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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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后来杨蔷云问郑波:“没得到奖章,你难受么?”郑波说:“不知道。我有一种感觉,我这个中学生应该重新做起。我觉得有许多事情要做,就像在我参加‘民联’以前,我为自己没参加实际的革命行动也这样羞耻过。说来奇怪,当我命令自己赶快做那些过去没做到的事的时候,我就特别特别地高兴……”蔷云想了半天,然后用眼睛看向远方,这时她的瞳仁里似乎不仅反映了眼前看到的东西,而且带着一种朦胧而美丽的神色,她说:“你对!是高兴,早在露营的时候我就觉出来了,发奖章可以帮助形成一种新的生活气氛。郑波,咱们一定要用功!”

……现在,当郑波在教室里坐到第六个钟头的时候,她又回忆起这次谈话。

新的生活气氛,果然,就说这间门窗向南开的,全校最好的教室吧,北墙上,贴着红纸剪的五个大字:“向科学进军”,下附一个大惊叹号。西墙上,新换了黑绿色玻璃黑板。第三团小组发起帮助先生进行课程,每堂课前拿好教具,挂好挂图,把黑板擦得像春夜一样滋润纯净。后墙上是班报《学习》,报头是把《学习杂志》封面上的“学习”二字剪下贴上的。这期班报以迎接阶段考试为中心内容。最近考试真多,教师讲完课,看看还有十分钟,叫每个同学拿出一张三十二开的片艳纸,出两道昨天才讲过的问题……班报旁边,贴着一幅宣传画,画着两个女勘探队员,题目是“把青春献给祖国”。

只要走进教室,就会觉到热烈、忙碌,想偷懒都不成。再看看星期六晚上还在这里用功的同学:有的握拳凝思,有的在凿自己的脑袋(千万别太用力),有的“唰、唰、唰”笔不停挥地写下去,于是郑波给自己打气:“不达目的,决不休止!”

郑波用一下午的时间解一道题,没弄出来。吃完晚饭,接着干,草稿纸一用就是厚厚一沓,上面用硬铅笔、软铅笔、红蓝铅笔涂抹了各样算式、得数和图解。橡皮也不知消耗了多少立方厘米。郑波几次劝自己:“先做容易的吧。”可是刚一拿起别的题目,这道难题就往回扯她。忽然,她好像会了。于是匆匆地把教科书推到一边,手颤抖着拿起草稿纸,飞快地列上式子,一层层地解下去。得!就差一个未知数,还是解不开。

大概题出错了吧?

题不会错,郑波不能骗自己。她闭一闭眼睛,稍微休息休息,然后边削铅笔边继续想。木屑落在郑波的衣襟上、腿上,铅笔芯孤零零露出得愈来愈长,终于又被小刀碰折,郑波仍然坚持地削、削、削着。

“郑波!”吴长福悄悄地凑了过来。

郑波转过身,看见吴长福胖胖的脸,脸上的肉向外凸起。这时,灯亮了,黄色的灯光照亮她圆而大的鼻子,拖出一块阴影投在嘴唇与右颧骨之间。

她弯下腰,小心地从背后拿出一册课本,指着一道题问郑波:“劳驾,唉,我笨死了,当然应该自己想。可是我不行,要让我想三天也想不出,你给我讲一讲,啊,提示一下就成了。”

郑波看一看吴长福指的题目,也把自己的课本拉过来:

“你看!我不也发愁吗?我也不会呢。”

“真的,劳驾,我实在……”

郑波笑了:“瞧你,我会的话,还能装不会吗?来,咱们一块儿想吧……”

郑波对她讲了自己想的三种可能的解法,每一种都使吴长福点头。吴长福说:“对了,大概是这样。”又大概是那样,又是这样。郑波倒没觉得吴长福不好,只是因为自己不能给吴长福有力的帮助,而抱歉地望着她。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袁新枝笑着跑进教室,走到郑波座位旁边,抓住郑波的手,一把把郑波拉了起来,使劲和郑波握手。

“怎么了你?这样‘发狂般地’?”她们最近的一课语文中有这个“发狂般地”形容词,所以郑波引用上了。

袁新枝不笑了。她说起话来从来不笑,而把笑包含在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里。她说:“我想出来了!我费了半天劲才想出来。特意骑车又跑了来。我回到家,饭都没吃好,对谁都不搭理,就想那道题。我妈吓了一跳,当是我生了病呢。咱们今儿下午真是费了多大劲呀!”袁新枝这一段话全是“倒叙”,然后开始“正叙”: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唉,其实说难也不算难……”

郑波止住了她:“算了吧。”

“算了?”

“你想出来了,我还在憋得费劲呢,让我自己想吧,你别讲。”

“劳驾,让我讲了吧,我真高兴,真想告诉你……”袁新枝恳求着。

“劳驾,你千万别讲。要不,我堵上耳朵了!”郑波也恳求着。

袁新枝吐吐舌头,退到一边。

这时吴长福及时地凑过来:“劳驾,要不你给我讲一讲?”袁新枝看一看郑波,郑波走到教室外面去了。于是她有条有理地给吴长福讲起来,她正盼望有一个人听听她如何解决这道难题呢。她连想的过程,带方法、体会,对题目本身的分析,对出这道题目的聪明的评价,都一股脑儿讲出来,讲得有声有色,像讲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有趣味。这是袁新枝做少先队中队辅导员学来的本领,能把一切讲解和教训“故事化”。当然吴长福感激得很,从口袋(她有一个多么神奇的口袋!)里抓出一把葵花子,放在袁新枝手心上。

郑波回到教室,袁新枝的成功使她焦躁。“我落在后边了。”她走到操场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考虑考虑,她认定自己找到的扣儿还是正确的。于是振作一下,坚决而自信地回到书桌前。

已经九点多了,袁新枝给吴长福讲完题打算回去,周小玲和几个华侨学生唱着歌走进教室。周小玲一进门,看到那些念书的同学,“哟”了一声,脚跟靠拢、立正、行举手礼,她嚷:“你们在这样的大好时光能闷在屋子里读书,真不简单!请允许我代表好玩好乐的二流子向各位学究表示衷心的钦佩!”

大家笑,做功课的同学回敬她:“一边去吧,别找挨骂了!”

“今儿晚上太好了,”周小玲仍然兴冲冲地说,“我走在大街上简直是,简直是幸福!国庆节快来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也快来了,你们知道不知道?大街上卖槟子、葡萄、香蕉、大鸭梨、红瓤德州大西瓜、枣泥馅翻毛月饼,还有兔儿爷……”

同学们又笑作一团,大家抢着问:“你吃什么了?”

周小玲摸摸后脑袋:“我看了看,光解了眼馋。”她看见了袁新枝,大叫:“袁新枝!你……”

郑波放下课本,取笑周小玲:“叫袁新枝干吗?她又不是红瓤大西瓜。”

周小玲不理郑波,走到袁新枝身旁,翻一翻眼:“你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你病了呢。”

袁新枝说:“我想一道题没想出来,就没去。”

周小玲问:“电影票呢?”

“废了。”

“真糟糕!你用功的精神是伟大的,不过,你知道多少人排队买票买不上呀?你倒好……”由于痛惜,周小玲不再嚷了,坐下来。

袁新枝似笑非笑地做了检讨。她又说她已经该回家了。周小玲起来送她,两个人一起走了。

大家也不打算再在教室里待下去,纷纷收拾书、练习本、文具,走读的准备回家,住宿的准备睡觉。

教室里只剩下郑波一个。哄笑过去了,教室里显得格外安静。有音乐声传来,今天是星期六,袁新枝牺牲了看电影,到底把题做出来了。郑波抬起头,她看见那个庄严和刺目的惊叹号,女勘探队员戴着红帽子,向她微笑;“德州红瓤大西瓜”,耳边又响起了周小玲的欢呼,所有这一切都混合起来,使郑波有一种责任的感觉,同时觉得愉快。她动了动,模糊地想起了一种新的解法。

突然,周小玲和袁新枝拉着手急急地跑回来了,大叫:“快出去看呀,坦克,坦克!”

果然,远处微微传来轰轰声,愈来愈大。郑波茫然地说:“等一等……”

周小玲和袁新枝又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教室里重新剩下郑波一个人。轰轰声已经很近,地面随着震动,好像坦克就在学校里行走。郑波心跳得快了,她也想赶快去看一看。但是,一个更巨大的复杂的事情吸引着她,她要再次地去试着用新方法来解那一道题。轰轰声催促着她,她一遍又一遍地算,强迫自己“慢一点呀”“别着急啊”,瞧,算出来了!

“我算出来了!”郑波几乎叫出了声。她沉静地再呼吸一下,重新核对一遍。没有错!

算出来了,算出来了,九个钟头,终于把堡垒攻下来了!郑波高兴地扶着椅子打了一个转,几乎把课桌撞倒。雷一样的轰轰声好像是为祝贺她而敲起的鼓,电灯快乐地摇晃着。灯光照长了她的影子,她显得十分高大。她亲切地向女勘探队员招手:“瞧,我算出来了。”

在教室里憋了那么久,郑波似乎凝结在那灼人的空气中。现在,她飞一样地跑出,重新觉到初秋夜风的清凉,郑波畅快地呼吸,小声嘟哝着:“算出来了……”而且,孩子似的美得摇摇脑袋。

胡同口附近站满了人,大家让给郑波一个地方,有人告诉她:“今天夜里,天安门前练习阅兵。”她点点头,紧张地随大家的视线看拖拉机牵引着重炮过去。粗大的炮口,挑战似的挺向天空,炮身在月下闪着青光。炮队过了,坦克车轧轧地到来,履带威严而缓慢地转动,在马路面上无情地刻下纹道,发出刺鼻的烟气。路旁观看的群众高兴地把烟气吸进去,觉得分外舒服。他们贪婪地注视这浩荡的铁流的每一细节,生怕放过了任何印象。有的屏住气,一辆、两辆、十辆地数着。有的笑着搂紧了身边的同学。有的只是喃喃地说着:“多好!多棒!”他们的紧张,超过了那些镇静而骄傲地坐在坦克上,望着前方的士兵。校长也在看。她说:“都是我们的。”这句简单的话,使我们受尽苦难的贫弱的国家的新一代,想起自己祖国正渐渐富强起来,因而十分感动。郑波默默地对着行进的坦克表示:

“我要勇猛顽强地学习,像大炮、像坦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