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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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导读

我们能像穿上一套新衣服那样换上现成的象征,并因此变成黄袍加身的乞丐,变成把自己打扮成乞丐的国王吗?

★荣格

在我看来,承认我们精神上的贫瘠和无象征状态,要比捏造我们是某笔遗产的继承人好得多。

★荣格

新教的历史是一部持续地破旧立新的历史。一堵墙接着一堵墙倒塌了;一旦教会的权威已经粉碎,这破坏的工作也就并不显得太难了。

★荣格

我们的时代需要心理学,因为心理学同我们的生存息息相关。当纳粹肆虐的时候,人们常常会感到迷茫,根本原因在于我们要么对人一无所知,要么只知道一些片面的歪曲的了解。

★荣格

群体的时代

像阿拉伯帝国的建立和罗马帝国的衰亡这类发生在文明变革之前的大动荡,从表面上看,可能是由政治环境变化、外敌入侵或王朝的颠覆所决定的,但是如果对这些事件进行更为详细地研究,就不难发现在表面原因的背后,潜藏着人民的思想所发生的普遍而又深刻的变化。真正的历史大动荡,让我们吃惊的并不只是那些宏大而暴烈的场面,让文明改头换面的唯一重要的因素,是人们思想、观念和信仰的改变,而那些刻骨铭心的历史事件,不过是人类思想潜移默化的变化所引起的可见后果而已。这种重大事件之所以如此罕见,是因为人类物种世代相传的思维结构这个最稳定的因素。

如今正是这种人类思想经历转型过程的重要时期之一。

这一转型基础有两个重要因素组成:首先是宗教、政治和社会信仰的毁灭,而我们文明的全部要素,都是发源于这些信仰之中;其次是现代科学和工业的各种发明,造就了一种全新的生存和思想条件。

以前旧的观念虽已残缺不全,却仍然有着十分强大的力量,而目前新的观念仍处于形成的过程之中,且表现为群龙无首的过渡状态。

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个必然有些混乱的时代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在我们这个社会之后,哪些观念将成为新社会的基础?眼下我们仍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无论以后的社会是以什么方式进行组织,它都必须依赖于一股新的、可以坚持到最后的力量,即群体的力量。在以前视为理所当然、当下却已经衰落或正在衰落的很多观念的废墟之上,在胜利的革命所毁灭的众多权威资源的废墟之上,这股取而代之的唯一力量,注定会同其他力量汇合在一起。当我们悠久的信仰崩塌消亡的那一刻,当历史的社会柱石一根又一根倾倒的那一刻,群体的势力便成为唯一势不可挡的力量,而且它的声势还会不断壮大。我们就要步入的时代,的确是一个群体的时代。

在一个世纪(即18世纪)之前,欧洲各国的传统政策和君主之间的抗争,是造成各种事变的主导因素,民众的建议一般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或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如今,那些得到政治认可的各种传统、统治者的个人倾向及相互对抗已经不再起作用了,群众的声音已经获得了优势,向君主们表明群众举动的正是这个声音,而君主们也不得不因声音的内容而注意自己的言行。目前,决定各民族命运的地点,在群众的心中,而不再是君主们的国务会议上。

民众的不同阶层进入政治中心,准确地说,就是他们已日渐成为一个统治阶层,这是我们这个过渡时期最令人关注的特点。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普选权的实施并没有产生很大影响,所以它可能与人们曾经认为的那样不同,这就是这种政治权力转移过程的显著特征。群众势力渐渐开始强大,首先是因为一些观念的传播,使它们在人们的大脑中不断的生根,随后个人逐渐组成社团,致力于一些理论观念的实现。正是经过结社,群体学到了一些同他们的利益相关的观念——即使这些利益并不正当,却有着非常明显的界限——并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力量。群众如今成立了各种联合会,使一个又一个政权在它面前甘拜下风,他们创建了工会,尝试支配劳动和工资,还加入了支配着政府的议会,但这些新加入的议员们极度缺乏主动性和独立性,几乎堕落成那些将他们选举出来的委员会的传话筒。

当前,群众的需求(包括规定工作时间,将矿场、铁路、工厂和土地国有化,平均分配全部产品,为了广大群众的利益消灭上层阶级等)正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好像非要把当前整个社会完全毁灭不可,他们所持的观点与原始共产主义紧密相连,但这种共产主义并不是所有人类的常规状态。

群体不善于推理,却急于实施行动。他们集合而成的组织让他们拥有了巨大的力量。我们亲眼看到其制定的那些教条,很快也将同旧式教条具有同等的威力,并将进一步演变为专横武断的力量。群体的神权就要替代国王的神权了。

与中产阶级志同道合的那些作家,较好地反映出了群体较为偏激的思想、顽固不化的观点、浅薄的怀疑主义及有些过分的自私。这些作家因为观察到这股新势力的不断壮大而深感恐慌,为了抵御人们混乱的头脑,他们不得不向曾被他们鄙夷的教会道德势力求救。他们声称科学已经灭亡,而自己满怀愧疚地转向罗马教廷是为了给予我们启示性真理的教诲。但这些新的皈依者并没意识到,现在这样做已经晚了。就算群众真的能被神宠所感动,这种手段也不可能对他们的头脑产生相同的影响了,因为他们已经不关心宗教的事情了。今天的群众放弃了他们的劝说者昨天已经放弃并予以毁灭的诸神。不管是神界的还是人间的,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强迫河水倒流。

科学并没有灭亡,而且一直都没有陷进当前这种精神上的无政府状态,从无政府状态中产生的新势力也并不是因为它才形成的。科学为我们承诺的是真理,至少是我们的智力能够掌握的一些关于各种关系的学问,它一直没有为我们承诺过和平或幸福。它对我们的情感不动声色,对我们的报怨也从不计较。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恢复被它摧毁的幻觉,所以我们只能努力和科学生活在一起。

普遍发生于各国的各种信号向我们表明群体势力正在迅速壮大,认为它注定会在短时期内就停止扩张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无论我们的命运如何,都不得不接受这种势力,一切反对它的说辞,都是徒劳无功的坐而论道。群众势力的出现表明了西方文明进入到了最后一个阶段,甚至倒退到混乱的无政府时期,而这是每一个新社会诞生的必然前奏。那么,可以阻止这种结果吗?

时至今日,彻底毁灭一个破败的文明,一直都是群众最明确的目标。历史向我们指明,当文明所依赖的道德因素失去威力时,它最后的解体总是由无意识的野蛮群体来完成,这些群体理所当然的被称为野蛮人。创造和引导文明的,历来只是少数知识贵族而不是群体。群体有的只是强大的破坏力,他们的统治总是会回归到野蛮阶段。那种拥有复杂的规章制度,从本能状态进入能够未雨绸缪的理性状态的文明,只属于文明的高级阶段。而群体则毫无例外地证明,只依靠他们自己,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群体的力量有着单纯的破坏性,所以他们就像是加速垂危者死亡或尸体解体的病菌,当文明的结构摇摇欲坠时,使它覆灭的总是群众,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的主要使命才清晰可辨,此刻,人多势众似乎成了唯一的历史法则。

我们的文明也会面临这样的命运吗?这种担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可是我们目前还不能做出肯定的回答。

无论如何,我们注定要屈从于目光短浅的群体的力量,因为群体会把自己可能遇到的全部阻碍逐一清除掉。

对于这些群体,我们知之甚少。心理学的专业研究者并不关注它们,即便他们把注意力转向这个方向时,也觉得只有犯罪群体值得进行研究。犯罪群体确实存在,但我们有时也会碰到一些见义勇为的群体及其他类型的群体。群体犯罪只是一种特殊的心理表现,我们不能只通过研究群体犯罪来认识他们的精神组成,就好比不能通过个体犯罪就可以了解一个人一样。

但是,从事实的角度看,有史以来的所有伟人、宗教和帝国的建立者、信仰的使徒和杰出政治家,或者干脆说得通俗一点,一伙人中的带头人,他们全是不自觉的心理学家,对于群体性格他们有着出自本能却十分准确的了解。正是由于他们对群体性格有了正确的了解,所以才能易如反掌地建立自己的领导地位。拿破仑[1]对他所统治的国家的群众心理具有卓越的洞察力,可有时对属于另一些种族的群体心理却全然无知。也正是因为这种无知,他在征讨西班牙,特别是俄罗斯时,让自己陷入了危机当中,并且不可避免地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向了灭亡。如今,对于那些不想再管理群体(这变得越来越困难),只求不过分受群体控制的政治家来说,群体心理学的知识已经成了他们最后的资本。

只有了解了群体心理,才能理解法律和制度对群体的作用是多么地微乎其微,才能理解除了别人强加给他们的建议,他们没有多少能力可以坚持自己的意见。要想管理他们,不能只依据建立在纯粹平等学说上的原则,而要去找寻那些能真正让他们为之心动的事情和可以诱惑他们的东西。比如说,一个计划实行新税制的立法者,不应选择从理论上来说最公正的方式。因为在现实中,对群众最不公正的,可能才是最完美的,只有既模棱两可又让人觉得负担小的办法,才能被人们接受。因此,即便间接税并不低,也总是会被群体所接受,原因就是尽管每天要为日常消费品支付少量税金,但是不会给群体的习惯带来什么影响,所以可以在不知不觉中进行。而用工资或其他的全部收入的比例税制替代这种方式,即一次交付所有的税金,虽然比其他方法所带来的负担要低90%,但是仍会遭到大多数人的抗议。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就是,人们已经习惯了零星税金,若一次性缴纳的数目较多,人们一时就会难以接受,而新税制感觉上并不重,就是因为它是一点一点支付的。这种税收手段牵涉长远利益的计算,而这些是群众的力量所不能企及的。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人们不难理解它的适用性,它也没有躲过拿破仑这位心理学家的眼睛。但是我们当代的立法者对群体的特点全然不知,所以无法理解这一点。直至今天,经验仍没有使他们充分认识到,人们从来都不可能在行动时保持着纯粹的理性。

群体心理学还有许多别的实际用途。深入研究这门科学,就能对大量的历史和经济现象作出最为合理的解释,而离开了这门科学,这一切就会变得不可捉摸。我将有机会证实,最杰出的现代史学家泰纳,对法国大革命中的事件也理解得颇为片面,这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对群体的本质进行研究。他在研究这个颇为复杂的时代时,把自然科学家采用的描述方法当作自己的工具,而自然科学家所研究的现象中并不涉及道德因素,然而,构成历史的真正主脉络的,恰恰就是这些因素。

因此,单就实践方面来说,群体心理学就很有研究价值。就算是完全出于好奇,也值得对它加以关注,要知道,破译人们的行为动机,就像确定某种矿物或植物的属性一样有趣。我们对群体本质的研究只能算是一种简单的总结,除了能提供一点建议性的观点,对此不必有太多的奢求。后人会为它打下更完善的基础,而现在,我们只不过是刚刚接触到一块未开垦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