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异物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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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不喜欢开玩笑(3)

好玩,怎么了这是,心想莫非除了我还有第二个男人找她不成。我告诉她我叫陈竺,天竺的竺。那姑娘笨但很认真,问我天竺的竺是哪个竺,我比画半天她也不会写,只好拿笔给她写上,心想也太没文化了,《西游记》都没看过吗?

1408,这回我记住了,在电梯里我想,以后只要空着,咱就订这间房,你喜欢玩浪漫就陪你玩,跟《2046》学的吧。

刚要敲门门就开了。温热的肉身流淌入怀,拥抱、接吻、抚摸、喘息,当这一切稍停后,她握住我手,领孩子似的引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是插好蜡烛的生日蛋糕,两只高脚杯,一瓶澳洲爱丽丝·梅洛干红。嘉本纳沙威浓的果,醋栗味儿,我喜欢。

“十二点,服务生会把我点好的午餐送来,咱们可以先喝点儿酒。”她说。

“哈皮剥死day,丽娜。”我说,并拿过刚才我们接吻时放在玄关的玫瑰送给她,“别嫌我俗啊丽娜,九十九朵,唉,买别的你又不要。”

没成想她眼圈红了,“怎么会俗呢?这可是我这辈子头一回收到鲜花。”她低下头,把脸埋在花里,肩膀耸起,那样子,真像是一辈子没闻过花香似的。我禁不住搂住她,吻她的耳垂和腮。

然后我们开始喝酒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基本上都是我自己说,尤其是有关她的前夫她的家庭的事,她都闭口不谈,我只好跟她聊我远在苏格兰的儿子,对此她饶有兴致,问了好多关于我儿子的问题。说到有苏格兰女孩送我儿子花格裙时,她少见地笑出了声。于是我就更起劲儿地跟她说我儿子的事。

喝了几杯后,红酒渗透进她的脸,接近了少女的羞红,虽然我不大记得起她在大学时的样子,可那抹红让我心动,我搂住她说:“要不咱上床去庆祝一下?”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先去洗个澡吧。”她说。

我说那咱干脆一起洗。“不,”她立刻否决,“别生我气陈竺,我不是不想,是没自信,你看你身材保持得还那么好,可我……”

我说我从来没觉得你身材不好过。可她还是没同意,“求你了,真的,我不习惯,也许以后我会习惯的,以后,好吗?”

我说好吧,以后。我坐在沙发上喝着酒等她。看来一会儿还得点一瓶,快见底了。

她穿着睡衣出来。“你去洗吧,调调温度,喝了酒别冲太热的,对心脏不好。”

我匆匆冲了,披了浴巾出来,见她已经盖上被子,只露出半张脸,正冲着房间的某一处微笑。

那笑跟往常不同,似乎有什么我猜不出的东西在里面,但不得不承认,那时她的笑是我没见过的,那一刹那我只觉得这笑容增益了她的姿色,突然间变了,不再是庸常的妇人,而是有了种摄人魂魄的美。

我甩掉浴巾,从床尾钻进被子,以她的脚为起始,然后是小腿……以唇为足,丈量着她,徐徐上行,向通往欲仙欲死的终点进发……

当我的嘴唇在她“中点”滞留时,她破天荒地呻吟起来,并绷紧了身体,她手臂向下,捧住我的头,让我停泊在她的双乳上。然后,她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小盒,打开,从中取出六粒胶囊,蓝色的。“陈竺,谢谢你。”她说,“我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让我认识了你,并且跟你……不管你想不想,我是想永远记住这个日子——”

“我也会的。”我说,“这是什么?伟哥吗?哈哈丽娜,莫非你怕我不行?”

“不是伟哥,”她说,“你当然很行了,绝对猛男,而且体贴,还知道……照顾我的……不像我前夫……不提这个了,这是我从成人用品店买的,我还是第一次进那种地方,他们说这是美国出的,这种药,能增强……还……还能延长快感,很贵,不过我觉得要是真能……就值——我想让你记住我,不对不对,你忘了我也没关系,不管以后怎么样,今天我只是想让你高兴,能有多高兴就多高兴……”

“你听我说,”我刚想说话,她的手指就按在我嘴唇上,“你是在我人生中最灰色的日子出现的,你总是说我不该拒绝你,可你知道吗?你给我的东西太多了,多得你难以想象,所以我得知足,所以我不能再从你这儿要得更多……”

我总算把她打断了,我是用我的眼泪把她打断的,我哭了,几乎号啕起来。她慌了,帮我擦眼泪,可她也流了泪,连珠不断。她一边哭,一边把三粒胶囊放进嘴里。“你不用帮我擦,正好用眼泪当水,把药喝下去,不,把我这辈子最快乐的记忆喝下去。”她抽噎着说。

我使劲儿点着头,学着她,把胶囊吞下去,咽下去,不,把我这辈子最快乐的记忆咽下去。让它融化在我的身体里,让它在我的血管里无限循环下去。

这之后是一场用酣畅淋漓已经不足以形容的做爱,唯一接近的词语是,灵肉合一。

兄弟,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整个做爱的过程两人都流着泪,但那泪里没有悲哀,每一滴眼泪的流出都超出了射精带来的快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从那个神一般的巅峰上滑落。我们喘息着,微笑着,抚摸着彼此。当我喘息渐止,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她的喘息不仅没有停止,反而频率加快了。“丽娜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别吓我。”

“过不了多久,”这时她脸上的红晕已经消退得一丝不剩,相反,白得超过了盖在身上的被单,似乎方才不是我把什么注入了她体内,反而是把她的血都抽走了。原本略微有些外凸的眼球,此时似乎正在塌陷,一环阴影在她眼周出现,并正在加深,仿佛过不了多久,两个眼球就会掉进她的头骨。

她压制着自己的喘息,眼睛里有光闪烁。“过不了多久,你会吓得更厉害,如果你不想糊涂一辈子的话,就别插嘴,让我把话说完。”

那时候的我彻底晕菜了,没听出她的话有什么异样,甚至都没听清楚。我赶忙答应她,我说:“你说吧,不过要不要先叫医生呢?我怕你出什么事……”

“不用。我没事,你听着就好。

“如果我没算错,最多再有十分钟,该发生的就要发生了。你一定好奇将要发生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是死,我的死。你不用去打一二〇了,我不让你打是因为,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你听了之后,就算是让你打你也不会打了——

“是我自己想死。就是说,我是自杀的。别打,听说我,别打,时间很宝贵,如果你占用了这点儿时间,你会后悔的,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设计?对,我就是在设计你、设计我的死和你未来的命运。因为我的死,你可能会搭上一条命,即便侥幸不死,你的后半生也不会太好过,终老监狱多半就是你的归宿。先别问我原因,你现在的样子很傻,呵呵,我很高兴能在临死之前目睹你这副样子。你问我刚才让你吃的什么,这个倒不用担心,你吃的胶囊只是碾成粉末的维生素C,不仅无害反而有益呢。我吃的就不一样了,那是普萘洛尔,一种俗名心得安的药,用来治心跳过快的。平常人吃了也没什么,最多是心跳慢一些罢了。但我就不同了,三年前我大病了一场,那场病跟我前夫有关,原因没必要跟你说了,只说我的病,出院后算是好了一半,当下死不了,但是医生告诉我,我留下了后遗症,叫‘房室传导阻滞’,我不懂医,医生给我打了个比方,他说心脏的跳动就跟击鼓传花似的,有一个人不传了或者手里的花掉了,游戏就玩不下去了,心脏也一样,需要不停的生物电刺激,可我心脏里有些地方总是擅自做主,不传了,或者碰到个睡着了的,传也没人接。现在,我这心脏里罢工的小人大概有好几个了,他们不想玩了,而我吃这个药下去,不肯传的人就会更多,直到心脏彻底罢工。

“你现在可以摸摸我的脉搏,你就知道它现在有多‘懒’了。

“收起你的好心吧,我害你你还抢救我?可笑,去你的吧,我不用你管我,我不用任何人管我。

“你跟警察说我是自杀?呵呵,我敢打赌警察不会信的。我的死已经像胶水一样粘住你了,你扯都扯不掉。哪怕你现在逃跑也没用,前台那服务员已经记下了你的名字和你的笔迹,‘陈竺,天竺的竺’,那女孩的记忆力再差也能维持到警察传讯她的时候。就算你逃跑也白搭,现在快十二点了,送餐的人会来敲门,如果敲不开的话,就会发现不对,最终一定会有人打开房门并且报警。另外还有,想不到吧,你那个初恋也将是我的人证之一。刚才你洗澡的时候,我用你的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内容是‘对不起亲爱的,你那个室友,就是那个叫于丽娜的最近缠上我了,等我把这边搞定就联系你’。这条短信就是你的杀人动机。你看,我用了‘搞定’两个字,我想警察不会认为‘搞定’就是分手那么简单。别费劲找你的手机了,我已经把它锁在保险柜里,密码在我心里,除了我和警察没有人能打开。你说不是你锁的也没用,警察一定会认为是你故意不说密码。假如这些还不构成你因奸情杀人的证据,那么我的阴道里还有你肮脏的精液。并且,法医会给我做尸检,而医院里保存着我完整的病历和医嘱,这种病是绝对不能吃这种药的。所以,尸检结果和病历会形成一个吻合的环,把你牢牢套住。

“还有,你还记得我让你去帮我买药吗?对,处方警察也会找到的,找不到也没什么,医院里有存底。你不会忘记吧,你开药用的是你自己的医保卡,处方上有你陈竺的大名。到时候,你的医生朋友也是我的证人之一。

“你开始哆嗦了,听上去挺恐惧的是吗?没想到发生在你身上是吗?你真幼稚,这种时候还问我爱你是真的假的,假的,当然是假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不爱你,我他妈从上大学的时候就讨厌你了,你天天去找你那初恋,你们亲昵得跟小两口似的,你们旁若无人的接吻的样子令我作呕。你还是女生们晚上在寝室谈论的主要人物,狗屎,在我心里你就是个祸害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

“为什么设计害你?别急,马上就告诉你。先跟你说说那天的事,也就是所谓的我们的‘第一次’。那天就在这个房间,你睡得像头死猪,我在外屋的沙发上躺了一宿,听到你的动静,我才进屋,喂你喝水,所以,我和你根本就没有那‘第一次’。真正的第一次是我在你和你初恋鬼混的那个房间里,而那不过是我整个计划的一个环节。对,我去酒店做保洁就是为你而去的,你在哪个房间我都清清楚楚,现在明白了吗?那根本不是巧合。

“现在,把你的同情和怜悯也收回去,我不如你富有,可我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穷。我前夫虽然滚蛋了,但他也给我留下了房子和一笔钱。再加上你作为刑事犯罪责任人的民事赔款,足够我老母亲生活了,所以我了无牵挂。

“好的,该跟你说我设计你的原因了。也许你认为自己是被害了,可我不这么认为,这是报应,你活该得的报应。为什么?你不会不记得那天聚会的事了吧,用你那浅薄的脑袋想想,想不起来我就帮你回忆——我到酒店的时候,你正站在门口迎接老同学,你长得帅,富有,又体面,我猜聚会的组织人,也就是咱们的班长,一定是他安排你迎宾的。

“我还没进门,你就迎过来,你忘了我的名字,是我告诉你的。你有点尴尬,可是马上,你脸上就开出一朵花,邪恶的花,一句话从那朵花里飘出来,‘于丽娜,多年不见你可瘦了。’我刚想对你笑一下,后半截话又从你嘴里钻出来,‘我是说,衣服。’

“然后就是你更邪恶更下作的笑。”

“就因为这个……你就……那只是……”我哆嗦得几乎说不出囫囵话了,冷得像泡在冰窟里。

“玩笑是吗?”她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抬起了眼皮,望着天花板微笑,我熟悉的微笑,当我从浴室出来时她脸上的表情。“好,就跟你说说这个玩笑。那是个跟今天一样阴郁的日子,我碰到了我前夫,他笑着向我走来,张开嘴,吐出一句话——他的话和你那天的话一字不差。这是唯一的巧合。”

“我不喜欢开玩笑,很不喜欢。”她最后说。

说完就合上了眼。

她死了。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被她言中,仿佛她还活着,引导着警察、我的初恋、前台的服务员,还有我那位医生朋友,一步步地,抽丝剥茧一般,把一个作为杀人犯的我逐渐呈现。

入狱后,我花钱疏通了关系,假如我的命足够好,或许判不了死刑,可如她所说,我这一生算是毁了。第一次开庭时,我向法官律师们如实讲述了整件事的过程,没有人信,连我的律师也不信,虽然他一直在尝试为我做无罪辩护。

他们说,世上怎么会有为一句玩笑就设局害人的人呢?更何况害人的代价还是先把自己弄死。最后连我自己都怀疑了,是啊,这一切都他妈是真的吗?

麻烦你,兄弟,写下来吧。不是想让你帮我翻案,我是怕有一天连我自己都不信了,所以我想把它变成白纸黑字留下来,提醒我自己,提醒别人,这世上还真他妈发生过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