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异物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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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美颅(3)

我试图逗她开心,把自己还是个人见人爱的小胖子,一直到长成自己厌恶自己的大胖子的经历通通讲给她听,她极认真地听,不时加入几句点评,她说如果能回到过去的话,说不定也会在我的小胖脸上拧一把。“说说你吧,我想听听你小时候的事儿。”她沉默了,双眸里那些我不懂的东西再次出现,吓得我不敢再问。许久,她抬起胳膊,像男生搂男生那样搂住我脖子,调皮地撇撇嘴,摸摸我的头说:“等我死了,你摸摸我的头骨,就什么都知道了。”

心里一寒。但我故作轻松地,学着大人的样子板起脸,训斥道:“别瞎说!”她就笑了,把头扎进我怀里,撩开我的衣服,在我的大肚皮上狠狠亲上一口——“Muuuuuuuuuu-Mua——”

“日了蒋小诗没有?”那天柳永问我,我愣了片刻之后,跳起五厘米,以一个胖子全身的重量把拳头砸在他脸上,随即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力量惊人。假如不是有墙挡着,我想他会飞到我们宿舍后食堂的房顶上去。我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浑身颤抖,像头豪猪那样戒备着,等他还击。

其他人被我的战斗力震慑了,没人上前扶他,只是愕然旁观。柳永艰难地爬起,捂着后脑勺,像看怪物那样盯着我,尔后摇了摇头,在地上狠啐一口,“傻逼——”,骂完就走了。

傻逼就傻逼,我不会为这俩字动手的。

那种事我也想啊,特别想。有一天,她把我的手放行了,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去,停留在两个小鼓包上——她们是多么小啊,我猜她们在主人十二岁之后就停止生长了,那种触手的滑腻和她们畏葸的反应让我心疼,让我害怕,我把手迅速抽出,像幡然悔悟的人立即终止罪恶,并在终止邪恶行径后陷入深深的忏悔和后怕。

多年后我后悔了,源于毕业十年聚会时,柳永(这个一贯嬉皮笑脸的碎嘴子变得严肃了)对我说的话,“也许就是你害了她,要是你真把她日了,也许不至于……”

这次我没动拳头,我默然无语,端起杯,杯沿轻触柳永手中的杯,脖子后仰,把满满一杯酒灌下去。

“也许不至于……”,柳永没说出来的那个字,是“死”。

是的。她死了。

柳永是唯一的目击者。如今我得感谢他当年的丑陋行径,让我对她的回忆不至于缺失。

大一下半年,他弄了一个带三脚架的望远镜支在窗前,差不多每天都要窥视对面的女生楼。我的舍友们也去看,但女生们总是及时拉上的窗帘令他们很快就兴致大减。只有柳永乐此不疲。他声称“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和能持之以恒的人”,“你不知道哪天就会欣赏到瑰丽的风景”。

他真的“欣赏”到了,蒋小诗的死。

“从没见过像她那样自杀的,以后也不可能再见到了。那是个正午,你们这群猪正在午睡,我趴在窗台抽烟,看见她端着个盆,往那排晾衣绳走去。她穿着件白连衣裙,吊带那种,你们知道,我最喜欢看女生的小白膀子——就支上望远镜看,才发现是蒋小诗。唉,我头一次发现她那么那么漂亮……也是最后一次。说起来,死胖子还是很有眼光的……

“盆里都是衣服,她把盆放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块白布,她踮起脚尖,把布搁在铁丝上,从这头到那头,用布捋去铁丝上的土——她踮着脚尖横着移动的样子——看过《四小天鹅》吧,嗯,就跟天鹅一样,有阵小风吹来,她的白裙子就微微地飘,像天鹅在水面滑行。

“她把衣服一件件搭在铁丝上,然后又踮起脚尖,把褶皱仔细抻平。然后端起空脸盆,仰起下巴看看,好像是在找衣服上遗漏的折痕,看来是没找到,就轻轻快快地走了。看她的背影,你会以为她正哼着歌。

“虽然我在五楼,却好像闻到了衣服上清香的洗衣粉味儿。

“她回楼里了,我还趴那儿看,她们宿舍的窗帘拉了一半,她进屋了,消失在另一半窗帘后,过了两分钟,她在窗前出现,似乎正往外瞧呢,吓了我一跳,赶忙蹲下,以为她瞅见我了呢——过了会儿,我慢慢探出头,就听见一声响,响声不大,但沉闷,听到声响,心突然空了一下,跟早搏似的,我把脑袋探出窗户,就见她躺在地上,一条腿还蜷着,如果不是四周的血,就跟睡着了没两样。

“几分钟前她搭在晾衣绳上的衣服还在滴水。

“你说一个五分钟后就要跳楼的人,还洗衣服,晾衣服,还把褶皱抻平,好让衣服在晒干后平平整整。这他妈像是一个要死的人干的事吗?”

感谢柳永,他让我“看见”了她最后的样子。

晚上十一点后,我来到解剖室,坐在那张摆满人体骨骼的桌旁,想痛哭一场。可我只掉了几滴泪,我不知道那是福尔马林熏出来的还是真的泪。坐了一会儿,我就害怕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出解剖室,跑出楼道,甩脱那些追着我的骷髅状鬼魅,跑到大门口的灯光下,定了心神后,才想起从未独自一人到过这儿。

我的缅怀狼狈不堪。

第二天,她妈妈来了。柳永说:“你……也算是人家的准女婿,我觉得你似乎应该做点儿啥。不过,你爱听不听,自己决定。”其他人也说:“就是就是,应该应该。”我把脸埋在腿里,没表示反对。有人跑出去买回水果,网兜塞到我手中,把我推出门。我磨磨蹭蹭地向学校的招待所走去,她妈妈被安排在那儿。

她真的很像她妈妈。见到她妈妈,就像见到了她的中年。

她妈妈打开门,面色如常,一点儿泪痕都没有,与我在路上的想象两个样。她父亲呢?为什么只有母亲来?

“阿姨——”我吸了口长气说,“我是……我是小诗的……同学,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您拿着吧,节……”那一刻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回宿舍的路上才想起来,那个词叫“节哀顺变”。

“你是杨非吧,我知道你,谢谢你的水果,嗯,我收下。进来坐会儿?”

“不了阿姨,您好好休息。”她一定是从她同屋女生那儿知道我的。

不知道当时心里想的什么,反正我鞠了个躬,一个胖子能弯成的最大角度,然后转身要走,却被她喊住了——

“别胡思乱想的,”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拍了拍,“我女儿的死跟你无关。听她同宿舍的女孩子说,你对她挺好的,谢谢你。”

“阿姨——”也许答案在她妈妈心里,对于已经不存在的她,我想知道得更多,那样,可供我回忆的东西也就更多。我想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都得靠反刍那些记忆活着了。

“您能告诉我,她为什么会……想不开吗?”

“你没发现她精神不太正常?”她的目光空洞起来,越过我肩膀,望向虚空,“不说这个了,对她来说,死未必是坏事。”

我又鞠了个躬。转身离开。走出招待所大门,眼泪就出来了,一出来就刹不住。我把头扎进操场的蒿草里,哭了个够。当感觉到潮湿的凉气侵入我胸腹之时,才爬起来——

“我不信。”我对自己说。

“你说你到底是为什么呢?你妈妈说,你的死跟我无关……我倒宁愿跟我有关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还是你和我一样孤独,所以才特别能容忍一个胖子?可我喜欢你,我那么喜欢你,你却连个答案都不给我,好吧,我不值得你留恋,可这个世界也不值得你留恋吗?干吗要去死呢?”

熄灯之前,我趴在窗台上,望着楼下晾衣服的空地。她的衣服已经被收走了,可我还能看到白裙子在夜幕里飘。他们还没睡,但谁都没发出声响,以从未有过的沉默,无比宽容地任我趴在窗台上。

后来我毕业了。我的操行好,成绩好,毕业论文更好,好到我可以选择任何一家医院,可我留在学校了,当了解剖学老师。我爸骂我是白痴,是笨猪。可他也就骂骂而已,他怎么不了我,我早就长成一个谁也左右不了的胖子了。

整整两年过去了,我越来越习惯与尸体为伍,我拨弄着它们,让我的学生记住附着在骨骼上的每条肌肉、动脉的走向和脏器的特征。我时常半夜独自一人待在解剖室摆弄教具,处理新来的尸体,把肝脏、肺脏、脾脏什么的完整地分离、取出,好在第二天让学生们观察这些脏器的构造。我还能在中午摘下手套,打开盒饭,坐在尸体和骨骼中若无其事地吃。我的饭量依然很大,所以直到今天还是个胖子。

一九九七年冬天,学校又购进一套解剖教具,其中一个木箱子装的都是颅骨。我准确地从中拿出一个,明目张胆地把它据为己有。我把这个头颅摆在我电脑旁,午休时,我就把手放在她玉石般冰凉光滑的额骨上,合上眼,轻柔地抚摩。

我确信这就是你,可我还是没学会你的本事,你的颅骨从来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世、你生前的所思所想,可我依旧学着你当年的样子,抚摸她。可能要抚摩很久,因为你摸过我那年的光头,你说我会活得很长。

注释:

[1]Franz Joseph Gall,1758-1828,德国神经解剖学家、生理学家。

[2]回授:麦克离喇叭过近时产生的尖叫声,可使电流微增以致烧毁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