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魂斗罗(1)
“魂斗罗”一词源自印度梵语,是婆罗门斗士中的一位。相传“魂斗罗”以一当十,战死后直立不倒,被人尊为神膜拜,在印度是一种神勇武士精神的象征。更为人熟知的魂斗罗,是诞生于一九八七年的一款电游,八九十年代风靡世界。
现在让我想想我和金海涛各自打过几次架。次数肯定不少,要不干吗还用想。
孔繁星一次架没打过,就不用费这个脑子。孔繁星唯一的“光辉事迹”还是跟我一块干的。有天早晨我俩都起晚了,在路上碰到。这个平素最守纪律的家伙对于即将记录在案的这次迟到忧心忡忡。我轻而易举地帮他解决了难题,跟他说我要抄近路、翻墙去学校,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如此这般,时间还有富余。他拧着眉毛左思右想,弄得我很不耐烦,我说你爱去不去,反正我天天翻墙头。他愣了愣,不再吭声,跟我屁股后头一溜小跑。
“天天”这俩字促使他下了决心,这个精于算计的家伙迅速做了评估:1.迟到是不好的,要挨老师骂;2.翻墙头是不允许的;3.翻墙头可以避免迟到;4.翻墙头虽然不被校方允许,可是既然王栋天天翻,那被逮住就是小概率事件。结论是:可以翻。
到墙根儿底下,我让孔繁星先往上爬,我在下边护着他。妈呀,这么高啊!他那小眉头又皱起来了。其实还不到两米呢。我不理他,抠着砖缝攀缘而上。我攀爬的样子在他眼里一定如猴般矫捷。
我坐在墙垛上冲下喊,上来,我拽你。孔繁星把书包甩到身后,先抬起一只脚,脚尖蹬在一块砖的豁口上,使了使劲,跟小马过河似的,试探着,然后才伸出手扒住砖沿往上爬。我把他拽上来,他骑在墙头上,哭丧着脸跟我说,王栋,我清早刚换的裤子,脏了。
我看了看我的劳动布裤子,冲他撇撇嘴——我意思是你活该,谁让你穿那么好的裤子,谁让你裤线那么直。肯定是他妈给他洗的、熨的。再瞧瞧我,你看没妈也有没妈的好处。
我片腿转身,往下跳,落地时我双膝弯曲,弹簧般弹起,卸去重力加速度。锦毛鼠白玉堂也不过如此。我扬起头,孔繁星还骑在墙上呢,两手紧紧抠住墙砖,小脸煞白,连扭头往下看看也不敢,脖子都僵了,就跟这墙是会跑会颠儿会尥蹶子的马似的。他带着哭腔说,我下不去啦,我腿软啦,眼也看不清啦——
我硬憋着笑跟他说,孔繁星你别怕,你把墙外的那条腿抬起来,像我刚才那样先坐在墙上,然后——
你刚才怎么弄的我没瞧见啊,我腿抬不起来了,麻了。
笨蛋,再不下来就他妈迟到了!我说。
嗯,真笨蛋。
这句不是我说的,是我身后一个人说的,我猛回头,见是我们学校的保卫科长,我反应神速,夺路就跑,可他胳膊长,都没动地方,一把就扯住了我军挎的带子,说,呵!你倒是不笨,不过想跑也没那么容易。
他瞪了我一眼,瞪得锋利,没准他觉得这一眼就能把我钉住。
你给我站在这儿别动!说完他向墙根儿迈去。
保卫科长得有一米八多,一抬手他就攥住了孔繁星的脚脖子,他微微抬起头,对孔繁星说,暖洋洋地说,别怕,孩子,别怕,你就往我身上倒,往叔叔怀里倒,叔叔抱你下来。
孔繁星点点头,说,嗯。与此同时,别——我的喊声也脱口而出,可是,晚了。
孔繁星向保卫科长倒去,在空中,他还伸出了双手,像孩子扑向母亲,小鸟飞向温暖的巢——保卫科长也张开双臂,如同一个向孩子敞开怀抱的父亲。孔繁星闭着眼睛,掠过白云和小鸟,向着温暖的怀抱坠落。保卫科长“噌”地闪在一边,两条胳膊还保持着慈父的姿势。
孔繁星在空中翻了个身,脸和肚子朝下砸在地上,一圈尘雾腾起,我本能地闭上眼,只听到一声闷响。
睁开眼后,我嘴里蹦出一句“我操你妈——”。保卫科长收起慈祥的笑,阴着脸走近我,他一手薅住我的头发,微微俯身,另一只手扯起孔繁星的胳膊,拎小鸡似的把他提起。这时,孔繁星才哭了出来,号啕大哭,嘴咧得老大,眼睛都挤没了,鼻子里的血沫汩汩而出,血流和鼻涕汇合一处,沿途裹挟着土,泥石流般流向他大张的嘴里。
保卫科长说,走,小兔崽子,跳墙还他妈骂街,走,找你们老师去。
路上,我骂了三句“你妈了个逼”,我还加了一句“操你妈你他妈不是人”,一句一脚,保卫科长总共踢了我屁股四脚,就到了初一(三)班教室。这时孔繁星止住了号啕,耷拉着脑袋抽抽搭搭,吸溜着鼻子。
蒋老师,这两个小……同学,翻墙头被我抓住了,您可得好好管管,你瞧,这孩子把鼻子都摔破了,多危险,家长知道喽还不得怪学校?不过他还算老实,这小家伙可不老实,还骂街,嘴别提多脏了——
保卫科长推搡着我,把我推到蒋老师鼻子底下,如同证人呈上证据。蒋老师一双巨乳上下移动,像有两只隐形的手拎着两个大号布袋提上去又放下来。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冲进我鼻孔。
最初我们管蒋老师叫蒋介石,后来叫蒋该死,再后来觉着蒋介石太瘦,她太胖,除了都姓蒋之外实在没什么共同点,渐渐就没人叫了。
某年暑假归来,我们班大多数女生胸前鼓起两个小蒙古包之后,我们就管蒋老师叫蒋大奶子了。此处的“我们”专指男生,女生是不叫的,可能是她们怕自己将来也长成大奶子,我觉得。
蒋大奶子伸出沾着粉笔灰的食指,在我脑门重重戳了一下两下三下。她这项武功很厉害,出手如电,力道十足,躲都躲不过去。曾经一指把我们班一个强壮男生戳了个屁墩儿,众男生又恨又怕,可谁也找不到破解蒋大奶子一指禅的办法。我们几个和她仇深似海的男生只好剑走偏锋,用堵锁眼的办法报复她。橡皮泥、火柴棍儿都用过,可是都被蒋大奶子轻易破解,没耽误她上课和训人,最多是稍稍延迟。只有一次导致她没法上课,最后不得不喊后勤来人换了新锁。
那次是我的手段,我让一个男生把锁倒过来捏着,我点着一块废塑料布,把熔化的塑料滴进锁孔。那是我们最乐呵的一天,我们不远不近地围成一圈,看着蒋大奶子弯腰撅臀地捣鼓,嘴里嘟嘟囔囔的,时不时地抹把汗,把能冲破天的笑硬憋在肚子里。
保卫科长走后,蒋大奶子命令我和孔繁星靠墙站着,她食指一探,疾如蛇信,向孔繁星的脑门点去,中途却化指为掌,在孔繁星脸上抹了一把。这下子那张小脸可好看了,有红的血灰的土白的粉笔末,教室里冒出零星的笑声,然后是哄堂大笑。
不许笑!不许笑!蒋大奶子急了,“啪啪啪”拍着第一排的课桌,我看谁还敢笑!
笑声戛然而止,蒋大奶子用眼威严地巡视一周,转过身说,孔繁星,你说你怎么也干这种事?你真让老师失望!你说,是不是王栋让你跳墙的,嗯?没等孔繁星回答,她又伸出食指,指向我,我以为她又要点我印堂,忙藏头缩脑,想避过这一招——水萝卜似的食指在我脑门前三五公分的地方停住,鸡啄米似的点,孔繁星啊孔繁星,你说你怎么跟王栋这样的后进生混在一起?
孔繁星本来头低着,这时抬起头,我瞥他一眼,鼻子嘴巴肿起老高像猪,脸上色彩纷呈像京戏里的三花脸。他望了蒋大奶子一眼,又垂下头,说话声细声细气,不过我还是听见了,他说:
老师,不是王栋,是我自己要跳墙的,我怕迟到……
你还说不是!蒋大奶子的大布袋又晃了起来,她肥拳伸出,捣着孔繁星的肩窝,一下两下三四下,还说不是,还说不是,你还护着他,替这样的小痞子说话——你什么时候学会讲哥们义气了,我让你扛我让你扛。
真的不怪王栋,蒋老师,我起晚了,怕迟到,才跳墙的。
让你包庇他!让你包庇他!肥拳锲而不舍,捣着孔繁星的肩窝,一下两下三四下。
我心里说,你他妈傻呀,你就说是我带你跳的不就完了嘛,要不你他妈就惨了。唉。就你这小身板儿,禁得住她那一指禅吗?
孔繁星节节败退,眼泪又出来了。操,我想我干脆说出来算了我,我说,蒋……老师,我把“大奶子”硬生生咽了回去,可噎死我了——
就是我,是我叫他跳墙的。
她停止了捶捣孔繁星,慢慢转过身,瞪着我,脸上肥肉抽搐,正要发作之时,孔繁星说:
老师您别听他的,您是信好学生还是坏学生的话?我是自愿的,跟他没关系,他跳他的我跳我的。
声儿挺大这回。也挺有道理,是啊,得信好学生的话呀。我头一回有点儿佩服孔繁星了。
反了反了!蒋大奶子肥胖的身躯转了个圈,抬手伸指如戟,戳在孔繁星的脑门上,脑门受力,后脑勺委屈,重重撞在墙上,墙受力,作用在后脑勺上,脑袋委屈得反弹回来,脑门又倒霉了,迎头撞在袭来的第二指上……
总共三指。孔繁星头昏脑涨,眼泪汪汪,脑门之上却只有一个白点,证明每一指的成绩都是十环。蒋大奶子还不解气,叉腰挺肚,喘着粗气说,你们,你们给我,面对面,站好。
她又有新手段了,在收拾学生上,不得不说老蒋是个天才。
孔繁星,你抽王栋一耳光,王栋,你再抽孔繁星一耳光,一人一下,听见没!
我说停才能停。开始!
老蒋退后一步,给我们让出挥臂半径,冷笑着说,你们要是不打,我就亲自来——她抬起一只红白巨掌,在我们眼前摇了摇。
我和孔繁星四目相对,眼神温柔,简直两个惺惺相惜的绝世高手。教室里安静得过分,我们作文里通常这么形容:能听见一根针掉地的声音。在寂静中,我和他用眼神达成了共识:打就打,宁可互殴,也绝不让蒋大奶子的脏手拿我们的脸过瘾。
一秒五秒十秒。凝滞的空气加大了那股汗酸味的浓度,她的呼吸也愈发粗重。她早晨肯定吃蒜了,腌蒜。
孔繁星的小丑脸撩动着我的笑肌,我“扑哧”乐了。随后,眼睁睁看着孔繁星的手如一片落叶向我飘来,耳光,这也叫耳光?好吧好吧,够哥们,你拍拍我脸蛋我也拍拍你脸蛋,我用饱含笑意的目光斜睨蒋大奶子,在心里默念:你拍一,我拍一,你妈屁股擦油漆;你拍二,我拍二,你爸屁股摔八瓣儿——
蒋大奶子脸上闪过三道光,红蓝绿,最后定格为铁青色,面沉似冷却猪油,一条肥肉自嘴角开始抽搐,皮肤下脂肪内似有怒虫攒行,两眼内火光熊熊烈焰升腾,终于号叫一声——
哪位有正义感的同学站出来,帮老师惩罚他们!
作文里另一个形容非常安静的词是鸦雀无声。没人搭茬儿。
孔繁星停下手,可我还继续呢,我嘻嘻笑着,拍着他的脸蛋,嘴唇翕动:你拍九,我拍九,你妈跟猪手拉手——
我再说一遍,谁来帮老师伸张正义。
你拍十,我拍十,你爸擦屁股不用纸——
老师,我来。我和孔繁星把脑袋同时转向发出响应的座位。只见金海涛举手起立踢开凳子,晃动身形向我们走来。
金海涛比我高比我壮比我头发卷比我眼睛小比我脸上的横肉多。在这个班里,他是公认的老大,请注意,我说的是“公”认,就是说,男生们都默认他是这个班里的霸王和NO.1。
其成名作是,五年级的时候曾把一个初二的学生打掉一颗门牙,引得一小撮男生天天跟在他腚后头。那阵子,铱金英雄笔、带香味的彩色橡皮、带吸铁石的雷欧[1]图像铅笔盒,小奴才们纷纷孝敬。上了初中,贡品中多了香得熏得人脑仁儿疼的凤凰香烟。雌的里头,也有两个傍着他的,一个叫张丽苹,一个叫张丽娜,一风骚一狐媚,各擅胜场。但不是姐妹,是“妯娌”关系,所以两女免不了争风吃醋,但是金海涛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双姝倒也相安无事。孔繁星曾极不贴切地称之为“娥皇、女英”,也太抬举金海涛了。其他雌的,对金海涛,有鄙视的,有惧怕的,都敬而远之或不敬也远之。我和金海涛没什么过节,素不来往,虽同在差生之列,可是并不互通有无齐头并退。
一句话,同是差生,可我和他不是一种差法。
论成绩,我不如他,原因是有人给他递纸条,还有的干脆把卷子递过去让他抄,我没人孝敬,也懒得抄,我觉着卷子空着挺好,填满了也没什么意思。
论打架,我七岁书包里装半块板砖,十岁时板砖换成链锁,十三岁偷了我爸的三棱刮刀,松木的把儿,棱有三条,血槽三道。前两种兵器都用过,抡起装板砖的书包,三四个人近不得身,防御意义大于攻击;链锁是双股加长,我自己动手做的,抡出个“无穷大”,七八个人近不得身,攻击力大大加强,但仍然以防御为主;三棱刮刀我亮出过两三回,攻击力登峰造极,但轻易不可出手,主要用于威慑。校门口常有社会上的痞子劫财劫色,我没色,但我爸给的我零花钱本来就不多,更需珍惜。刀一亮,心一横,就等于保住了兜里的几毛钱。说实话我不敢拿刮刀捅人,捅上就是个死。可我的眼神能助刀力,刀一亮出我眼就眯起来,能读懂的人明白:这人不要命,是敢弄死人的那种。其实呢,我学的是《加里森敢死队》里酋长那股子狠劲。
论势力,我和金海涛比,处绝对劣势,我独来独往,不群不党,人不犯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秉信我爸的老王语录。我爸是工人,只懂车钳刨铣,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不过他年轻时候是个狠主儿,有天他说,人多可不见得势众,豁出命来,一百个人也白搭。
这话我信。
金海涛跟别人说过,王栋这孙子,早晚我跟他必有一战。有人偷偷告诉我了,学金海涛的口气还挺像,金海涛是学电影里的,电影里有个将军单手叉腰,右手横着一挥,然后攥紧拳头,目光坚毅地说,和国民党反动派,早晚必有一战。
我跟告密者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回去告诉金海涛,先存着他那颗项上人头。
他用电影台词,我说的是评书,跟刘兰芳阿姨学的。还是个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