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异物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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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顶硬上(1)

事实上我今天认为,恶一向都是激进的,但从来不是极端的,它没有深度,也没有魔力。它可能毁灭整个世界,恰恰由于它就像一棵毒菌,在表面繁生。只有善才总是深刻而极端的。

——汉娜·阿伦特

还记得那个正月吗?风每天都在怒号,遮不住头脸的人被风割出了口子,却流不出血。夜晚,万物休憩之时,僵卧榻上,裹两重棉被,却依然能听到人们因为疼痛嘴里发出的“咝咝”声,犹如万千条蛇在这城中爬行。

我却感觉不到冷。天光熹微时,城就被笼罩在汗水蒸腾出的热气之中。满人的汗,汉人的汗,女真人的汗,还有羼杂着草原青草的气息、羊毛暖烘烘的膻气味的汗水的气息。这味道来自那个剽悍的蒙古人,平日里总与主人吵闹争辩的满桂将军。

我虽为奴仆,也知这口外的蛮子是条硬汉,圣人般的孙阁老怎么会选错人呢。

那些口角也只是些口角,主人爱他忠勇绝伦,终究是器重他的。

就像风有时会吹乱月华,却亦能让月倍加皎洁,两条泼胆汉子之间,多的是光风霁月,少有阴雨晦暝。我懂。

下了轿,我随主人登上城楼。他行走时甲叶子发出的声响撞击着守城军士的心脏。我听到血在他们年轻的身体里湍急地奔流,与战鼓节奏相和。又一次攻城开始了,远处,八旗猎猎,鼓动着那些悍勇的辫子军。他们冒着箭矢和炮弹而至,推着包裹着铁皮的车,死一茬,换一茬,一条命进一寸,十条命进一尺,百条命进一丈……

车近墙根。那是死角,箭矢所不及。在三指厚的木板下,藏着女真死士,他们手中的镐啃噬着城。车渐增多,如同黑色甲虫在集聚。

那时主人正与朝鲜人闲聊,炮声吓坏了那通译,他抱头蹲下,状甚狼狈,连我都忍不住要笑他,只好借咳嗽掩住口。主人探手搀起那姓韩的人,微笑道:贼兵而已,先生大可不必惊惶。

城在我们脚下摇晃,宛如暴怒的共工正在以头撞击。主人吩咐兵士搬来阶石,抛下城去,落石是死角的克星,血腥气与哀号声飘浮而上。甲虫骤然减少,但在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云正向城池飘移。

条石用尽。这一壁址广三丈、高三丈二的坚墙正如桑叶般被啃噬。

我蜕下肉身,留下它垂手侍立在主人身畔,借一阵风,魂魄飘离城楼,我梭巡在街衢之上,找一个因。

“袁爷这是要为了他自己一人的前程,害死咱满城百姓啊!”

“可不是嘛,被女真人掳了去也不至死啊,这下可好,城一破,留不下一个活口。”

“休要胡吣,前阵子袁爷把老母和娇妻都接到宁远来了,你们背后这么说他就不觉得亏心?”

“嗬嗬嗬,就你不亏心,我看你这夯货反倒是猪油蒙了心,官儿们做做样子你也信?能接来就能送走,再怎么着官爷也比咱百姓腿儿快。”

“要说还是高大人有远见,撤了锦州、右屯、松山、杏山的守兵,要是姓袁的肯听高大人的,咱老少爷们早就跟着进山海关了,犯不着在这儿等死……”

“唉,官爷们想搏个名垂青史,到头来还不是黎庶遭殃。”

“妈了个巴子,袁蛮子……”

我的魂魄变得坠重,于半空中,我长叹了口气,轻捷了些,此时有一股气浪袭来,硝烟气扑鼻,我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却恰好借了力,向城头飘去。

主人啊,你看看,你就是为这些人流血泼胆的。

城墙已被撞坍一丈有余。主人卸了甲,加入到军士之间,搬石头堵缺口。流矢擦着他左臂掠过,血瞬间殷透,我从衣襟上扯下一条,上前给他包扎,他推开我,说,去,搬石头。

城的伤口被堵住了,墙仍在晃。城下的辫子军愈聚愈多,他们偶然抬头射上来的目光血红,如同饥饿到极点的狼。狼是要啖血食肉的,它们已嗅到我们身上血肉的气息,岂能甘心离去。

这时,一些色彩艳丽的物事如霞般飘落城下,那是些棉被、床单和冬衣。女真人被这“彩霞”弄得愕然,停止了动作,但随即,他们开始哄抢——时值隆冬,女真人知道这些“战利品”的保暖价值。然而少顷,就见火箭雨帘般落下,顿时火光冲天,那些浸了油的棉帛之物,在火箭和磺硝的辅助之下,为城下贪婪的狼群举行了盛大的火葬。

后来我听说,这“武器”叫万人敌。一个通判“研制”出来的。

这个正月接近尾声之时,城保住了。靠十三副甲胄起家的女真战神受了伤,他吐出咬在嘴里的辫梢,啐了一口带血的痰,下令退兵。在那张如刀砍斧削的面皮之下,我看到了死亡的阴影。

主人命人盘点了火药库,已几无库存。女真人走了,在城墙上遗下了七十几个洞,触目惊心。

“你说假如女真人再挺半个时辰……”有人说,随即就住了嘴,不敢再想下去。

整个城都在号啕,仿佛正在为某个大人物举办一场备极哀荣的丧礼。百姓们如乌鸦般麇集而至,跪在主人和满桂将军身前,号哭着,涕泪在街道上流淌。

“袁爷这是要为了他自己一人的前程,害死咱满城百姓啊!”

说这话的人就在号哭跪拜的人群之中,臀撅起老高。

这天张外醒得很早。昨晚他忘记拉窗帘,半夜里下起了雪,雪片大,无风,静谧地积攒。天还未亮,窗外的景物就已大白于天下。亮白的雪光毫无阻碍地透过窗玻璃,张外就睁开了眼。他一骨碌爬起来,跳到窗前,入眼如置身云海。索性推开窗,让雪花飘入,同时进来的,还有清凉澄澈的空气。

张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憋了会儿,猛地张开口鼻,把肺里热烘烘的浊污呼出。

张外锁好门,踏着碎琼乱玉前行。他不忍踩新棉絮似的雪,踏着碎砖块,跳棋般跃到小路上。他穿行在胡同中,一位老人站在自家门口,舒伸着腿脚,一条毛打了绺的狗翘起后腿儿,把尿撒在轮胎上,一缕热气腾起。拐过弯儿,就是一爿杂货铺,红砖砌的房子,低矮简陋,原本是居民搭建的小房,储煤用的,因为临近一所中学,被房东略加改装租了出去。

半截铁皮烟囱正吐着烟,看来老周也起来了。

张外敲了敲小窗。窗被拉开,一个花白脑袋探出来。

“张记者,这么早?快进来,外头冷。”

“周师傅早,”张外把脚在台阶上刮了刮,进了屋,“一下雪就睡不着了,正好起来溜达溜达。”

“老规矩,薄脆葱花辣椒酱一个鸡蛋,不放香菜。”老周嘴里嘟哝着,舀了面糊,撒在铛上,刮板转个圈,面糊呈现圆饼的形状。

张外爱吃老周的煎饼,起早了当早餐,起晚了就当中餐,多加个鸡蛋能顶到吃晚饭。学生们也爱吃老周的煎饼,因此他的生意还不坏。

“我再给你盛勺粥,”老周把热腾腾的煎饼递给张外,“刚熬的,大粥,香着呢。”

张外端着纸杯吸溜吸溜地喝粥,“真是香。”喝两口,咬一口煎饼。

“大记者,你们就不能给报道报道?”

“报道啥?”

“高考呗,唉。”老周叹了口气接着说,“昨天我闺女来信了,她不想上学了,想回北京跟我做小生意。”

“为什么?”

“厌学了。前些年她在北京上学,还老考全班前三名呢,可一升高中,我就把孩子送回老家了。没法子啊,户口不在这,不让参加高考。可这一回去,孩子已经不适应了,成绩唰唰地往下掉。这不活活把孩子给毁了吗?张记者,你们得在报纸上呼吁下呀。”

“难啊。”张外礼节性地摇了摇头,“真帮不了你周师傅,我自己都拿暂住证……再说了,这种事太多、太平常,写出来报纸也不给刊登。”

“那咋着才能登呢?”

“您别怪我说话难听周师傅,”张外把最后一口煎饼塞进嘴,喝了口粥顺下去,说,“如果你这当父亲的,要是为这事儿自焚了,说不定能登出来。跳楼都没用,不新鲜了。”

“那——”老周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眵目糊,盯着张外,“我要是真把自己点喽,就能上报纸?就真能让国家把这政策给改喽?”

“您可别吓我周师傅,”张外让老周盯得不自在,忙说,“您还是好好活着吧,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死也是白死,什么也改变不了。”张外摆了摆手,开门往外走。

听见老周在身后磨叨:“知道,我知道没用。凑合活着吧。”

老周嘴里咕哝着,才掩上门,张外就推门进来,从外套内兜里摸出一张纸和一支笔,“也许这个能帮你,不过我可不敢说管不管用。”

“这是啥?”老周接过纸看,上面净是些人名,格式是统一的,第二行是:“张外北京记者”,抬头是一行打印的黑体字:关于放开异地高考的呼吁。

“如果你不害怕,就在上面签个名,多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老周捏着纸在屋里踱步,另一只手插进花白的头发挠,头皮屑雪一般落下。

有人敲窗,老周兔蹦过去,拉开窗,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吸着鼻涕说:“我要个煎饼,俩鸡蛋的,别给我搁芫荽。”

“张记者,我先摊个煎饼给这孩子——”老周干巴巴地笑了笑,双手捧纸递来,张外接过去,原样叠好,揣进兜里。

“没关系,这事嘛——”张外打开门说,“纯属自愿。”

那个叫努尔哈赤的强人死了。临终前叹息道:予自二十五岁起兵,攻无不克,战无不捷,独宁远一城未下,袁崇焕何其能也。言罢,呕血三升而亡。

还有人说,这是努尔哈赤一生中唯一一场败仗。输给了我的主人,一介书生,一个南蛮。

有个问题我足足想了几百年,我知道,是我蠢笨,可笨人也爱想事情。

假如努尔哈赤没有一个叫皇太极的儿子,主人还会死吗?大明还会亡吗?

这就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我是个妄想改变历史的蠢货。儿时在顺德乡下,爹娘送我去窑里学烧瓷,我毛手毛脚的,碰倒了一个瓷瓶,这瓷瓶又撞倒了另一个,然后是又一个……你想想,这一幕在一个八岁孩子的眼里是何其奇诡,照理说闯了这么大的祸是该害怕的,可心里反而涌起一股喜悦——瓷瓶倒下的样子和瓷器爆裂的脆响吸引了我,我呆住了,却不是吓呆的,那时我还来不及想到后果,只窃喜、讶异,为微不足道的自己能够制造出如此大规模的毁灭瞠目结舌。

师傅暴怒,一只鸡毛掸最后几成光杆。爹赔了礼再要赔钱,师傅已然平静下来,吹着茶碗说,算了,要你赔你也赔不起,省着你的钱给这败家的细路仔看郎中吧。

三百多年过去了,那伤早就随着我肉身的腐烂消失不见。可我却记得那只被我碰倒的瓶子。如你一般,主人,我也是个南蛮,蛮子就是犟,就是认死理,就是要顶硬上——我死了,可我不甘心,我要找到导致你“碎裂”的那只瓶子。

是因为和满桂的冲突吗?可主人后来知错了,又亲自写奏折请圣上任用满桂。可那时我已有隐隐的忧虑,主人个性中的缺陷或许真的会毁了他。

市米资敌,擅杀毛文龙,还是与皇太极的议和?为后面这桩,辽东经略大人上书弹劾主人,就差骂他是秦桧了。宋以后的中国人都该明白,“秦桧”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可后来,皇上都在暗中议和了。可他是人君,他可以,主人你不可以。“汉奸”之名注定要刺在你颊上,你何时曾见哪个帝王担过汉奸之名?

在邵武时,你是一县之父母。邻人家失火,主人你提水上房,穿着官靴,如履平地。如今我再回到那时,望着火光中腾挪的你,听你口中呼喝有声:“丢那妈,顶硬上,几大就几大!”哪里还像个书生。那时我想,识得你我是三生有幸,跟着这样的主人是不辱没祖宗的。

或许那才是第一只瓷瓶,你就是个蹈火赴汤的命,主人。

你写的诗我只记得一首,记得死死的,因为我已背诵了三百年。那是粤地同乡问你跟不跟他回去时你写下的: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那么,你不死谁死。

你的敌人太多了,主人。皇太极,魏,大明第一木匠天启帝,还有那个后来自缢而死的朱由检。时至今日他的魂魄还在紫禁城上空游荡,我辨析着他口中的喃喃絮语,这个皇帝仍然在斥骂他的臣子,他不知道你耗费了多少心血推迟了他的死期。

主人,为这般冚家铲[1]的混账皇帝,你死得不值。

魏忠贤,也只有这种阉竖才会用“暮气”那个词来弹劾你。每想到此,我都咬牙切齿地笑——这就像太监嘲笑他人龙精虎猛一样荒唐。

皇太极却也笑了,“暮气”这两字正好为他所用。可堪一哭的是,他的离间之计,使用的工具恰恰是两个太监。

“皇上和袁督师已有密约,大事不久即可成功。”

愚鲁如我,也知这是女真人对《三国演义》拙劣的模仿。可却偏偏有人信。又也许,不是真的信,是有更腌的人,一直等着这一漏洞百出的诬陷。

主人,这是撞碎你的两只瓷瓶,杨春,王成德。两个失了男根的蒋干。

多年后,乾隆解密了关于“离间计”的档案,可笑吧,居然是一个清帝为你平反昭雪。有人说这是清人为了诋毁嘲讽大明君臣的杜撰,不知真伪。即使我这个鬼也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历史就是一本人鬼难辨的糊涂账。

我只知你是冤枉的。

那是张外采访过的一个人起草的,人们叫他徐老师。徐老师给他讲了很多有关高考的故事,“每一件都是真的”,他说。

在徐老师的故事中,有个孩子跳楼自杀了,留下一封遗书给父母,其中有一句,“你们为什么不把我生成北京人?”孩子的母亲疯了。故事中人,每一个都要比老周家惨。张外回报社后,打开录音笔仔细听,如实记录下来,但上报后所剩无几。意料之中。

第二天,他给徐老师发了条短信:“很抱歉,徐老师,我能做的极其有限。”徐老师回复:“感谢。意料之中。”

张外放下手机拿起报纸成一团,丢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