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异物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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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美颅(2)

颅相学认为,人的种种心理机能分别对应于头盖骨上的某个区域,一种心理机能的过度发展是脑内相应区域增大的结果。人的各种精神特质都在大脑中占有一定的位置,并在颅骨外形上反映出来。颅相学把人的颅骨划分为代表各种心理机能的区域,每个区域都代表某种精神特质,诸如骄傲区、友谊区、音感区,以及对子女的热爱区,等等。不仅如此,加尔还进一步把人的五官外形同智力高低联系起来。例如,一个两眼比较突出的人,他认为这是由于宽大的大脑额叶把它推出来的结果。而额叶是智慧和记忆的中心,因此这种人聪明过人。

她讲到这儿时,我兴奋得肉都在颤动,“你看你看,我的眼球就比较突出。”在解剖室里,作为置身于尸体和人类骨骼之间的两个活物之一,我的举动显得又蠢又滑稽,但你不可否认它生机勃勃。

我抓起她光滑的手贴在我眼睑上,“你摸摸。”她手指冰凉。

“真的啊,”她故意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以此配合我的兴奋,“嗯,你就是加尔说的那种聪明过人的人。”我满意地笑,马上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放了她的手,吐了吐舌头。

由于这种学说看来好像能使人简单方便地了解自己的个性品质,故而在十九世纪中叶一度风靡欧美各国,许多追随者不断宣称自己又发现了头颅的某某“新区”。美国医学博士莱德弗尔特集颅相学之大成,把人的头颅划分为一百六十个区域,每个区域代表某一人格特质,如理财、谦让、真爱、政治、信仰等。中国的相面术也是从人们的头部寻找人格答案,两者是相仿的,也互为影响。

“‘三国’看过吧,”她说,“诸葛亮就是中国第一个颅相学大师,他看出魏延脑后的反骨,所以才在没有实际证据的时候派马岱杀了他。虽然没法证实,但我确信在另一个时空里,魏延反叛了,而且加速了蜀国的灭亡。”

我当然看过,也相信她的话,接下来她要说诸葛亮是火星来的我都不怀疑。

据资料记载,有人为了使自己的孩子能长成理想人物,按颅相学的阐述,用木板和布带把婴儿头部捆扎成相应的形状,结果殃及婴幼,引起人们的反省。

“你看我的脑袋,”我把头转过去,把后脑勺亮给她,“我刚生下来,我妈就让我睡硬枕头,所以我后脑勺是平的。”

“这属于人为干涉,你妈妈有点儿反自然了。”她说,“否则你可能比现在更聪明。”

你说我能不爱她吗?还有哪个女孩的话能让一个胖子如此有尊严?

某次在图书馆,翻阅关于加尔的资料时,蒋小诗忍不住捧书而笑。书中记载的加尔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可以用獐头鼠目来形容。“我觉得鼓上蚤时迁就长这副样子。”她说。在她的讲述中,德国时迁加尔博士的颅相学是这样奠基的:他找来一些有偷窃史的仆从,分别摸了他们的头骨,随后得出结论——那些有偷窃史的仆人,颅骨表面都有个区域突起;而加尔摸那些行止规矩的老实人得出的对照是,后者颅骨上那块区域则相对较平。这个发现让加尔窃喜不已,于是他把这个区域命名为“狡猾区”。

如果加尔说得没错,那么她那个美丽的头颅上,该有一个“奇思区”存在了吧。

她还跟我讲了有关颅相学的逸事,该学科在十八世纪的风靡超乎想象,“随便开个信徒名单给你看——黑格尔、马克思、巴尔扎克、勃朗特姐妹、乔治·艾略特、惠特曼,这些大人物对颅相学都深信不疑。”

“现在,”她竭力装出严肃的表情说,“这个名单里又多了一个你。”就好像我是个跟那些人齐名的大人物似的。然后我们一起笑了好一阵子。

“以上是理论部分,接下来是实践,在你看来可能有点耸人听闻——”

她捧起一个用来做教具的颅骨,眼帘轻阖,睫毛微微抖动,那张瓷器般光洁的脸上瞬间镀上了一层宗教般的庄严。她把右手掌心贴在颅骨上,缓缓抚摩,这个动作流溢出的虔诚让我一动不敢动,气都不敢出。“现在,我要触摸并感知这个死者的一生……”

“枕骨右侧的职业区说,她是个农妇,很幸福的农妇,曾经。她爱她的丈夫和孩子,是那种普普通通的爱,像她这样的女人,你至少能找出一亿个。那种爱,就是不知道怎么去爱的爱,盲目,甚至有些愚昧,却干净、单纯,像块新织就的土布。她没有什么深邃的思想,她以为,让丈夫让孩子吃饱穿暖,衣服破了,帮他们及时缝补,帮男人侍弄好自己家的地,就是爱了。我同意她,尽管‘爱’这个字可能她到死也没说出口过,但那绝对是爱。后来……一切都变了,颞部命运区的坎坷告诉我,在她生前的两年,一切都变了。她男人死了,从她颅骨上,我找不到她丈夫的死因,但下颌伤心区的蜂窝状小孔显示,她的悲伤和愤怒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再后来,她真的疯了,疯到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亲情区的小凹陷说明了这一点,子女热爱区的光泽也熄灭了。再后来,她失踪了,没有人找她,更没人给她满世界贴寻人启事。在筛骨的羁旅区,我摸到了一连串山峦似的突起,绵延起伏,说明她曾经走在路上,穿过城市和村庄,被狗咬,被孩子们扔来的石块砸中,被呼啸而过的摩托车撞断肋骨——这些是我从位于泪骨的意外区得知的。而下颌角的幸运区显示,她得救了,有好心人给了她食物,可能是没有安置她的能力,才把她交给了警察。可是,位于泪囊窝的人生终点区刻着她的最终命运——救助者把她抬到车上,开出去很远很远,在一条清冷的山路上,她被抬下来,搁到路边,自生自灭。乌鸦的叫声在山谷里回荡。

“她身上实在是太臭了,两个年轻干净又体面的警察,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开着车窗,好把她的体味散尽。凌晨时分,她死了,死于寒冷、饥饿,死于冷漠和嫌恶。”

“这就是她的一生。”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补充道。

彻底傻了,我还能有别的反应吗?她睁开眼,那两孔深潭里有些光在荡漾。“那她是怎么到……到了咱们学校呢?”

“我只摸出了这些。”她把那女人的头颅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望着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曾经凝望人世的地方。“只能猜了,也许是有人发现了她的遗体,送到了什么机构,那个机构又把她送到了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工厂,负责加工无名遗体的工厂,制作成教具,又被学校买来。也许就是这样。”

这个医学院总共有六个解剖教室,假如你还能回到一九九〇年的初夏,并按下快进键,你会看到一个胖子和一个女孩在每一间教室的身影(解剖室从来不锁门,小偷光顾的话百分百会被门口的整具骷髅吓死,吓不死也没关系,那些头骨、腿骨,以及长眠在教室中央的那具被解剖得七零八落的尸体一定会完成任务)。她们(不是错别字,胖子永远是她的追随者,甘心用她的性别)无一例外地手捧颅骨,大多数时候是女孩,把她纤细冰凉的手贴在颅穹之上,有时是胖子,他白萝卜般浑圆短粗的手覆盖着头颅,闭着眼,肥嘟嘟的脸上遍布肃穆与虔诚。可你要是认为他也具有了女孩的超能力,你就错了,他的肃穆与虔诚,是装出来献给那女孩的,他觉得他必须这样,尤其是在愈来愈多的人在她身后戳戳点点之际,更应如此。他曾极力去尝试掌握女孩匪夷所思的本事,可他失败了,他隐约察知,是什么东西阻碍了他。为此他非常苦闷,这种苦闷一直持续到今天,但苦闷早已演变为溪流般的忧伤,说不定会在他心里流淌至生命的终结。

当我们的爱情经由碎嘴子柳永之口广为人知之后,我们干脆开始出双入对,公然地。“既然喜欢把咱俩当怪物看,为什么不让他们看个够呢?”她扬起她那又漂亮又骄傲的小下巴说。

我认为她的话不能更有道理了。于是当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徜徉在校园的每一处时,我变成了一个挺胸腆肚、器宇轩昂的胖子,我不再收缩我的大肚子,而是坦然地、用我深邃的脐窝蔑视一切蔑视。

她从来没嫌弃过我大肚子。更不嫌弃我的蒜头鼻子和厚嘴唇,她经常吻它们。我也得到了吻她的默许,她的睫毛、眼睛、凉飕飕的鼻头和她的嘴唇,那种滋味点燃了一个胖子储存了二十年的热情,任何语言也无法备述其妙。可当她轻轻推开我,望着远处时,眼里就会浮现我看不懂的东西,而且那种东西日复一日的浓重,就像你把麦克风对准音箱时的“回授”[2]——我担心她的眼睛、她的心脏早晚有一天会被那循环往复并逐渐放大的东西撑破、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