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顶硬上(2)
整个下午他都坐在电脑前刷微博,那时他还只是个旁观者,并未加入那场战争。一条微博让他改了主意,他拿起手机,敲好短信,发送——“张外 北京 记者”。收信人是徐老师。
滚犊子吧!都来北京!北京人活不活了!北京又挤又乱,房价高,限号。已经忍无可忍了!现在还要在北京高考!让你们丫在北京接受教育还TM要在北京高考!蹬鼻子上脸!外地B!
外地B。张外对这个词并不陌生。某次他采访回来,乘出租车经过六里桥,桥下绿化带的草坪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民工打扮的人,有的正在聊天,有的正在树荫下酣睡,露出不体面的肚皮。
“这帮外地B,好好的北京,您瞧都让丫糟践成什么德行了,操。”的哥狠轰了一脚油,斥骂道。
张外说停车,的哥刹住车,张外掏出一百元纸币扔在的哥脸上,说:我他妈也是个外地B。说完下车,把车门重重甩上。
这一幕发生在张外的脑子里。他既没有叫停车,也没把一百块钱甩在的哥脸上,更没说自己是外地B,而是继续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操着一口可以乱真的北京话附和道:“可不是嘛,多好的草坪,全让这帮外地……外地人给毁了。”
张外是个低调的人,他在微博上很少发言,多是转发。这几天,他发现微博上出现了许多新的ID,“北京人捍卫大北京”、“沪上抵制异闹联盟”,等等。“异闹”成了整整一周的微博关键词。一个叫林晓雯的上海籍作家刚刚被骂,她发了一条微博,内容是:“任何因地域产生的歧视和优越感都是狭隘的,上海人,别老躺在地方保护里,小心自己被淘汰了。”结果惨遭人肉。有人跳出来说,林晓雯不是上海人,祖籍不在上海,而是在松江。于是有人跟骂,松江人,滚出上海!松江人也他妈算上海人?靠。
徐老师是被骂得最厉害的一位。一个叫“李本”的人在围攻徐老师的人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反异闹领袖”。张外归纳了下,假如剔除掉那些不堪入目的脏话,以下就是李本的观点——
1.北京是北京人的北京。
2.尤其是三代以上(含三代)的北京人的北京。
3.高考是国家给北京人的福利,外地人有什么资格染指。
4.外地人即使在北京工作交税,其子女也不能在北京参加高考。
5.异闹就是外地B,外地B素质低,滚出北京去。
在微博上,李本被其拥趸尊为“本儿爷”,他的签名档是:犯我北京者,虽远必诛。
周五晚上,张外和徐老师在微博私信聊了很久。徐老师说的话被张外归纳如下:
1.北京是全国人的首都,不仅仅是北京户籍拥有者的首都。
2.高考是公民的基本权利,不能作为捆绑户籍的福利和外地人不准触碰的禁脔。
3.当今世界,只有极少数国家才有户籍政策,捆绑户籍政策的高考限制则少之又少。
4.只要在某个城市居住,就理应有在这个城市参加高考的权利,这是最基本的人权。
5.为什么持外国护照的华侨子女,以及在京居住的外籍人士可在京沪高考,反而中国国籍的公民却因为户籍不在京沪就不能在居住地高考?
6.有“外地B”一词存在的社会是不正常的社会。
至于“素质论”,徐老师认为根本不值一驳,“素质差些就应该被逐出城市?这已经很接近纳粹的反人类理论了。”张外问:“这样做您觉得会有效果吗?”徐老师的回答是:“总得有些人出来做些没用的事,做的话或许没用,但不做肯定没用。”
徐老师告诉张外,那个叫李本的人要跟他约架。“您答应了?”张外想徐老师一介书生,文文弱弱的,多半不是那位“本儿爷”的对手。
“答应了,”徐老师说,“我打架肯定不行,但我会跟他辩论。”
张外冲着电脑直摇头,唉,到底是书呆子,辩论?满地找牙的人还怎么跟人家辩论?
“你可能认为我是书呆子,”许老师的留言跳上对话框,“我会带着我写的文章打印件去散发,我不信所有的北京人都跟他一样的想法。”
“别担心,我又不是没挨过打。”
“可是那些本地B不会跟您辩论的,徐老师,他们——”
“收回你那句‘本地B’吧,小张,用这个词不比嘴上挂着‘外地B’的人高尚到哪去。”
“不要用别人辱骂他人的语言骂回去,那只会助长双方的戾气,让矛盾加深。”徐老师最后说。
张外只回了一个字:“嗯。”
伍
崇祯三年,八月十六。巳时刚过,青郁郁的绿蝇就在西市聚集,暂时栖在酒旗和幡上。它们嗅到了未时的血腥气。
时值八月,骄阳如火,旗幡纹丝不动。几只乌鸦踞在房檐上一声不吭。那是最有利的地形,届时只需一个短促的俯冲,这些扁毛畜生就能享用一餐血肉的盛筵。
已有大半年没看到他了,还有一个多时辰,我就能见到我的主人了。最后一面。
人们围拢在烈日下,脸上泛着油光和看戏人的焦急和兴奋。“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很多鸭,被无形的人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我挤到第一排,下死力保住这个位置。正对面,是一根漆成红色的十字木柱,自打看到这东西,我的眼泪就没停过。身边一个衣衫褴褛须发杂乱的人问我何故。“没啥,老毛病了,迎风流泪。”我说。
“可今儿没风啊。”
“有的,是你感觉不到而已。”我合上眼,用别别扭扭的官话答道,“说不定,一会儿老天爷就要刮一场很大的风,下一场很大的雨。”
话音甫落,赤日炎炎之下,真的就有一股细微的风刮过,我闭着眼也能觑到,身边那人打了个冷战,瞥了我一眼,垂下头,不再言语。
未时,杀人的人来了。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宣读了钦定给主人的罪名:“咐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长驱,顿兵不战。及至城下,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又潜携喇嘛,坚请入城。”那官儿清了清喉咙,继续念道,“……处以磔刑,妻孥流三千里充军,籍没家私……带袁犯,验明正身,即刻正法——”
磔刑。磔刑。磔刑。我倚住身后的人才没当场栽倒,主人,你犯的是十恶不赦的罪吗?为什么上天要给你一个这样的死法?那一刻有个念头冒出来——
下雪吧下雪吧下雪吧,老天,你为民女窦娥开眼怎么就不能为我主人开一回眼呢……
主人被带上台子,镣铐叮当作响。看上去他在狱中没受过什么酷刑,是啊,“莫须有”的罪名还有什么可拷问的呢?其实你们都明白,什么都明白。
主人脸上平静异常,只是那三绺长须又长了很多,垂至胸腹。我确信他看到了我,他眸子里有星光一闪而逝,那光是热的,如同铁匠铺溅出的火花,灼着我的心。主人微微颔首,口占一绝——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验明正身后,两个赤膊红衣的行刑刽子上来,把主人拖到柱前,捆上。一人擎尖刀,只几下,便把主人的衣衫挑开,扯了几扯,主人就赤身裸体了。另一人捧来一物,“唰”的一抖,罩在主人身上,绕至身后,似是在系紧条带——主人被一张渔网死死勒住,皮肉尽凸出网眼。
“行刑——”
一个刽子手捏一把月牙形小巧弯刀,高高抬起,在台上兜转半圈,我身后的人群发出一声欢呼。刽子在主人身侧立定,左掌横在主人乳下,右手持刀,在主人乳部只一剜,一小块皮肉就坠在刽子左掌心,主人的乳头在他掌上兀自抽搐。
“私通鞑子的汉奸肉,一钱银子一块啦!”右首的刽子一手拢耳,叫卖般冲人群吆喝。
我终于晕厥过去。最后看到的,是无数条蛇在主人面皮下蹿行,无数只脚踩过我的身体跃上刑台。
等我醒来时,已交黄昏。兵勇们围着刑台。浓烈的血腥使我昏昏沉沉,我踉跄着回到下处。
路上,人们津津有味地说,主人至死眼也睁着,口中藏着牙齿咬碎的声响。
有人看见,人们扑上来撕咬时,主人的眼中流下了泪,汩汩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