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异物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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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顶硬上(3)

还有人说,行刑刽子每剜下一块肉,百姓就掏钱买下,当场生吃,不多久,就无肉可割。

另有人说,那是你们没我等的耐心,我们等到了开膛破肚,嘿,那行刑刽子的买卖又来了,大家欢快得就像是肉铺重新开了张,你买截肠子,我来半个腰子,老汉我还讨了一块肝吃,生啖汉奸肉,佐以烧酒,血流齿颊,好不快哉!

又一人说,惜哉小生我去得还不算晚,虽没吃着肝肚肉肠,却好歹赶上了排骨筵,见那刽子抱着膀子不管,我们就跳上台去,扯柴火般拆下那汉奸的骨头,拿斧头砸个粉粉碎,回去让浑家熬排骨汤喝,倒也尝到了奸人之髓的味……

想我幼年,顺德鼠患,父亲堵住鼠洞,以烟火熏鼠。几日后挖开,鼠尸枕藉,然而翻检鼠尸,发现多有伤痕,似是撕咬所致。父亲提着鼠尾摇头,说,畜生就是畜生,遇到危难就同类相残。

可人是人啊,何以行畜生事呢?

我蒙了棉被大哭,一直哭到夜交子时。我爬将起来,掖了把菜刀在后腰。谁若挡着我收主人的遗骸,说不得也要砍翻几个,大不了追随主人下黄泉,含笑有余荣矣。

一轮皓月悬于当空,四下极亮。这可不是偷尸的好日子。远远看去,见几个兵士纤毫毕现地在刑台四角伫立。可我已怀了必死之心,你们够胆就上来。我一手绕后,攥住菜刀的柄,踏上刑台,走向木柱。

柱上空空如也。难道、难道,那些恶狼般的暴民已把主人尽数吃了吗?

低头一看,柱下,主人的头颅尚在,口鼻两眼双耳已经剜去,可我还是能认得出你,主人。

我捧起头颅,揣进怀里,又把散落在台上的碎骨仔细收拾了,包了一包,跳下刑台。

倒是奇了,那四个带刀的兵士对我视而不见。

回去后,我把主人的遗骸掩葬在东花市斜街的广东义园中。没有立碑,现在还不是立碑的时候。

我坐在主人的坟前,在月光下割破手指,发了血誓:我将告诉我的子孙,世世代代为主人守灵,哪怕我佘氏只余一女眷,也要守下去,直至我这一族绝灭。

至于那些啃食了吾主血肉肝胆的人,你们终有一天会呕出来,还我主人一个全尸。盼你们也呕出自己的兽性,好把罪孽赎清。

“您给我装袋子里吧,我边走边吃。”

张外拎着煎饼要走,被老周叫住了。“张记者,你帮我把名字填上吧,周建国,做小买卖的,牡丹江。”

“这两天我老寻思这事,你说这么个大活人,要是连自个儿的名都不敢使,那他妈还算个人吗?何况为的是孩子们上学的大事,就算是我那孩儿沾不上光,别的孩儿就不是孩儿吗?以后的孩子要是能不用回老家考试不也有我一份功劳?”

“好嘞,我给您署上。”张外冲老周竖了拇指,“谢谢您周师傅。”

张外边走边吃,去等特十一路,他要去东花市的街心公园,李本和徐老师就约在那儿。徐老师并没告诉张外“约架”地点,“不用那么多人去,否则真成打群架的了,容易授人以柄。何况有理不在人多。”可张外还是不放心,但百般央告,徐老师就不肯说。

查到时间地点并不难,昨晚上他看了李本的微博,不出所料,李本的一条微博把约架时间地点写得清清楚楚,并号召他的拥趸去围观,“都来都来,看爷怎么收拾异闹。”于是群情激奋,一群人在他那条微博下激昂慷慨:

“让异闹再不敢炸刺儿!”

“揍他,揍那个外地B!”

“本儿爷V5!”

也有这么说的——“能不动手别动手,本儿爷,给丫讲道理,轰走就完了。”

张外出门时揣上了记者证,准备关键时刻亮出来,或许多少能保护徐老师点儿。可他心里也没底,“那帮人(“本地B”差点儿脱口而出,张外硬咽了回去,脸红了一红)会拿我这记者证当回事儿?”

“看来我也得做好挨揍的准备。”

堵车。堵得张外心急如焚,眼看就快两点了,约定的时间就是下午两点。“徐老师不会都挨上打了吧?”

下了车,张外闯过红灯,向街心公园跑去。远远能瞧见,那块空地上已麇集了一群人。张外刚跑到近前,就见人群鸟一般呼啦散开,只见对面走来两个警察,对讲机在肩头嘈杂地响。地上,佝偻着徐老师,两臂两手护住了头脸和脑袋,两腿蜷着,黑色西装上和裤腿上布满了各式鞋印,地上散落着十几张A4纸,有的被人踩在脚下。

“怎么回事?”一警察问。另一警察蹲下,扒拉地上的徐老师。

一个穿着橙色帽衫、瘦小枯干的人说:“警察同志,这孙子散发反动传单,被我们逮着了。”他抬手划了个弧,“现场的人都能作证。”

“没错。”有人附和道。

徐老师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大概是脚吃不住劲儿,又滑倒。蹲着的警察扶了他一把,才坐起身。“警官先生,”徐老师拿起一张纸,递给警察,“您看看这是反动传单吗?”

蹲在地上的警察起身,看了看,又递给另一个警察。后者瞄了一眼,看着徐老师说:“走吧,跟我们去趟局里,配合了解下情况。”

“那打人的人呢?”

“有人打你了?”

“不打我我能躺地上吗?”徐老师拄着地站起来,指着那个穿橙色帽衫的人,“就是他先动手打我的。”

“谁他妈打你了,我他妈那是阻止犯罪你丫知道吗?警察同志,我这可是见义勇为——”

“李本儿吧你是,”警察斜了他一眼,“行啊,长出息了,都见义勇为了。也劳驾你跟我们走一趟吧,说说你是怎么见的义勇的为。”

张外在外圈看着,原来这就是那个李本。

“我……”李本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话未出口,蓦地弯下腰,呕吐起来。那是一种没有人见过的呕吐,即使喝了最烈的酒也不会发生如此剧烈的呕吐。李本的后背一波一波地耸动,似乎他脊背之下隐匿着一个怪兽,急切地要冲破他的躯体而出。

张外挤进去,见李本跪在地上干呕,一只手揪着喉咙,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压回去,额上青筋鼓胀如蜈蚣扭动,整张脸憋成了紫色,喉咙中发出嘶鸣之声,却并没有吐出什么。徐老师帮他拍背,拍了几下之后,就见有东西从李本的嘴里掉落,人群中发出一声整齐的“咦”——

那是个粉红色肉团一样的东西,落地后先是摊开,呈扁平状,随即开始收缩、隆起,同时,上下左右四个对称的方位渐渐延伸,酷似伪足。当伪足延伸到大约三四公分时,这物逐渐撑起身子,发出一声孩啼般的声音,随即腾空一跃,高约三尺,凌空翻了个身,再落地时,四个伪足就飞奔起来,像小型猫科动物一般敏捷,穿过密匝的人腿,向不远处的一条长椅跑去。

围观者都惊呆了。

长椅上,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太太起身,望着向她跑来的东西。她拎起椅子上的环保袋,撑开口,那物又发出一声孩啼,似乎欢快非常,只见它高高跃起,跳入袋子,再无声息。

老人捧起袋子,抱孩子似的抱在怀里,“唉,都三百七十多年了,还有人没吐干净。”说完摇了摇头,径自走了。

事后张外得知,徐老师被拘留十五天。李本第二天出来了。张外在他微博上看到一则留言:异闹头子被抓,大快人心!

至于那件神奇的事,张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没人能看到我在空中。我导引着它,跑向她。那老妪是我的第十七代孙,信守我诺言的守墓人。

我也知道那个人吐出来的是什么,三百多年过去了,我的咒语依然有效。

那一幕我看到过,清朝时有人吐过,民国时有人吐过,后来这个国改了字号还有人吐出来过,它们已被我的后人埋在主人的坟茔中。

我还知道,这之后还会有人吐出来。有些东西不是一下子就能吐干净的。

补记:

袁崇焕祠位于北京东花市斜街,守墓人名佘幼芝,是佘义士的第十七代孙。至今佘家已为袁崇焕守墓三百七十余年。袁墓旁,有一小圆丘,埋葬的正是其佘姓先祖,原籍顺德马江,一六三〇年偷回袁崇焕残骸安葬的佘姓义士。

注释:

[1]粤语粗口,全家死光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