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一前夕,她们并排在街道上走。
刚刚看过了电影《一定要把淮河修好》,还没有从幸福的陶醉中回到现实来,她们走得很慢很轻。
苏宁的嘴唇动了,上唇的黑痣隐隐现现:“我看完了电影,心里说不出的留恋,而且有些慌……看电影的时候,我生活在电影里,有快乐也有悲哀,其他一切完完全全地忘了。但是,银幕上出现了‘完’字,窗户打开,光线照进来,喇叭里放出和电影内容毫不相干的广东音乐,于是我惋惜地离开……”她掏出一块小丝手绢,用无名指按着擦一擦额角。
“我离开影院的时候半点都不惋惜,”周小玲摇摇头,她的步子迈得很大,一步顶苏宁两步,“我想,我要给那些没看电影的同学讲讲片子的内容,馋馋她们,让她们为没有看这个电影后悔得睡不着觉,我可高兴啦!”
“生活比电影还美,”袁新枝也不同意苏宁的话,她轻巧地走在前面,不时转回头,“譬如这十一前夕的街道,难道不比电影更吸引人?”她用手左右一指。
于是大家都欣赏起街来。街是美。许多机关团体的门前都扎着彩牌坊,挂出古色古香的红灯笼,光明彻夜不灭。路旁,供应节日消费的摊商,忙碌地把快要卖光的水果和糕点拿给“抢购”的顾客。管理游行的服务人员,用白灰把队伍停留、行动的标志画在马路牙子上和路面上。迎面,走过许多和她们一样的穿上节日盛装的女学生。她们吃着西瓜或是玩着苹果,挽着手唱歌。
“北京的街好,但是,什么时候我们的农村也能像城市一样繁荣呢?不知道多么遥远。”苏宁又说,而且叹息。
“为什么说远?”蔷云走在苏宁旁边,把手搭在苏宁肩上,“最近,我觉得一切都近极了,生活就像缚在喷气式飞机上,一日万里。回想我们梳着小辫,扭着秧歌去东交民巷欢迎解放军入城,好像就是昨天的事。那时候,这条街上还停着一个大垃圾堆呢。明年就实行五年计划,说不定,不久,一觉醒来,周围已经是社会主义——乡村里的发电站也建立起来了。”说完,她首先为自己的幻想笑起来。
“说起来我们真幸福,”郑波也参加谈话,“中学时代什么都经历了,国民党的末日,新中国的成立,还有抗美援朝,而在毕业的时候,恰恰赶上大建设开始!”
“我看也有点倒霉,”周小玲逗笑说,“先生们拿国家建设的要求作理由,净出那么难的考试题!”
大家笑了以后,李春提了一个问题,她的爽利的低音在她们的谈笑里显得有些老大,她说:
“说起幸运和倒霉,我倒有一个问题,有一种英雄,譬如电影里的劳动模范吧,好像很幸运;也有一种英雄,像我们熟悉的刘胡兰、董存瑞,就连命都丢了,是么?”
周小玲摇摇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李春先不言语,暗笑着,等着走过了一个路口,转过头又问周小玲:“你愿意做哪样的英雄?”然后她挑衅地看看杨蔷云,果然碰到了蔷云怀疑和不满的目光。
周小玲反问李春:“你呢?”
李春说:“我没想。”
蔷云忍不住,琢磨了半天,一字一句地吐出:“也许英雄们有不同的命运,可是那个算计和挑选自己的命运的人,他一辈子也当不了英雄。”
李春并不生气,仍然干脆利落地说话:“欧琴哈勒绍[2],说得像格言,而且有哲学味儿。能说出这种格言,大概不乏某种英雄气。我爱说实话,不免违反格言,自然常有错误。”
她们不聚在一起谈了。周小玲拉着郑波,聊淮河两岸的那些小孩子,她记住了每个孩子的表情,一边模仿,一边问:“像不像?”杨蔷云不理别人,自己走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袁新枝和苏宁回忆着电影插曲《淮河两岸鲜花开》,两人都记住开头,忘记结尾,很懊丧,商量好以后看电影听到好插曲就赶快分工,一个记头,一个记尾。
一声叫喊:“同志,没点灯就下来!”她们看见了交通民警,还看见一个伏着身子的中年人,骑自行车飕飕而过。交通民警又大声叫,袁新枝拔腿要去追。周小玲拨开她说:“我去!”一弯腰,做好百米赛跑起跑姿势,箭一样地射出去了。
听到交通民警的吆喝,那中年人想混过去,却也有些迟疑。周小玲趁机追上抓住了他,厉声说:“下来!”
那人见是个女孩子,向周小玲瞪眼:“你管得着么?”
这时候,她的同伴们已经来到,听到这人无理,七嘴八舌来了个围攻:“送走送走!”“违反交通规则送公安局去!”李春说得最狠:“违反交通规则就是犯法,犯法你还不接受教育?”没受过女学生围攻的人,是不知道她们的厉害的。“犯法者”完全缴械,嘟囔着说不出话。这时交通民警走过来要和他“谈话”,姑娘们才离开。
回到人行道上,她们发现,为追那个“犯法者”,追到一个新建成的百货公司门市部前了。这门市部因为刚开始营业,又因为明天是十一,延长了营业时间。到现在,霓虹灯仍然辉煌,顾客仍然拥挤。
周小玲提议:“咱们逛逛百货公司吧。”
李春说:“对,去体验一下生活!”
大家就去了。只有杨蔷云兴趣不太高,她希望早些回去。想一想明天——国庆节的过法,想着国庆节,有时候比真正过国庆节还让人喜欢。
进了百货公司,一阵热气烘上脸来。初秋的夜晚,本来有点凉,由于这里人多,仍然热得很。屋顶上装着两个大电扇,正在旋转着。一行一行的玻璃柜台和货架子,都堆满了精美的货物,在灯光下像盛开的百花一样。
她们靠右走。先看到了化妆品和服饰。各种香皂、香粉、雪花膏、润面油、别针、发夹……也有不少的香水精、扑粉和胭脂。这些商品,每一件都装潢得很美观,发夹别在一张硬纸上,呈扇面形,硬纸上画着长着秀美长发的妇女。香水精瓶系着红丝带子。粉盒儿垒成塔形,有的瓶子分成一圈一圈。还有按大小号排成队的匣子,组合成鲜丽的图案。
对于这,苏宁懂得多。她不太好意思地回答别人的问题,评论这种牌子和那种牌子的货品的优劣,解释贵重物品的用法。杨蔷云不屑地用目光扫了扫,总结说:“净是资产阶级的玩意儿。”她的话引得别人侧目。袁新枝推她一下:“你呀,别污蔑我们国营商业!”
再往前走是鞋帽部,颜色自然多半较暗,不那么花花绿绿了,有些过冬用的毛靴,也摆出来了,微微发出一种臭气。蔷云拉着大家:“快走,快走,没什么好看的。”
遇见有趣的东西了——儿童玩具。一位母亲领着孩子,正要店员给她试试跳蛙。跳蛙是铁制的,一松弹簧,就一跳一跳地行走。她们看见,哄然大笑。杨蔷云也拉长脖子,东找西寻,看看有什么稀奇东西。
袁新枝想买一个玩具,不是给弟弟妹妹,而是给自己。于是她细心寻找了一番,最后买了一个粉色的化学的小不倒翁。那不倒翁非常之小,可以把它立在手指尖上。于是女学生轮流在自己指尖上立了一回不倒翁,一致表示满意。
真正好玩的、诱人的、激发兴趣的在下面呢。读者当然知道是什么了。这里堆积着上海梅林公司、青岛水产公司、北京义利公司和天津稻香村的全部产物。这里的商品,不仅要看,还要嗅,而且要咂着嘴体会。女学生们围着欣赏,留恋不舍。周小玲努力回忆哪种点心自己吃过,它给自己留下了什么印象。最后集体决定,必须买一点“高级糖”吃吃。
周小玲被推为代表,指着相中了的糖匣问:“劳驾,这糖多少钱一块?”
店员笑了笑:“我们按斤卖,不论块。”
“一斤多少钱?每斤能称多少块?”
根据“经济状况”,一人只可以买一块。但究竟是买了,送到口里了。于是大家情绪高涨,好像所有的货物,都被她们享用过。
她们轻松地巡视一周。苏宁又买了块小手绢,李春买了日记本,大家都有收获。杨蔷云也不指手画脚地抨击了。自由的劳动者所创造的财富,她们也得到了一小部分。她们满心骄傲,像成了真正的富翁一样。
郑波和蔷云说着话,正要跨出门去,听有人叫她。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干部,抱着新买的暖水瓶跑来。她穿着干净的蓝华达呢制服,梳着火剪烫过的鬈发。她的眼睛大,精明,镇定,而且美。她拉住郑波的手说:“小鬼,在这儿见着了!”郑波也欢喜得要跳。那是黄丽程。
郑波连珠炮似的说:“你这家伙,怎么老也不找我?给你写过信,你也不回。那天我在报上还看见你写的一篇经验介绍呢。噢,不是经验,是总结……”
黄丽程说:“你还说我呢,我给你打过两次电话,没找着。让传达室告诉你,你也不回电话。”
“哪里有人告诉我呀?我们学校传达室的工友,顶不负责任啦。”
两个人不再互相埋怨,一齐埋怨起那个工友来。
同学们还在等着郑波,郑波叫她们先走,她知道自己有许多话愿意和黄丽程聊聊。
新中国成立后,黄丽程一直在商业局工作。起初,她和郑波还常见面,郑波也像过去一样地提出各种问题向她请教,和她讨论。她们一见面,就回想起共同度过的新中国成立前的艰苦而英勇的岁月,想起她们几乎是童年时期的地下斗争。有时,她们也唱起那时的学生运动歌曲:跌倒,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然后互相砥砺着:“新中国成立以后可更要好好地干!”后来忙起来,见面就少了。“三反”结束,郑波被吸收入党以后,给她写过一封很长的信。黄丽程跑到郑波家里去祝贺郑波,但是郑波正在学校开会。等郑波回来,黄丽程又该赶回去开会了,她只来得及紧紧握一握郑波的手。
生活道路的第一个引路人,革命火焰的最初的点燃者,总会在人的一生中留下深刻的甚至是神圣的印象。黄丽程对于郑波就是这样。黄丽程虽然也是年轻人,但是她总是把郑波叫作“小鬼”“小家伙儿”。郑波也习惯和喜欢听这个称呼,习惯把黄丽程看作最可信赖的年长者。
她俩走出百货公司,向郑波回学校的方向走。黄丽程扶着郑波的肩膀说:
“你,大了。”
“你也大了。你好吗?”
“好。”
“咦?买这么个大暖壶做什么?”
黄丽程脸红了一下,她说:“装水呀。”
黄丽程问候郑波妈妈的病。郑波忧郁地告诉她,妈妈的病一直不好,现在在舅舅家养着,多少也做点挑补花的活儿。郑波事多,老没有时间侍奉妈妈,郑波为这个发愁。
黄丽程不时回头看,郑波问她是不是有事,她支吾着。后来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高高的男同志追上来问:
“丽程,怎么回事?你上哪儿呀?我还等着你呢。”
黄丽程把他介绍给郑波:“这是我们那里的顾明同志。”
郑波报了自己的姓名。顾明说:“你是郑波呀,我听丽程提到过。”他提着一个鼓鼓的大书包。
郑波这才想起,黄丽程回市政府是要走另一个方向的。于是坚决劝她不要送自己了。丽程说:“有工夫看你妈妈去。”郑波点点头,丽程又从顾明的书包里拿出一大块蛋糕,强塞给郑波。然后,分开了。
顾明是干什么的?当然一看便知。凭他对丽程的亲昵称呼,以及丽程还向他提过自己,而且一块儿来买东西,郑波就知道丽程有了爱人,并且看得出来他们很像是来筹办结婚的用品。这念头使郑波烦乱:丽程是不应该有这种平凡的、俗气的事儿的。郑波不同意,这想法也许可笑,但是她不同意……
探照灯光织满了天空,有一架装着小红灯的飞机在缓缓飞行。洒水车洒了最后一遍水,把路面上写的游行队伍编号数字冲淡了。想到第二天的游行、狂欢,郑波加快了步子。她跑起来,追赶她的女伴。一边跑,一边把黄丽程给她的蛋糕分成了六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