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2:万里孤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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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渡葫芦河

石槃陀挠了挠头:“师父你这个想法真是奇怪!难道那个抢我马的臭小子,以前也跟我有什么因果吗?如果他是我敬佩的人,就算抢了我的,我也不生气。可他偏偏是个欺软怕硬的窝囊废,以前我可从来没拿正眼瞧过他,所以我才格外生气。”

玄奘惊奇地看着他:“原来抢过你的不止他一个,只不过你觉得他不如你,所以才这般无法接受。你的这个想法,难道就不是欺软怕硬?”

石槃陀闷闷地坐着,不作声。

玄奘道:“一个你喜欢的或者不喜欢的人,只要与你相遇,与你有关节,那就必然是有因果的。只是当我们不知因果时,才会感到气愤。而一旦省清前尘,一切的抱怨与责怪就都风清云淡了。”

石槃陀道:“难怪我在师父你的法会上捣乱,你居然不生气。不过你这样,那些欺负你的人可就得意了。”

“为什么?”

“因为他得了便宜,占了上风,而你失败了却毫无办法。”

玄奘笑了笑:“这么说,你当时感到很得意了?”

“我?当然不是!”石槃陀郁闷地说道,“因为师父虽然不生气,法会上的其他人却都在指责我,弄得我很烦恼。”

看他这副失落的样子,玄奘倒觉得有些好笑。

“那么,如果当时没有人指责你,你就会觉得占了便宜,从而很得意是吗?”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应该……会吧……”石槃陀犹豫了一下道。

玄奘追问道:“你为何迟疑?是不确定吗?”

石槃陀挠着头,不说话。他确实不确定那种情况算不算占便宜。

玄奘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他接着问道:“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就算无人指责你,你真的觉得你得到了什么吗?”

“至少……会开心一下吧……”石槃陀迟疑着说道,“师父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刚刚做了一笔生意,被人家给骗了,心里不痛快。看很多人都往庙里去,说有长安来的高僧讲经说法,我也就跟着去了,想到那里寻点乐子。”

“原来如此。”玄奘总算明白这个愣头青是怎么跑到法会上去的了,“你的乐子就是想让所有去听法的人都不痛快,这样你就开心了是吗?”

石槃陀苦着脸不作声,似乎默认了。

玄奘摇头道:“那么我告诉你,即便当时没有人指责你,你也不会开心,你会比现在这种情况下更不开心。因为你让大家对你侧目的同时,自己并没有得到什么。当人群散去,你会发现,剩下的只是空虚。”

石槃陀没有反驳,他认真地想了想,突然说道:“我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了!如果我捣乱的时候,师父生气了,冲我发脾气,我说不定就会开心一些。可是师父你居然一点儿都不生气。”

他突然停了下来,看向玄奘,似乎明白了什么。

玄奘深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许久,方才点头道:“你现在明白,忍辱不是失败了吧?想当年,佛陀经常教诲弟子要关注自己的起心动念,随时随地修习忍辱。佛陀自己也曾多次受到他人的辱骂和攻击,但他忍辱如常。那些攻击过佛陀的人,现在都在哪里?哪一个能够达到他的高度?可见忍辱绝不是失败。佛陀赞叹那些虽然有能力报复,但却依然肯原谅他人的人。而你却在没有能力报复的情况下,把气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想从别人的气愤中找乐子。你怎么会快乐?若是这样就能快乐的话,因果就真的不存在了。须知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心都调伏不了,那才是真正的失败。”

石槃陀呆了一呆,佩服地说道:“师父你说得太好了!我现在才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心里倒是一下子痛快了许多,就觉得……就觉得好像……头顶被人浇上了一桶牛奶!”

“是醍醐灌顶吧?”玄奘笑问。

“对对对!是醍醐灌顶!”石槃陀高兴地说。

“你有这种感觉固然很好。”玄奘道,“但要记住的是,佛法讲究闻、思、修,听闻讲解后还须自己去仔细思索,更要在日常生活中去修证。”

“怎么修证啊?”

“对于你来说,就先严持五戒。”

“守住五戒就可以修证?”石槃陀有些不敢相信。

“你觉得这很容易吗?”玄奘看着他反问,“你刚才实际上已经犯戒了。”

“啊?!”石槃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我怎么犯戒了?”

玄奘道:“五戒中的妄语戒分四个部分:不诳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猗语。你方才恶语骂人,难道不是犯戒吗?”

石槃陀抓抓脑袋:“我……我没觉得我那是骂人啊?”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决定开始约束自己。”玄奘道,“这需要你以后慢慢地修行,先从持五戒开始。”

“哦,弟子明白了。”石槃陀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师父,您还没吃早饭吧?您等着啊,弟子这就给您弄些吃的去。”

说罢,也不等玄奘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跑。

看着他的背影,玄奘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不论多么艰难,也无论对方是汉人还是胡人,他都一如既往地坚持着大乘佛教“普度众生”的理念——宣扬佛法,度人向善。

石槃陀的动作很快,没过一炷香的工夫就带着两包水果和糕饼回到了塔尔寺,献宝似的摆在玄奘的面前。

“这是我供养师父的!”他一屁股坐到了对面,两腿盘曲,显得既随意又开心。

玄奘感到很欣慰,这个刺儿头也晓得供养了,这可比在秦州法会上初见他时强了不知多少倍,可见天下确无不可度之人。

此时天已近午,他也确实饿了,顺手拿起一块糕饼吃。

然而紧接着石槃陀的一句话差点儿让他噎住:“如果你成佛了,那我的功德可就大了去了!”

玄奘抬眼看了看这个新收的弟子,却见他满脸憨厚,显得极为认真,不禁释然地笑了。

“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以追求功德利益为目标来学佛也不见得都是坏事。

看到师父的笑容,石槃陀也很高兴,忍不住好奇地打听起来:“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玄奘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石槃陀身体强壮,头脑灵光,对待自己也颇有诚心;他是西域人,曾在这一带的沙漠草原之间做过马贼,胆子大,能吃苦,对地形道路想必也不会陌生;更重要的是,他刚刚受戒做了居士,要是能在这份向善之心的驱使下帮助自己……

想到这里,玄奘突然问道:“石槃陀,你走过莫贺延碛吗?”

“师父是说那个大沙碛?”石槃陀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走过!怎么没走过?七八年前,我们就在那一带洗劫了一支伊吾商队,得了好多毛毯,全是波斯产的,漂亮极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对一个佛门弟子来说,这种事情实在没什么值得炫耀的,赶紧住了口,偷眼看看师父。

玄奘合掌诵道:“阿弥陀佛。”

石槃陀嘿嘿一笑:“师父问起莫贺延碛,难不成是要到伊吾去吗?”

玄奘温言道:“我要去天竺。”

“天竺是什么地方?”石槃陀困惑地问,“难道是……西天佛国?”

“天竺是佛陀诞生的地方。”

“怪不得师父有那么高深的佛法呢!”石槃陀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师父定然是佛,要去佛国归位的!对不对?”

玄奘被这个胡人弟子出色的想象力弄得哭笑不得,但他还是耐心解释道:“我去天竺是为了求经学法。只是我没有过所,又不熟悉路径……”

话音未落,就听石槃陀叫道:“师父你不早说!弟子熟悉路径啊,我带师父去!”

玄奘没想到他竟如此爽快地拍了胸脯,反倒有些不放心:“如今边关正处于临战状态,官府盘查甚严,偷渡国境便是死罪,协助偷渡也是死罪。石槃陀,你可要想清楚了。”

“师父都不怕,我怕什么?”石槃陀刚刚受戒,正是信心十足的时候,是以满不在乎,“不瞒师父说,要不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干脆就直接把师父送到天竺得了,也看看那个西天佛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如今嘛,走不了那么远,把师父送到伊吾总是可以的。”

“玉门关和五烽也能通过吗?”

“师父放心!这条道我都走好多遍了。”石槃陀答道。

“可是,为师没有过所……”

“没关系!”石槃陀道,“我知道那帮军士换班的规律,师父且放宽心好了,一切包在弟子身上!”

玄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向导问题,这可真是佛陀的加被呀!

傍晚时分,玄奘牵马走出塔尔寺,一直走到那片映着晚霞的小树林边,在一处被荒草掩埋的沙沟旁停了下来。

说是小树林,其实这些树都还没有一人高。作为植物,在这样的地方,比别人长得高并无多大意义。瓜州多风沙,四周又没有任何庇荫地,只有洒满大地的阳光。

玄奘伏在沙沟里,默默等待着石槃陀的出现。

白天,石槃陀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自己的马匹被人抢了,没有马,可能会行进得很慢,拖累师父。于是,他给了徒弟一些钱,让他去买一匹马,外加一些干粮衣物,剩下的就作为他带路的报酬。两人约好,晚上就在这个小树林边见面。

漫长的等待最是难熬,西北风在树林的上空肆意呼啸,刮得他面上生疼。沙沟周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骆驼刺,又尖又硬,他身上的僧袍已经有好几处被刺破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狂风发出鬼怪般的声音,四周的寒气越来越重,有硬硬的雪粒在风中洒落。

玄奘将身上的僧袍裹紧,心里暗暗担心:石槃陀怎么还没有到?莫非是反悔了?如果他出尔反尔,拿了钱就跑路,那么自己也只有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冒死西行了。

正想到这里,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那是毡靴踩在冻草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近。

就着淡淡的雪光,玄奘终于看到石槃陀牵着一匹高大油亮的黄骠马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高鼻深目、白发苍苍的老人,手里牵着一匹年老瘦弱的枣红马。

“师父!”看到玄奘,石槃陀低呼一声,加快脚步赶了过来。

“这位是——”玄奘皱了皱眉,他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自己西行的事情,要是走漏了风声,弄不好会把李昌和独孤达都连累上的。

石槃陀赶紧解释:“师父,这位老爹是我在马市边上碰到的,他说他早年曾多次往来东土和西域之间经商谋生,光是从瓜州到伊吾这条道就走了不下三十次,所以我才把他请来带路的。”

玄奘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老人和他的那匹老马——老人从外貌到穿着都像是中亚一带的粟特人,虽然瘦,精神却好得很,特别是一双黄灰色的眼睛,看上去颇具神采。

他身后的那匹枣红马看年齿有十七八岁了,虽说还不能算特别老,但是骨瘦如柴,几近皮包骨头。

这样的一人一马,真能把他带到伊吾去吗?

玄奘固然犹豫不定,那位老胡人却也在上上下下打量着玄奘,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之色。

“你就是玄奘法师?”老人的声音略显沙哑,喷出一口白气,“是你要去伊吾吗?”

“正是。”玄奘道。

“就你们两个人?”老人黄灰色的眼眸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玄奘道:“若非石槃陀发心助我,我便只能一个人走了。”

听了这话,老人淡然一笑,徐徐问道:“法师可知,再往西去是什么地方吗?”

“莫贺延碛?”玄奘试探着问道。

“没错。”老人的声音依然慢条斯理,“那里气候莫测,多有妖兽作祟,风沙肆虐。行旅们一旦遭遇到鬼魅热风,绝难存活。法师年纪轻轻,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这个季节哪会有什么热风?玄奘不以为然地想。

他反问道:“老檀越以前不是曾经走过莫贺延碛吗?”

“是啊,可那是九死一生啊。”老人抬眼望着远方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吗?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大概就是我们这些命贱之人吧?”

玄奘道:“既然有人走过,至少说明那个莫贺延碛并不是过不去的地方!”

“法师想得倒挺简单。”老人笑道,“你可知,我们走大漠的至少都是几十人一伙,结伴出行的?很多大商队动辄上百人,好几百头骆驼。”

说到这里,老人的目光望向玄奘身后的那匹马:“法师为何不骑骆驼?那可是灵物!能够在你觉得很平常的沙地里挖出水来,在大漠里找水就全靠它们了。尽管如此,商队还是常常迷路,十几天都走不出去,也找不到水源……”

“可是最终还是走出来了。”玄奘平静地说道。

“你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走出来的吗?”老胡人看着玄奘问,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流露出智慧的光芒。

“正要请教。”玄奘合掌,恭敬地说道。

“其实很简单。”老人答道,“杀马杀骆驼啊。肉可以吃,血可以喝,骨头还可以用来烧火……杀一头骆驼可以让七八个人多支撑两三天的时间呢。”

听了这话,玄奘立刻觉得胃有些抽动,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老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穿越大漠的时光。

“有一回,我们在莫贺延碛遇到了沙暴,大部分人都被埋在了热沙下面。他们真是幸运,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何其痛快!苦的是我们七八个侥幸活下来的,真是命贱啊,跟没头苍蝇似的在那个大沙碛里乱转。”

“几天之后,剩的水和食物就都用完了,又实在找不到水源,就开始杀骆驼吃……”

“说起来也是神佛庇佑,因为骆驼比人有能耐,耐得住风沙,因此,在那场大沙暴中死的大多是人,为我们这几个活下来的留下了十几峰骆驼。我们每隔两天就杀一峰。”

“杀骆驼也有讲究的,不能硬来。我们把选中的骆驼拉到沙丘后面,让它卧倒,然后,趁它闭着眼睛不注意的时候,一刀致命!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找准了方向,这才活着走出了莫贺延碛。”

“走出来的时候,我们还剩下三个人,一峰骆驼……”

玄奘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白龙的身影又魔幻般浮现在他的眼前。

老胡人带着几分嘲弄的神情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法师:“其实呢,在沙漠中迷了路,有骆驼血喝,有骆驼肉吃,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身体好的可以活下来,身体不好的,吃骆驼也没用。你们佛家不是说众生平等吗?那也就是说说而已,大沙漠可不会跟你说这些,那里是最讲究众生平等的地方了,法师去了就会明白,在莫贺延碛,一个人的命决不会比一只蝼蚁更金贵的!”

玄奘没有作声,老胡人的这番话里倒有几句禅机,他默默地思索着。

那老胡人却以为他害怕了,心想,就这么一位听到吃骆驼都感到恶心、一脸痛苦之色的小和尚,走大漠?这不是发疯了是什么?干脆我再吓他一吓,让他知难而退,平平安安地回转,也是一桩功德。

于是接着说道:“商队从那里经过,就算不迷路,每次也都得死好几个人。一旦迷了路,那死得人可就海了去了!大漠缺水,却喜欢喝血,有时一个两三百人的大商队,能活下来的,也就那么三四个幸运的家伙。”

“我还听说有全部失踪的呢。”石槃陀倒也凑趣,在旁边瓮声瓮气地接口道,“一进入到那里,高温流沙自不必说,晚上还有妖魔鬼怪……”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些颤抖,显然已经为他的一时冲动而后悔了。

老胡人看看石槃陀,又看看玄奘,劝道:“法师听我一句良言,还是趁早回转吧。”

玄奘道:“多谢老檀越提醒,只是贫僧为求正法,发誓前往西方,不至天竺,终不东归。还望老人家慈悲,指引过关路途。”

石槃陀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神情更是紧张。

老胡人也颇觉意外,嘿嘿一笑道:“法师的想法好生奇怪,你说你一个出家人,放着好端端的经书不念,去天竺做什么?佛祖就那么好见的吗?我跟你说,那西天佛国远在日落之所,离此百千万里,多有魔头妖物。你知道什么是日落之所吗?太阳洗澡的地方,那水可比岩浆还要热上三分呢!法师虽是长安名僧,到底是个凡人,血肉之躯,就这么贸然前去,恐怕见不到佛祖,先丢了性命啊。”

“是啊,师父。”石槃陀也动摇了,“我听说那八百里的大漠流沙,进去的人都是以死人枯骨作路标,十有八九会被引到阴曹地府里去的!”

玄奘看着石槃陀:“你不是说,你不怕吗?”

“我,我只是……替师父担心。”石槃陀的声音低了下去。

玄奘摇摇头道:“我去西方求学佛法,乃是多年夙愿。前方无论有什么样的危险,我都不会放弃。纵然死在途中,也不后悔。”

老胡人为这僧人的决心所打动,他慨然道:“法师既这么说,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像法师这样的高僧,说不定真有佛祖保佑也未可知呢,我若再劝法师回转,岂不是成心同佛祖作对了?”

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玄奘心中一喜,他看出这位老胡人经验丰富,当即问道:“那么老檀越是否愿意……”

“不不不。”老胡人连连摆手,“我年纪大了,筋骨衰迈,无力助法师走这大戈壁。法师若一定要去,就骑我的马吧。”

说罢将自己身后那匹枣红马牵到玄奘的面前,带着几分怜惜地抚摩着它身上的红毛说:“法师你看,它叫赤离,是我早年从一位龟兹商人手中买来的,真正的龟兹龙马,跟了我有十几年了。”

玄奘有些惊讶,不知怎的,他的脑中又浮现出那个古怪的占星家,以及他说过的话:“从星象上看,你骑的是一匹红马。”

就是这匹红马吗?玄奘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匹十七八岁的赤红马,再看看自己在瓜州买的年仅四岁的栗色马,一个老,一个少;一个瘦弱枯干,一个高大健硕,对比实在是太惊人了!

老胡人仿佛看出了玄奘的心思,笑道:“法师你可千万别小瞧了它。如果你想走出大戈壁,就得有匹识途的老马!你那匹马,还是个毛头小子,看着是挺漂亮,其实走不了远道。不像我这赤离,老当益壮,已经往返伊吾十五回了!”

随着老胡人的话,玄奘再一次将目光投身到老赤马的身上,十七八岁的马相当于人类的五十多岁,瘦是瘦了些,筋骨倒是颇为健壮。

他原本就容易信任别人,对这位老人自然更无怀疑的理由,何况还有何弘达那个邪门的预言!

于是牵过自己的马,向那老人合掌道:“多谢老檀越!贫僧收下你的马,这匹栗色小马就送给老人家了。”

老胡人连连摆手道:“法师不必客气,这马年齿大了,值不了几个钱,哪能换法师的健马?”

玄奘笑道:“老檀越方才还说,我这匹小马不堪远涉呢。”

老人道:“现在是不堪远涉,跟着马队多走几回就行了。法师把它也带上吧。”

玄奘摇摇头:“我们只有两个人,不需要带那么多马,老檀越就不必再推托了。”

老胡人见他这么说,便不再推辞,伸手接过了缰绳,又帮玄奘把行李换到赤离身上,爱怜地抚摩着老马长长的马鬃,嘱咐道:“法师记住,在沙漠中行进,可不能跟它对着干,要想办法去适应它。唉,你头一回走沙漠,希望赤离能够帮到你。”

“多谢老檀越,贫僧记住了。”

目送着老胡人和栗色小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玄奘这才回转身来对石槃陀道:“我们也上路吧。”

石槃陀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终于什么都没说,而是牵过黄膘马,跟在玄奘的身后,一步一步地向西走去……

瓜州的周边其实只能算半个沙漠,而非完全的不毛之地。这里到处生长着一些枯萎的草和扭曲矮小的灌木丛,其中大半被积雪盖住了。

师徒二人牵着马,沿着铺满积雪的曲折小道向西而去。一路上谁都不说话,只有鞋底踏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以及细小的冰凌从树枝上断裂时的微声。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风渐渐大了起来,夹着雪粒呼啸而来,更显得周围气氛萧瑟。除了偶尔从灌木丛中冒出的几条野狼外,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看到野狼,石槃陀开始感到不安,他左顾右盼,嘴里嘟囔道:“就算朝廷有禁边令,也不该这么冷清啊,今天这是怎么了?走了这么久,连个打猎的都没碰上!”

玄奘淡淡地回答:“今天是除夕。”

石槃陀先是一愣,随即一拍脑门:“我倒忘记了!明日便是你们汉家的新年了啊!我们这边虽有很多胡人,也都开始学你们汉人,除夕晚上不出门,在家守岁过年了。嘿嘿,除了像师父这样的私渡者,或者是像我这样的呆汉,哪里还有什么人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天气中跑出来?”

“是啊。”玄奘感慨地说道,“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一般。我从长安出来,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还未走出国门,都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给耽搁的。”

石槃陀抬头看了看天,郁郁地说道:“天气不好,似乎要有暴风雪。”

瓜州多风,这一点玄奘早就领教过了。风起时鬼哭神愁,且夏天常伴有沙尘暴,冬天则伴随着暴风雪。

风大倒还没什么,最吓人的是,风中时不时地会传来一阵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就像魔鬼的号哭,凄厉悲怆,令人胆战心惊。

所以当地的房屋设计得都很厚重结实,不仅避风而且隔音,一到夜晚,家家户户关门闭窗。

师徒二人走了两个时辰,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呼啸的狂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将两个人两匹马瞬间染上一身的雪白。

玄奘划了几次火褶子,根本就没可能点着,就很干脆地放弃了。

石槃陀一声不吭地在前面领路。因为风雪太大,三步开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玄奘只能凭着听觉,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

二更时分,当师徒二人终于走到葫芦河边时,雪居然停了。

这里的地势略显倾斜,积雪被狂风吹到了河滩上,河边干枯的芦苇上覆盖着一层薄雪,散发出一股腐草与河沙混合的土腥味儿。

河面已经结冰,那冰面却不是想象的那么平整,而是高高低低,呈现出波涛起伏的纹理。冰的颜色也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呈乳白色,看不到下面,应该是冻得比较深;有的地方则是透明的白,从上面可以一眼看到冰下狂奔着的黑色河水,令人不寒而栗。

两岸的冰凌柱重重叠叠,犬牙交错,形状十分狰狞,显示了此处的水流比别处更急。

玄奘抬起头,透过清冷暗淡的夜色,可以看到,空旷的雪原尽头,隐隐显露出高大的城墙。

他不禁喃喃自语:“那里也有一座城池吗?”

身后传来石槃陀瓮声瓮气的声音:“那不是城池,是玉门关!”

玄奘心中一阵激荡:“原来,那就是玉门关……”

他情不自禁地诵出了一首诗:“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坂。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

这是温子升的《凉州乐歌》,玄奘诵着这首诗,一种难以言表的特殊美感袭上心头,声音中竟带上了几分激动。

石槃陀诧异地看了玄奘一眼,他原本以为玄奘听到玉门关的名字会紧张的,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这个反应。

“师父,那个玉门关有重兵把守,是很危险的地方。有些军士很可能就在这附近晃悠。”他提醒道。

然而玄奘恍若没听见似的,只管望着那关道关墙,感慨地说道:“大漠之魂哪,果然神奇雄壮!”

“师父?”

玄奘这才注意到石槃陀怪异的语气,不禁笑了,小声解释了一下:“我与玉门关神交已久,今日若非是私渡,真想到关城前去多做些停留……”

石槃陀是不可能理解玄奘的,在他的眼里,玉门关只是一个关名,大唐西部边境的一处关卡,西行必经的咽喉要道,这个鬼地方现在对他们两位来说都非常的危险。

然而,在自幼熟读诗词歌赋的玄奘心中,玉门关,这个因向中原输入于阗美玉而得名的关城,却负载了极为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

这是一座让人又爱又恨,感慨万千的关城——它是中原与西域的分界线,是文明与野蛮的分水岭,是故土与蕃邦的心灵极限。自玉门关设置以来,这里便成为将士出征的誓师之地、亲友送别的离散之所,也是诗歌长河中最为悲壮、苍凉的一个符号。

在诗人眼里,玉门关是苍凉诀别的象征,关以诗名,诗以关扬,道不尽的思乡之情,豪迈之气;在商人眼里,玉门关是财富之门;而在玄奘的眼里,玉门关却是通向佛国的一道门槛,关外是一个充满知识、学问和智慧的世界,他的心中不仅没有丝毫的恐惧和伤感,相反却迫不及待地要踏入这个世界。

要过玉门关,首先得过葫芦河。

河边的温度似乎更低,风从对岸席卷而来,鼓荡起漫天雪沫,发出尖厉刺耳的呼哨。

石槃陀眯起羊皮浑脱帽下的双眼,四处张望——这样的天气,通常意味着觅食的野兽就要现身了。

而玄奘关心的却是过河,他问石槃陀:“这冰的厚度能走过去吗?”

石槃陀没有回答,顺手拾起一块石头,掂了掂,朝河中心用力砸了过去!

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一处冰面上,就听“咔嚓”一声,冰面裂开,露出黝黑湍急的河水。

玄奘有些吃惊,低呼道:“这么冷的天,河水居然还没有冻透!”

石槃陀道:“看到了吧师父,这就是妖兽的河,哪怕是要结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得等到别的河水冰冻三尺了,它才开始结冰。冻得也不结实,就算有些地方看起来结实,你也不能信。每年都有不信邪的倒霉蛋掉进去,被妖兽吃掉。”

“你总提妖兽,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玄奘好奇地问。

“非常可怕的怪物。”石槃陀的眼中露出一丝恐惧,“妖兽存在于瓜州附近的每一个地方。这葫芦河里有,前面的荒原里也有。”

既然踏冰过河不可能,那就只能从桥上过了。

河上唯一的桥梁就在不远处,它的前面就是玉门关,就连桥头守军枪戟上的寒光都隐约可见。

玄奘与石槃陀各自牵马,穿行在河边干枯的芦苇丛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座官桥。

玄奘低声问石槃陀:“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嗯。”石槃陀边走边应着声。

玄奘紧接着问:“这葫芦河是不是有一处特别狭窄的地方?”

石槃陀惊讶地回头:“师父你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玄奘吁了一口气道,“葫芦嘛,总有一处窄的部位。”

“在上游。”石槃陀用手一指,便又牵马朝前走去。

师徒二人沿着河岸,悄悄往上游走,走到距玉门关口十余里的地方,果然发现了一处狭口。

这里的河面只有丈许宽,水流似乎比别处更急,冰面上犬牙交错,河岸边生长着一大片茂密的胡椒林。

一队巡逻的士兵远远走来,玄奘师徒赶紧躲进这片树林中。

士兵们看到两个人影,在此停留搜查了一阵,并且点燃了火把。

玄奘与石槃陀分别藏身在两棵粗壮的树后,大气都不敢出。

由于天黑,士兵们没有发现他们,还以为方才是什么动物打这里经过,简单搜索了一下就离开了。

此时已经过了子夜,新的一年到来了,远处依稀传来零星的爆竹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狼嗥。

师徒二人旅途劳顿,冻得瑟瑟发抖,必须尽快想办法过河。

“你有什么过河的法子吗?”玄奘小声问。

石槃陀牵马站在河边,犹豫着:“过了河可就连逃的地方都没有了……”

玄奘看着他:“你当初做马贼时都不害怕,现在仅仅是为我带路,又不是自己要出关,有什么好怕的?”

“那还不都一样?”石槃陀嘟哝道,“抓住了都是个死,当马贼好歹还能赚到钱。”

玄奘心说,你那也叫“赚钱”?他知道眼下时间紧迫,无法跟他讲什么道理,于是望了望被夜色笼罩的河对岸,轻声说道:“你答应过我,要送我到伊吾,我也已经给了你酬劳。你是个行商之人,要守信用!”

石槃陀抬起头,灰黄色的眼珠子在暗夜中闪着精光:“这么危险的事情,我要酬金加倍!”

“可以。”玄奘立即答应道。

石槃陀咬了咬牙,拔出随身携带的腰刀,走入那片胡椒林中。

他先选了两棵树干较直的胡椒树,砍倒后,又将树干上的旁枝也砍了下来。

玄奘会意,忙将砍好的树干拖到河边。

接着,两人一起动手,将这两棵树干架到了对岸,又将那些砍下来的树枝聚拢起来,用布带绑扎在一起。

黄膘马瞪着一双大眼睛,饶有兴味地着看着主人在河边忙忙碌碌,那匹精瘦的老赤马则像个老禅师一样卧在地上,闭目养神。

石槃陀将一大堆捆扎好的树枝扔到河上的树干上,玄奘抱来一捆冻硬的干草,接着两人便在上面铺草垫沙……

很快,一座简易的便桥便搭成了。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将两匹马牵到了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