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原序

无意识是所有那些失落的记忆，所有那些仍然微弱得不足以被意识到的心理内容的收容所。

★荣格

本能活动必须包括在无意识过程中——这种无意识过程只有通过其事后的结果才能被我们意识到。

★荣格

我之所以要做如下研究，其目的是为了对各种群体的特征进行一下说明。

遗传把某些共同特征赋予了每个种族中的每个人，这个种族的气质是由这些特征累加在一起形成的。但是，当种族中的一部分人为了某种目的而组成一个群体时，我们仅从他们聚在一起这个事实就可以观察到，除了原有的种族特征，他们还表现出一些新的心理特征，这些特征有时候可能与种族特征完全不同。

虽然，有组织的群体自古以来就在各种族的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其重要程度远不如现在。如今这个时代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群体的无意识行为代替了个体的有意识行为。

我用纯科学的方式对由群体所引发的难题进行了考察。也就是说，我的研究只关注方法，而不受各种意见、理论和规条的影响。我认为，这是发现少数真理的唯一办法；当这里所讨论的是各抒己见的话题时，情况更是如此。致力于澄清一种现象的科学家，从来不会因自己的这种行为会伤害到什么人的利益而有所顾虑。杰出的思想家阿尔维耶拉先生在最近的一本著作中指出，他不属于任何当代学派，也时常会发现自己的思想与所有这些派别得出的各种结论并不一致。我希望我的这部《乌合之众》也堪当此论。原因是，属于某个学派，必然会相信它的片面见解和先入为主的意见。

不过在这里，我还是要向我的读者们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发现我的研究得出了一些从表面上看很难接受的结论。比如，我在提出包括杰出人士的团体在内的群体精神极端低劣之后，为什么仍然断定，虽然存在这种低劣性，但是如果干涉他们的组织仍然是危险的呢？

原因就是，所有对历史问题最仔细的研究，都在毫无例外地向我证明，社会组织如一切生命有机体一样复杂，而我们还不具有强迫它们在刹那间发生巨大变革的能力。即使大自然所采取的手段偶尔会过于激烈，我们的方式也从不会被纳入考虑之中，由此可以看出，会对一个民族产生致命威胁的，就是它所热衷的重大变革；不管在大家看来这些变革有多么合理和符合实际。假如这些变革可以使民族气质立即发生改变，才可以证明它是有用的，而可能证明这一点的，唯有时间。我们会受各种思想、感情和习惯的影响——这是我们的本性所决定的。各种制度和法律是我们本性的外在显现，反映出的是我们的需要。作为其附属产物的各种制度和法律，是无法改变人的本性的。

我们研究社会现象，就必须研究产生这些现象的民族。从哲学角度来看，这些现象也许有绝对价值，可事实上它们仅有相对价值。

所以，在深入学习一种社会现象时，应该分清主次，从正反两个方面对它加以观察，这样才能发现，理论与实践往往大相径庭。这种区分几乎适用于包括自然科学的材料在内的所有材料。如果用绝对真理的观点去分析一个立方体或一个圆，那么，它们就都是由特定公式严格定义的不变的几何图形。可是，如果从表象的角度看，这些几何图形在我们脑子里却会显现出各种不同的形状。而以透视的方式来观察，立方体可以变成锥形或方形，圆可以变成椭圆或直线。关注这些虚幻的形状，比关注它们的真正形状更加重要，因为只有它们，才是我们所能够观察到并可以用照相或绘画的方法加以再现的形状。所以，不真实的东西常常比真实的东西包含了更多的真理，若只是用客观准确的几何形状来表现它们，很可能是在歪曲真理，使它变得更加难以辨认。可以设想一下，假如人们只能复制或翻拍物体，却不能接触它们，那我们就很难对物体形态持有正确的看法。从更深层次来说，假如有关这种形态的知识只有极少数学问高的人才能了解，那它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研究社会现象的学者们永远不应忘记，这些现象不只有理论价值，更有意义的是它具有实践价值，认识到这种实践价值与文明的进化程度有关，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只有认清这个事实以后，再考虑最初逻辑强迫他接受的结论时，才会抱有一定的谨慎态度。

他采取类似的保留态度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社会事实这么复杂，想要全部掌握或提前判断它们相互影响所带来的结果几乎是不可能的。另外，在我们所见的事实背后，可能还隐藏着数以万计看不见的原因。这些能够看到的社会现象也许是某种巨大的无意识机制所产生的结果，而这一机制恰恰超出了我们普通人的分析能力。如果我们把能够实际感受到的现象比做波浪，那么这些波浪就只是海洋深处我们不得而知的湍流的表象。就群体的大众行为而言，它在思想上显现出一种独特的低劣性，但在一些行为中，它似乎又被一种神秘力量所牵引，古人把它称为命运、自然或天意，我们则称它为“幽灵的声音”。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它的本质，但是却不能忽视它的威力。事实上，在民族的灵魂深处，确实有一种永恒的力量在左右着他们。比如，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语言更复杂、更有逻辑、更神奇吗？所以，这个组织程度严密到令人惊叹的产物，如果不是来自于群体无意识的禀赋，还能来自什么地方？最博学的学者，最有威望的语法学家，他们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指出左右着语言的那些规律，而对于创造这种规律，他们也无能为力。甚至是伟人的思想，我们能确定那就是他们头脑的产物吗？毋庸置疑，这些思想是由独立的头脑发明出来的，可是，难道不是群体的禀赋造就了无数颗沙粒才铺垫出这些思想生存的土壤吗？

毫无疑问，群体是没有意识的，但正是在这种无意识之中，隐含着力量强大的秘诀。在大自然中，很多生物完全受本能支配做出的一些行为，其神奇的复杂性令我们叹为观止。理性只是后来诞生的人类才拥有的特性，而且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向我们揭示无意识的规律，它要想站稳脚跟，依然需要很长的时间。无意识以一种仍然不为人知的力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理性起作用的时候却寥寥无几。

假如我们想要呆在狭小而安全的空间之内，利用科学来积累知识，不准备步入模糊的猜测与无用的假设的领地，那么我们必须留心这些我们能够接触到的表象，这些表象会把我们自己限制在对它的思考中，然而从这些思考中得出的所有结论一定都是不成熟的，因为在这些我们能够明显看到的表象后面，还有一些我们只能模糊看到的现象，这种模糊现象背后，仍有一些我们一无所知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