没有了雪,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风沙。
玄奘单人匹马,在这片广袤的戈壁中举步维艰,但他走得坚决而又泰然。
大约两个时辰后,前方突然出现了许多人马的骸骨!这些骸骨零零散散,但也能看出大概是十几个人、五六匹骆驼、七八匹马的样子,称得上是一支小型的队伍了。
玄奘心中纳闷,虽说这一路经常看到尸骸,但都是单人匹马,像这种成队的骸骨还是头一回见到。这里距离玉门关和葫芦河都不算太远,怎么会全部死在这里?难不成他们也是偷渡的?
玄奘怎么也想不明白,依照惯例念了《往生咒》后,便牵着老马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这之后,他便经常可以看到地面上散落的一些驼马残骸和人的尸骨,久而久之,这些尸骨竟成了他的路标。
太阳渐渐升高,身边的空气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眼下是冬季,阳光确实能带给人舒适的感觉,但却越来越刺眼,特别是戈壁滩上那些黑亮的小石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炫目的光,它们层层堆积着,一直铺排到遥远的天际,像是大白天挂满空中的闪亮星星。
玄奘以手遮额,眺望前方,满眼都是黄沙碎石,没有一点绿色的影子。茫茫戈壁在不同温度的空气中颤抖着,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际……
此时天已近午,玄奘脚下的步履越来越蹒跚,身体迎着太阳的一面被烤得热气蒸腾,薄汗透衫。而背着太阳的一面却依然冰冷刺骨。
在他身后,老马赤离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玄奘从老马身上的布袋里掏出一把草,放到它的嘴边。
赤离很快就吃完了这把草,依然意犹未尽地冲玄奘叫着。
玄奘安抚它道:“还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到第一烽,省着点慢慢吃吧。”
老马有些不满地叫着,玄奘无奈地摸了摸它的头,想起石槃陀说过,从葫芦河出发,只需一天便可到达第一烽。他们一人一马已经在戈壁中走了好几个时辰,除非迷失了方向,否则距离第一烽应该不远了。
这样带着希望走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时分玄奘竟然发现,他没有走到烽火台,却好像回到了一个曾经走过的地方——
地上散落着很多零散的白骨,大约是十几个人组成的一支小型队伍。
玄奘呆住了,很显然,这些失败者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把他带到正确的道路上。
西部边关地区并没有“鬼打墙”这种说法,却流传着另外一种可怕的传说。
无论是瓜州菩提寺的商人还是石槃陀,都曾跟玄奘说过,这一带的戈壁荒漠中有妖兽。其中最多的是一种人面兽身的隐形妖兽,叫作傀。它最喜欢跟在旅人的身后,用它的独手遮住旅行者的双眼,让他看不清远方的道路。
石槃陀说过:那些死人的枯骨都是傀拿来引路的,为的就是把人给引到阴曹地府里去!
据说,傀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好玩,以迷惑路人为乐。另外,它还会制造蜃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就是它们的杰作。
玄奘没有见过傀,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东西在跟着他。他想,即便有,那也是六道众生之一,也是可以用佛法来度化的。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双手合十,默默祝祷:“仁者,我不管你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是否还在我的身边,既然你我有缘,我便为你至诚诵念一卷《大悲咒》,希望你能凭借此咒消障除难,远离三涂,得善遂愿,获得究竟的解脱和自在。”
祝祷完毕,他便盘坐在地上,至心称念观世音菩萨名号,然后开始持诵《大悲咒》。
这个不可思议的咒语是过去九十九亿恒河沙诸佛所说的。观自在菩萨于过去无量劫前,在千光王静住如来处首次听闻大悲咒,并受命以此心咒,普为未来恶世一切众生作大利乐。
此咒利益功德广如大海,听闻持诵《大悲咒》,可以灭除累劫重罪,灭除一切障碍和灾难,三恶道众生听闻此咒者,能离三涂苦。
所以,玄奘坚信,即使真的有傀怪,也一定能在此佛法的光辉下远离烦恼,得到安乐。
诵念完毕后,玄奘又用沙子、石块把地上的白骨掩埋起来,筑起了一座坟,然后端坐在坟前,再次诵起了《往生咒》。
一口气念完七七四十九遍,天已经黑了,玄奘也已经疲劳欲死,独自一人赶了一整天的路,在严重的饥渴和紧张中居然又回到了原地,再加上埋葬尸骨,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已经严重透支。
他也不管这里是不是宿处,只管将行李里的衣服、毡毯都拿出来,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就这么直接躺在了这个坟堆背风的一面,倒头便睡。
凌晨时分他被冻醒了,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后继续赶路。
他不敢再拿那些死人枯骨做标记了,只能抬头看天,依照天象尽可能地朝着西北方向走。
一个人,一匹马,在这广袤无垠的大戈壁中显得渺小如草芥。
过了正午,在葫芦河里灌的水就已经喝光了,还是没有找到第一烽。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雷,又仿佛有人在擂鼓,玄奘惊异地往前一看,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戈壁深处,旌旗猎猎,人喊马嘶,竟是一支队伍,他们身着毡衣,骑马挥戟,朝着玄奘的方向冲杀过来!
玄奘赶紧拉过赤离,将它按倒在地上,自己也伏下身来,惊恐地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黑压压的军队。
这些人看起来也不像唐军啊,难道是突厥人?玄奘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手心里握满了汗,如果自己被突厥骑兵抓住,那可不是好耍的!
转念一想,不对啊,我现在还在大唐国境内,怎会有这么大的一支胡人队伍出现在这里?难不成这又是颉利亲自带兵南侵?
玄奘的脑子里涌现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他紧张地思索着。
正午的阳光将地面的沙石炙烤得滚烫,地表热气蒸腾,伏在地上的玄奘,头上不停地滚落着汗珠。
远处,数不清的士兵还在呐喊着,直朝他掩杀过来!
玄奘无路可逃无处可避,只能闭目诵经,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地上。
突然,又是一声惊雷,震得他耳鼓生疼,所有的兵马,刹那间都被笼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玄奘睁开眼睛,刚才的一切恍如一场噩梦,太阳依旧在头顶上发着耀眼的强光,那些军队和士兵却全都不见了,像是被这里的阳光融化了,顷刻间无影无踪,只剩下他和他的马,孤零零地站在戈壁深处,站在这宽广无垠的荒漠中。
呆立片刻,玄奘苦笑不已,看来我真是过于疲劳和紧张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又或者,刚才那些根本就是瓜州商人们所说的傀在作怪?
他抬手擦了把沾满泥沙和汗水的脸,对于刚刚发生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颓然叹了口气——
在壮阔的自然面前,人的生命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助!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玄奘,不要怕!它们伤害不了你。”
这声音宁静而又慈悲,如同幼年时母亲的声音,又好像是他在长安大觉寺佛殿中听到的菩萨的声音。
玄奘的心瞬间平静下来,不管这是来自菩萨的劝诫还是母亲的鼓励,他都决定坚持走下去。
然而到了傍晚,玄奘骇然发现,自己竟又一次回到了原地——他看到了他亲手堆起的那座坟!
玄奘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死在这里了,也明白了为什么在瓜州,许多人都极力劝他找个向导——在陌生荒凉广袤的地方行进,一个有经验的向导是多么重要!
这里虽不是莫贺延碛,却也充满了邪气。现在,他随身携带的食水已经耗尽,腿也开始发软,空中,一只秃鹰一直跟随着他,已经盘旋大半天了。
他的内心沮丧无比,在坟堆前颓然坐了下来。
我该如何去做,才能不再受这些奇怪的东西所惑,不在这片戈壁荒漠中兜圈子呢?
他一时无法可想,只能继续持诵观音名号,诵念《大悲咒》和《般若心经》,让自己的心镇定下来。
经过了漫长寒冷又极其难熬的一夜后,玄奘再度起身,继续出发。
或许是被疲劳和绝望折磨得有些头晕眼花,走不多远,他竟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只长着人脸的狗在那里蹦来蹦去,口中不时地发出像人一样的桀桀笑声。
玄奘停了下来,看着这只奇怪的动物,那东西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孤独的人类,扬起那张丑陋的人脸冲他一笑,显得极其恐怖和诡异。
这似乎也是《山海经》中介绍过的一种神兽,据说它善于投掷且行动如风,一旦出现,天下就会刮大风。
玄奘不禁摇了摇头,瓜州的风已经够多够大的了,你又来做什么?
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那东西竟拾起一块石头朝他砸了过来!
玄奘吓了一跳,本能地躲闪开来,却见那块石头未到跟前就化为虚无。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他不禁为自己刚才的紧张感到好笑。
而且对方的动作也提醒了他,令他想起在瓜州菩提寺,一个商人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的猎人不小心进入了这片戈壁,遭遇到傀怪而迷路,他看到了很多幻景,就是走不出去。于是他张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居然把傀给吓跑了,很快就走了出去。
那商人讲到这里,得意地说道:“傀这种妖兽听起来可怕,其实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胆小鬼!只会跟在独行客的身后,从不敢招惹大队人马。只要你不怕它,它便迷惑不了你。”
眼前的这只人面狗也是傀的幻境吗?
玄奘想了想,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奋力朝前方一掷!
他无意杀生,因此刻意避开了那只人面怪狗,只朝它的旁边扔去,目的也不是为了吓走这只怪物,而是打破眼前这个奇特的幻境。
果不其然,石头飞过去之后,眼前突然变样,空气似乎被砸得扭曲了一下,不仅那只人面怪狗无影无踪,就连景物也有所变化。
玄奘怔住了——怎么会这样?
他不知道,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与海洋中不同,它的距离往往非常近,有时只有百余丈左右,而且与空气的折射关系更大。加上荒漠中的气流温度从上到下各不相同,有着氤氲复杂的层次,因而很容易形成幻视。
这个时候,一箭射出去,或者一块石头扔过去,甚至仅仅拿根树枝或者用拳头挥舞一下,打破那片空气,幻视自然而然也就消失了。
这是荒漠中的一种非常奇妙的景观,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有孤独的行者才可能有幸见到。
玄奘呆呆地站立着,心中暗想,刚才真的是傀在作祟吗?有一只妖兽一直跟着我?它究竟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个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玄奘,不要怕,它们伤害不了你!”
玄奘吓了一跳,立即喊了声:“是谁?谁在说话?!”
没有声音了,他四处张望,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他闭上眼睛,竭力稳定了一下心神,决定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