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群体的基本特征
勒庞认为,在一个集体中,个人的特殊的后天习性会被抹杀,因此,他们的个性也会随之消失。
★弗洛伊德
高度重视无意识心理并将其作为知识之源的做法完全不像我们西方的理性主义所喜欢认为的那样,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把戏。
★荣格
勒庞的观点和我们的观点之间存在着差别,因为他的无意识概念与精神分析所使用的不完全一致。他的无意识,特别包括隐藏得最深的种族心灵的特征,而事实上这不属于精神分析的范围。
★荣格
勒庞并不是将集体中的个人状态与催眠状态作单纯的比较,而是把集体中的个人状态解释为就是一种催眠状态。
★荣格
事实上,原始人并不比我们更具有逻辑性,也并不比我们更缺乏逻辑性。
★荣格
至于智力方面的工作,事实上看来还确实应承认,要在思想领域中作出伟大的决策,要获得重大的发现,要解决疑难的问题,就只能靠一个人回避世人的专心钻研。不过即使集体的心理在智力的领域中也是能具备创造性天才的。
★弗洛伊德
群体具有强大的破坏力,他们的规律永远是回到野蛮阶段。建立具有复杂的典章制度、理性状态的文明,仅靠群体自身是不可能实现的。由于群体的力量有着纯粹的破坏性,因而它们的作用就像是加速垂危死亡或尸体解体的细菌。当文明的结构摇摇欲坠时,使它倾覆的总是群众。
——古斯塔夫·勒庞
通常,“群体”一词指的是集合在一起的个人,不管他们是什么民族、什么职业、什么性别,也不论是什么事情促使他们聚集在了一起。但从心理学角度来讲,“群体”这个词却具有完全不同的重要含义:群体,指在一些既定的条件,且只有在这种条件下,一群人会显现出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新特点,而这些新特点与组成这一群体的个人所具有的特点完全不同。集合成群的人的思想感情全部朝向统一的方向,丧失了自觉的个性,从而形成了一种集体心理。可以非常肯定地说,集体心理是暂时的,但它的确表现出了一些非常清晰的特点。这些聚集在一起的人步入了一种状态,由于还没找到更恰当的说法,我暂且将之称为组织化的群体,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心理群体。它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存在,并被群体精神统一定律所支配。
当然,一些人发现他们也会偶然间聚集在一起,但这一事实并不能说明他们具有组织化的群体的特点。假如有一千个人没有任何明确的目标只是偶然聚集在公共场所,那么,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完全不能称为群体。要想具有群体的特征,就必须有一些前提条件,而且我们必须确定它们的性质。
那些即将形成组织化群体的人所表现出的重要特征就是自觉个性的消失,同时感情和思想转向不同的方向,但这并不一定要求一些个体总是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点。有些时候,在某种残暴感情(比如国家大事)的影响下,千千万万独立的个体也会拥有心理群体的特征。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偶然事件就可以使人们集合在一起,并立刻获得群体行为所特有的属性。有时候,七八个人就能组成一个心理群体,但有时候成千上万人偶然聚在一起也不会出现类似现象。另外,尽管我们不会看到整个民族集聚在一起,可当受到某些影响时,它也会变为一个群体。
心理群体一旦形成,就会出现一些暂时的但又非常明确的普遍特征,除此之外,它还会具有另外一些特征,其具体表现因组成群体的人而各不相同,并且它的精神结构也会发生变化。因此,对心理群体可以很容易地进行分类。当我们深入研究这个问题时就会发现,一个异质性群体(指由不同成分组成的群体)会表现出一些与同质性群体(指由大概相同的成分,如宗派、等级或阶层组成的群体)相同的特征,除了这些共同特征,它们还拥有各自的特点,从而将这两类群体区别开来。
不过在对不同类型的群体深入研究之前,我们一定要先考察它们的相同特征。我们最好秉持博物学家那种认真、细腻的研究态度,首先研究某个科的所有成员共有的基本特征,然后再去找出那些把该科所包含的不同属、种区别开来的专有特征。
对群体心理很难做出绝对准确的描述,因为不仅组成群体的种族和构成方式截然不同,支配群体的刺激因素的性质和强度也有所区别。可是,个体心理学的研究同样会遇到类似的难题。除非环境永远不发生改变,否则一个人一辈子性格都保持不变是不可能的。我曾在其他著作中说到过,所有群体的精神结构都包含着多重性格的可能性,当所处环境突然变化时有些性格才可能显现出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原本谦和有礼的公民会变成法国国民公会中最偏激粗鲁的成员。在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一些平和的公证人或善良的官员。大革命的风暴过后,他们又恢复了原有的性格,重新变成安静守法的公民。拿破仑在他们中间为自己找到了最恭顺的臣子。
在这里,我们不可能对群体强弱不同的组织程度进行全面的研究,所以我们只需关注那些已经完全组织化的群体就可以了,这样就能看到群体可以变成什么样子。也只有在最成熟的组织化阶段,种族的主要特征才会被赋予新的特点,此时,集体的全部感情和思想会朝着一个明确的方向变化,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前面所提到的群体精神统一性的心理学规律才开始发生作用。
有一些群体的心理特征可能与独立的个体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而有一些则是群体所独有的,因此只能在群体中才能看到。我们所研究的首先就是这些独有的特征,以便揭示它们的重要性。
一个心理群体表现出来的最令人惊奇的特点是:组成这个群体的个人无论是谁,无论他们的生活方式、职业、性格或智力是否相同,因为他们事实上已经构成了一个群体,所以他们都具有一种集体心理,促使他们的感情、思想和行为变得与他们作为个体时的感情、思想和行为完全不同。如果没有形成一个群体,有些思想或感情在个人身上完全不会产生,或是不可能变成行动。心理群体是一个由异质成分组成的暂时现象,当他们结合在一起时,就会如同组成一个生命体这样一个新的存在的细胞一样呈现出一些新的特点,这些特点与单个细胞所具有的特点大不相同。
与机智的哲学家赫伯特·斯宾塞笔下的观点完全不同,在形成一个群体的人群当中,根本找不到群体构成因素的总和或它们的平均值。实际上它表现出来的是由于出现了新特点而形成的一种组合,就像某些化学元素(如碱和酸)反应后形成的一种新物质一样,所具有的特性与可以形成它的那些物质截然不同。
若想证明组成一个群体的个人与孤立的个人有什么不同并不难,但是若要找出不同的原因却很困难。
如果想多少了解一些原因,首先必须明白现代心理学所确认的真理,即无意识现象不管是在有机体的生活中,还是在智力活动中,都发挥着完全压倒性的作用。与精神生活中的无意识因素相比,有意识因素所起到的作用很小,即使最细心的分析家和最敏锐的观察家,顶多也只能找出一点儿支配他的行为的无意识动机。有意识行为,主要是受遗传影响而造成的无意识的深层心理结构的产物。在这个深层结构中包含着祖辈遗传下来的无数共同特征,它们形成了一个种族的先天禀性。在我们的行为中可以说明的原因后面隐藏着我们没有说明的原因,但在这些没有说明的原因背后,还有其他许多连我们自己也完全不知道的神秘原因。我们大部分的日常行为,都是我们无法观察到的一些隐蔽动机所产生的结果。
无意识构成了种族的先天禀性,在这个方面,属于该种族的个人之间十分相似,但由于他们性格中那些有意识方面即教育的结果,还有特有的遗传条件,使他们彼此之间又有所不同。人们虽然在智力上存在巨大的差别,但他们的本能和情感却非常相似,在属于情感范围内的每一种事情上,如宗教、政治、道德、爱憎等,最杰出的人士也不见得比凡夫俗子高明多少。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和他的鞋匠之间在智力方面也许有天壤之别,但是他们性格的差别可能很少,甚至完全没有差别。
无意识因素支配着这些普遍的性格特征,在同等程度上,一个种族中的大多数普通人都具有这些特征。我个人觉得,正是这些特征构成了群体的共同属性。在集体心理中,个人的才智被弱化了,他们的个性也就跟着被弱化了,异质性被同质性所侵吞,无意识的品质占据了上风。
群体的品质基本上都很普通,这一事实充分说明了它为什么不能完成那些对智力要求很高的工作。凡是牵涉到普遍利益的决定,都是由杰出人士组成的议会做出的,但是各行各业的精英并不会比一群蠢人所采纳的决定更高明。一般来说,他们只能用每个普通人与生俱有的平庸才智处理现有的工作。群体中积累在一起的只有愚蠢而不是智慧。如果“整个世界”指的是群体,那就根本不像人们平常所说的,整个世界要比伏尔泰更聪明,反倒该说伏尔泰比整个世界更聪明。
如果群体中的个人只是把他们共有的普通品质结合在一起,那么只会带来明显的凡庸,却不会像我们实际所说的那样创造出一些新的特点来。现在我们就要研究一下这些新特点是如何形成的?
有一些不同的原因,对这些为群体所独有、孤立的个人并不具备的特点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第一,即使只考虑数量方面,形成群体的个人也会感觉到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这会促使他把自己本能的欲望发泄出来;但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对这些欲望加以限制。他很难约束自己不产生这样的念头:群体是个无名氏,因此没必要承担责任。这样一来,总是约束着个人的责任感便完全消失了。
第二,传染的现象,它对群体的特点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同时还决定着它所接受的倾向。传染虽然是一种很容易确定其是否存在的现象,但是却很难解释清楚,必须把它看作一种催眠方法,下面我们就针对这些进行研究。在群体中,每种感情和行动都有传染性,其程度完全可以使个人随时准备着为集体利益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这是一种与人的天性完全相反的倾向,假如没有成为群体的一员,他也很少会具备这样的能力。
第三,同孤立的个人所表现出的特点截然相反是决定群体特点的最重要的原因。我这里所说的是易于接受暗示的表现,它也正是上面所说的互相传染所造成的结果。
若要理解这种现象,就必须牢记最近的一些心理学发现。我们已经认识到,不同的过程能将个人带入一种完全丧失人格意识的状态,他会绝对服从于使自己失去人格意识的暗示者,做出一些同他的性格和习惯相矛盾的行动。通过极为细致的观察已经证实,个人长时间融入群体行动就会发现——也许因为在群体发挥催眠影响的作用下,也许是由于一些我们根本不知道的原因——自己进入一种特殊状态,这与被催眠的人在催眠师的操纵下进入的迷幻状态类似:被催眠者被麻痹了大脑活动,他变成了受催眠师任意支配的所有无意识活动的奴隶,有意识的人格荡然无存,意志和辨别力也不复存在,一切感情和思想都被催眠师所支配。
总体来说,心理群体中的个人也处于这种状态之中,对自己的行为完全没有意识。就像受到催眠的人一样,他的一些能力遭到了破坏,同时另一些能力却可能得到极大的强化。在某种暗示的影响下,他会因为不可抵抗的冲动而采取某种行动,而群体中的这种冲动,比被催眠的人的冲动更让人难以抵抗,这主要是因为暗示对群体中的所有个人所起的作用相同,互相影响力量就会更大。在群体中,具备强大的个性、足以抵制那种暗示的个人屈指可数,因此根本无法逆流而动,他们充其量只会因为不同的暗示而改变主意。比如,正因如此,有时只消一句动听的话或一个被及时弄醒的形象,便可以阻止最血腥的暴力行为。
当前我们已经认识到,有意识人格的消失,无意识人格的得势,思想和感情因为暗示和互相传染而转向一个共同的方向,以及立刻把暗示的观念转化为行动的倾向,是组成群体的个人所表现出来的主要特点。他们已经不再是自己,而变成了一个根本不受自己意志控制的玩偶。
更进一步来说,仅仅是他变成一个有机群体的成员这个事实,就能使他在文明的阶梯上倒退一大截。孤立的他也许是个有教养的个人,但在群体中他却变成了蛮横之人。他表现得不由自主,残暴而狂热,同时表现出原始人的热情和英雄主义,和原始人更加类似的是,他情愿让自己被各种言辞和形象所打动,但当组成群体的人孤立存在时,这些言辞和形象完全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他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同他最显而易见的利益和最熟悉的习惯完全相反的举动。一个群体中的个人,也不过就是沙漠中的一粒细沙,可以被风吹到任何地方。
正因如此,人们才会看到陪审团做出了单个陪审员不会同意的判决,议会实施着议员个人不可能同意的法律和措施。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的委员们在成为群体以前全都是举止温和、思想开通的公民。可是当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却毫不迟疑地听从最野蛮的提议,把没有任何罪行的人送上断头台,并且违反自己的利益,放弃他们不容侵犯的权利,甚至在自己人中也滥杀无辜。
群体中的个人与孤立的个人不但在行动上存在本质的区别,甚至在独立性还没有完全丧失之前,其思想和感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非常深刻的,它可以让一个守财奴变得挥金如土,把怀疑论者改造成信徒,把懦夫变成豪杰,把老实人变成罪犯。1789年8月4日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2]当天晚上法国的贵族一时激情澎湃,毅然决定放弃了自己的特权,而如果他们作为个体单独考虑这件事情,就没有一个人会表示赞成。
通过以上讨论我们得到的结论是,群体在智力上总是比孤立的个人要低,但是从感情及其激起的行动这个方面来看,群体可以比个人表现得更好或是更差,这完全看他们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所有的一切均取决于群体接受的暗示所具有的性质,这就是那些只从犯罪角度研究群体的作家根本没有理解的关键点。群体虽然经常是犯罪群体,但它往往也是英雄主义的群体。会奋不顾身地慷慨赴死,为某种教义或观念的形成提供保证;会像十字军时代那样,在几乎全无粮草和装备的情况下向异教徒讨回基督的墓地;会怀着争得荣誉的激情出生入死;会义无反顾地捍卫自己的祖国,能这样做的正是群体而不是孤立的个人。毫无疑问,这种英雄主义存在无意识的成分,但历史正是被这种英雄主义创造的。如果人民只会以无情无义的方式行事,世界史上也就找不到多少关于他们的记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