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俞平伯评点(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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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2)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蒙侧:“不大出房”四字,见宝玉是真情种。蒙戚双:此是袭卿第一功劳也。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庚双:此是袭卿第二功劳也。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庚双:此虽未必成功,较往日终有微补小益,所谓袭卿有三大功劳也。蒙侧:可怜,可爱。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个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戚双: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见宝玉用他,俞校:“见宝玉用他”——从庚、晋、甲;原“宝玉用他”。他就俞校:“他就”——从晋;原“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蒙戚双:也好,但不知袭卿之心思如何?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俞校:从庚、晋、甲;原“面”。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俞校:“越发来劝”——从庚;原“越来劝”。蒙戚双: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吓,似乎无情太甚。蒙戚双:宝玉重情不重礼,此是第二大病也。说不得横了心,俞校:“横了心”——从晋;原“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蒙侧:此是宝玉大智慧、大力量处,别个不能,我也不能。蒙戚双: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见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之处。正看至《南华经》俞校:“南华经”——意增。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摘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俞校:“竽瑟”——从晋、甲;原“筝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庚双:此上语本《庄子》。

看至此段,意趣洋洋,俞校:从庚、晋、甲;原“意趣畅然”。逞着酒头,不禁提笔续曰:庚眉:趁着酒兴,不禁而续,是非(作)者自站地步处,谓余何人耶,敢续《庄子》?然奇极怪极之笔,从何设想,怎不令人叫绝!己卯冬夜。蒙侧:敢续!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戚双:奇。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蒙侧:见得透测(彻),恨不守此,人人同病。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庚双:直似庄老,奇甚怪甚!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俞校:从庚;原“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俞校:“竟不知”——从庚、晋、甲;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庚双:此犹是袭人余功也。想每日每夜,宝玉自是心忙身忙口忙之极,今则怡然自适。虽此一刻,于身心无所补益,能有一时之闲闲自若,亦岂非袭卿之所使然耶?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蒙戚双:神极之笔!试思袭人不来同卧亦不成文字,来同卧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来同卧不来同卧之间。何神奇文妙绝矣!庚双:好袭人!真好石头,记得。真好述者,述得不错。真好批者,批得出。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诸意外,庚眉:这亦暗露玉兄闲窗净几、不寂不离之工业。壬午孟夏。蒙双:更好,可见玉卿的是天真烂熳之人也。近之所谓“呆公子”,又曰“老好人”,又曰“无心道人”是也。殊不知尚古淳风。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昼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庚侧:好看煞!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庚双:说得好通(痛)快。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蒙戚双:问得更好。袭人冷笑道:“你问我,庚侧:三字如闻。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庚侧:非浑一纯翠(粹),那能至此!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傍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蒙戚双:这方是正文,直勾起“花解语”一回文字。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庚侧:又用幻笔瞒过看官。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蒙侧:迎头一捧(棒)。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庚侧:已留后文地步。蒙侧:撞心儿盟誓,教人听了折柔肠,好些不忍。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心里俞校:“你心里”——从庚;原“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蒙戚双:自此方笑。“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道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庚侧:结得一星渣滓全无,且合怡红常事。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日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文。俞校:从晋、甲;原“庄子因”。不悔自家俞校:从晋、甲;原“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庚侧:不用宝玉见此诗,若长若短亦是大手法。庚眉:又借阿颦诗自相鄙驳,可见余前批不谬。己卯冬夜。庚眉:宝玉不见诗,是后文余步也,《石头记》得力所在。丁亥夏,畸笏叟。庚眉:赵香梗先生《秋树根偶谭》内,兖州少陵台有子美词(祠)为郡守毁为己词(祠)。先生叹子美生遭丧乱,奔走无家,孰料千百年后数椽片瓦犹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因改公《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数句,为少陆(陵)解嘲:“少陵遗像太守欺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折克非己祠,傍人有口呼不得,梦归来兮闻叹息,白日无光天地黑。安得旷宅千万官(间),太守取之不尽生钦(欢)颜,公祠免毁安如山。”冫卖(读)之令人感慨悲愤,心常耿耿。庚眉:壬午九月,因索书甚迫,姑志于此,非批《石头记》也。为续《庄子因》数句,真是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另开生面之文,无可评处。庚双:骂得痛快,非颦儿不可。真好颦儿,真好颦儿!好诗!若云知音者,颦儿也。至此方完“箴玉”半回。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