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异物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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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不喜欢开玩笑(2)

兄弟你看我像反射弧慢的那种人吗?不像吧,可我还真是被我这女同学搞懵了。去淋浴的时候我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洗完澡穿好衣服下楼,本能地去前台结账,服务员告诉我有位女士已经埋过单了。不用问,于丽娜。

站在酒店门口,服务生跑过来帮我叫车。我站在门廊,头还是晕的。想它干吗,再说有什么可想的啊,不就是一夜情吗?人家都没当回事,我反倒磨磨唧唧的。不想啦。

不过唯一的遗憾是我一点儿细节也记不起来。上了车又想——还有个遗憾,昨晚上我办的那个怎么不是我初恋呢?她后来怎么走的我都不知道。

单位我就不去了,那帮人没我照样能让公司正常运转,还是直接回家补觉吧。到现在头还疼,家里有芬必得,吃了药,放水泡泡澡,再睡上一觉,准好。睡醒后还有个事,前几天我儿子说了,今晚凌晨一点——他们那边是爱丁堡夏时制下午六点——他和他妈会跟我视频。有阵子没聊,我有点儿想儿子了。兄弟你看,这是我儿子的照片,漂亮吧,不是我这当爸的吹牛逼,我儿子长得一点儿也不比白人小孩差。上次聊天他妈跟我说,才七八岁就有女孩追了,有个苏格兰小女孩送了他一件花格裙子当生日礼物,好玩吧,哈哈,就是苏格兰裙,英国女王给肖恩·康纳利封爵的时候他穿的就是那玩意儿,据说里边还不准穿内裤。呵呵,你说现在的小孩也忒早熟了吧。

也就是在那天,我和妻子儿子商量定了,等我把公司这边的事安排好之后,明年元旦就飞爱丁堡,和他们团聚,以后最多每年回来一两次,打理下生意就行了。在生意场打拼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疲了、厌了,我想安静下来,在皇家哩大道上散散步,在广场上喂喂鸽子发发呆,找个小酒馆喝两杯苏格兰威士忌,瞅瞅儿子的小女友,那日子一定惬意。

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办,就是我那初恋。万幸那天我还在清醒的时候要了她的电话,我准备在走之前鸳梦重温,确切地说是弥补遗憾,上大学的时候我虽然自命风流,却居然没跟她上床,那时候的她太保守太矜持,好几次都快入港了,却被她在我“把柄”上狠弹一下,愣是毁了好事。最后一回把我弹急了,我扇了她一耳光,就此分手。那天聚会上重逢,她又把我心底那把火点燃了,我记得在我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抱了她、亲了她,还跟她聊起了我们那一段,她居然跟我说了对不起,她说陈竺,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别生我气了吧。我就故意耷拉着脸说,不生气才怪,当年你那“弹指神通”的功夫,差点儿把爷弄成阳痿……

那,我怎么做你才能不怪我了呢?她嘻嘻笑着,跟我说。我说其实很简单,咱俩的好事儿怎么着也得在你绝经期前办了吧,要不遗憾终生。

行!她很痛快就答应了,也不知真假。我正要跟她把时间地点敲死,那帮同宿舍的老铁就过来敬酒了,结果你知道了,喝得人事不知,居然上了那个于丽娜的床。都他妈酒闹的,坏了我一桩美事。心有不甘啊,后来我就开始行动,先是给她打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就足以让我心跳过速了,没想到求欢过程如此顺利,她一点儿都没迟疑就答应了。挂电话之前,我追了一句,这回你不会再弹我鸡鸡了吧。绝对不会。她笑着说。她的笑让我心旌摇曳,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分明依然是年轻姑娘清丽的笑声,而非半老徐娘。

这之后的事就不跟你细说了,总之我俩又续上了,总之她真没再弹我,总之滋味不坏,就好比刚拿出一坛美酒,却因为什么耽搁了,一直没喝,足足撂了十年,开了泥封再饮,醇美远胜往昔。

有天我俩刚开始腻乎,她手机就响了,老师说她闺女发烧,她就急火火走了。我想开车送她她不让。我有点儿意犹未尽,懒得爬起来,就躺床上看电视。这时有人敲门,听见走廊里有个女声说:“先生,需要打扫房间吗?”

“一会儿吧。”我说。

电视没什么好看的。我躺得烦躁,就爬起来去冲澡,冲完准备穿衣服,退房回公司转转。敲门声又响了,“先生,现在可以整理房间了吗?”我提上裤子,穿上衬衣,一边扣扣子一边去开门,打开门我转身去拿包和房卡,只听清洁工在我身后说:“打扰了先生,领导有规定,我们换班前必须打扫房间……”

“嗯,没事。我也该走了。”我拿好东西转身出门,却没注意到那女工就在我身后,结果一下子把她撞了个屁墩儿,“哎哟对不起。”我忙扶起她,她抬起头——

我傻了,彻底傻了,是于丽娜,那个跟我、跟我一夜情的女人。

“于丽娜?”我两手还攥着她胳膊,惊得都忘了松开了,“怎么是你?”

此时她穿着酒店清洁工那种土黄色、领子和袖口带蓝边的工作服,正死命低头,像是非要把脑袋塞进肚子里似的,两只胳膊使劲扭,想甩开我的手。这时我才缓过味儿来,忙松开,然后她就被自己的后坐力给弄倒了,我弯腰再去搀她,她已经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这回轮到我手足无措了。在想出辙之前我只好站一边,任她哭。

等到终于不哭了,我试着扶她起来,这回她没抗拒,垂着头,跟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我去洗手间扯了块毛巾,蘸了热水,想给她擦脸,不让,一把扯过去。她把毛巾捂在脸上,一动不动,半天不说话。我也只好不说,我是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过了会儿,她擦了擦脸,放下手臂,露出脸,红着眼圈,脸也红,不知是擦太狠了还是怎么。她冲我笑了笑。那算笑吗?就算是吧,如果把那笑里的苦剔除的话,那只是个机械动作。

“丽娜,”我开口了,“咱们是老同学,可不是外人,有什么难处跟我说行吗?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你,真的。”在说这些话之前,我打了半天腹稿,我知道,这样子的她,心里有苦,又极度自尊,所以也极度敏感。哪句话说得不当了,就又伤了她一层。

“谢谢你,”毛巾在她手里拧着,她说,“我的事两句话就能说完,下岗了,被老公甩了,身子骨也不成了,出来打打工,给自己挣个药钱和骨灰盒钱。”

唉,苦人。我的同学过得不好的有,但恐怕是没有比她过得更惨的了。跟她比,她要是地下,我就是天上了,何况我俩还有那么一次肌肤之亲。得帮,于是我说:

“这样吧丽娜,去我公司工作如何?我那儿不是什么大企业,但三险一金还是有的,工作也不累,文案活儿,你要是不嫌——”

“不了陈竺,我知道你是真想帮我,不过我只能心领了,我还是在这儿当我的清洁工吧。”

“别呀,你看丽娜,我是请你当我员工的,你付出劳动,我发薪水,又不是给你捐款——”操,百般注意,终有一疏,我怎么把这俩字说出来了……

“算了吧还是。”她又垂下头,但她脸上有些遮掩不住的悲凉悄悄溢出,浮在半空,“假如没有……没有那天的事,也许我会立刻答应的,陈竺,谢谢你,心领了,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没有啊,一点儿也不麻烦,公司是我的,我说聘谁就聘谁——”

她再次打断我:“到此为止吧,再谢你就假了,我不会去的,我该干活去了。”她把毛巾塞到我手里,站起,从小车上拿床单。

我呆呆地看着她弯腰铺床单,那圈中年妇女的粗腰,是我搂过的,那轮圆满的臀,是我冲撞过的,那两只正在铺床单的手,或许曾为我接过呕吐物,擦拭我嘴角,又递水给我……

兄弟,那一刻我抑制不住了——假如再不那么做我就会哭出来——我一把搂住她,死死搂住,把脸贴在她后背,我的鼻子里顿时充满了她的味道,那味道好闻得令人心酸。

我又听到了她的哭声。

许久,我把她转过来,正面抱她,一开始她抗拒,但换来的是我勒到肉里的拥抱。然后,她开始回应,她抬起了头,我寻找她的嘴巴,找到了,吻,恨不得把整个的自己送进去那样的吻。再然后,像她那天描述的我一样,疯狂地脱掉她的衣服……

兄弟,我想我他妈的,是我身体里某个门被她打开了,有些我说不清的东西被放了出来,你说是爱是怜、是感动是心疼?都是,又都不是,心疼可能最接近吧,至少我是让她弄得心疼了。

后来我又好说歹说地劝,劝她去我公司,她就是不答应,我每次一说,她就用嘴唇堵住我的嘴。我只好就此打住。单从流氓的角度说,跟她接吻做爱的滋味难以名状,假如不是真的跟她发生了,绝想不到在那么平庸的肉体里能释放出那么丰沛的激情,她那种激情跟我老婆、我初恋,以及其他跟我有过床笫之欢的女人都不同,可又形容不出那种不同,不像你们作家,能找到恰当的词去形容、去比喻。反正,就是不一样。

我仍然维系着和我初恋的关系。但显然我更想跟她在一起。而且,很多年不曾梦到过的场景居然又出现了,就是说,我做了性梦,梦里全是跟她交合,从来没有第二个女人出现过。可她拒绝我的时候多,每次她托词有什么事回绝了我,我就沮丧、就心里难受、就想骂人,我的员工已经有好几个被我的无名火连累了。奇怪,我好像又活回去了,活成了初尝爱情滋味的小屁孩儿。

我给她买衣服、首饰,以及其他买完了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东西,可她无一例外地都拒绝了,她似乎对我一无所求。与此相反的是,我的初恋对我送她的东西都一一笑纳,甚至还有几次暗示我,她喜欢这个可是太贵了,她一直想要那个可是总也下不了决心。我和她做爱时,她几乎贡献了她所能做到的各种体位,发出了各式各样的叫床声,以取悦于我。对这一切我开始反感,并决定慢慢疏远,等时机成熟,我会结束这一段曾经无比期待的偷情。

与我初恋截然不同,于丽娜总是无声无息,她的身体似乎也是静止的,但她的内部却奔涌着一条星河,一座活火山,引导着我飞,烧灼着我身体的每一处,又像是温泉,汩汩不绝地,把难以形容的快感注入我每个细胞。

她把我的生活充满了,无处不在。可我发现她渐渐憔悴,倒不是瘦了,并非局部,而是整体的枯萎。

我开始忧心忡忡,就跟为我姐、我妈担忧一个样。不,更有过之。几次三番我说带她去医院检查,她都不去,说没什么大事。要说她哪都好,就是太倔,什么都拒绝。搞得我都怒了,我说你是不是非得跟我撇清关系?她说不是,她抱着我,亲我的额头、鼻尖、嘴唇,就跟亲孩子似的。“真的不是,别胡思乱想了,我只是不想让你为我费心,我从小到大都是个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哪怕是亲人。”

只有一件事她算是主动求了我,某天她电我,说她的医保卡钱不够了,让我帮她开点药,我记下药名,屁颠屁颠儿去买药,可那是处方药,药店不卖给我,我就跑去医院,找人民医院的医生朋友开处方。我买了一大堆药,不光是她要的那个,还有阿胶蜂王浆阿拉斯加深海鱼油什么的,反正吃了也没啥坏处我想。

可我并没有看到什么起色。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的枯萎速度也看不出有明显加快的迹象。

去年十月二十号上午,她给我打电话,她说:“陈竺,我在丽晶订了个房间,就是我们……第一次……的那个房间,房间号我不告诉你,我想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别生我气,笨女人的小心思罢了。其实你不记得也不代表心里没我。真忘了也没关系,你在前台报我名字就行。还有,你不是怪我老是拒绝你吗?那,我想让你陪我一起过,今天是我生日,四十岁之前最后一个生日。同时,今天也是我们认识整三个月。”

我是真没出息,兄弟你想笑话我就笑话我吧。那一刻我他妈心花怒放了,我说没问题,哪怕是陪到你下一个生日也没问题。

“可别买东西,蛋糕也别买,这回算我请你行吗?虽然我不要你的礼物,可咱们吃饭什么的一直都是你花钱,答应我吧?”她说。我答应。可我挂了电话就开车出门了,买什么礼物呢?衣服啊包啊首饰啊她绝对不要,那只好俗点儿,买束玫瑰算了,更俗的是我买了九十九朵。买完我就直奔丽晶,一路上脑子里都是数字,不是想不起来,是真没留意,那时候头还是懵的,再说那会儿我惦记的也不是她呀,还是我初恋呢。所以干脆不想了,停好车我直奔大堂,我跟前台的姑娘说要找于丽娜于女士,那姑娘拨通电话,说于女士您有访客,片刻,姑娘捂住听筒说:“于女士说请您报下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