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俞平伯评点(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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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1)

蒙戚回前: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今因平儿救,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甚矣!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倏尔如此!

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

此回袭人三大功,直与宝玉一生三大病映射。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扳着手说道:“我要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蒙戚双:写得湘云与宝玉又亲厚之极,却不见疏远黛玉,是何情思耶?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俞校:“都丢开”——从晋;原“却丢开”。手罢。”庚双:好极,妙极!玉、颦、云三人已难解难分,插入宝钗云“我劝你两个看宝玉兄弟分上”,话只一句,便将四人一齐笼住,不知孰远孰近,孰亲孰疏,真好文字!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蒙戚双:语是颦儿口吻,虽属尖利,真实堪爱堪怜。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蒙戚双:好!二“你”字连二“他”字,华灼之至。四人正难分解,蒙戚双:好!前三人,今忽四人,俱是书中正眼,不可少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蒙戚双:好文章!正是闺中女儿口角之事,若只管谆谆不已,则成何文矣!

那天早又有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蒙双: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自有房,故湘云自应同黛玉一处也。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早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俞校:“黛玉房中来”——从甲;原“黛玉房中时”。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庚双:写代(黛)玉身分。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蒙戚双:一个睡态。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蒙戚双:又一个睡态。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态,则俨然是个娇态女儿,可爱。真是人人俱尽,个个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宝玉见了,叹道蒙戚双:“叹”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见之,自曰喜也。“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庚侧:不醒不是代(黛)玉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庚侧:一丝不乱。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着腰洗了两把。庚侧:妙在两把。紫鹃递过俞校:从庚、晋、甲;原“付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俞校:“盆里的”——从庚;原“盆里”。就不少,不用搓了。”蒙侧:此等用心,淫极。请看却自不淫,渄(非)世之凡夫俗子,得梦见者,真雅极,趣极。再洗了俞校:从庚、晋、甲;原“又洗了”。两把,便要手巾。庚侧:在怡红何其废事多多。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庚侧:冷眼人傍点,一丝不漏。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庚眉:“忘了”二字在娇憨。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戴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庚眉:口中自是应声而出,捉笔人却从何处设想而来,成此天然对答。壬午九月。蒙侧:逼近情态。湘云只得扶他的头过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庚侧:梳头亦有文字,前已叙过,今将珠子一穿插,却天生有是事。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庚眉:“到便宜他”四字与“忘了”二字是一气而来,将一侯门千金白描矣。畸笏。蒙侧:是湘云口气。蒙戚双:妙谈!“到便宜他”四字,是大家千金口吻。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今失一珠,不闻此四字。妙极,是极!黛玉在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庚侧:纯用画家烘染法。蒙侧:是黛玉口气。宝玉不答。蒙戚双:有神理,有文章。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蒙戚双:何赏玩耶?写来奇特。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蒙戚双:是袭人劝后馀文。因又怕史湘云说,蒙戚双:好极!的是宝玉也。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摝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庚侧:前翠缕之言并非白写。多早才改过。”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傍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俞校:从甲;原“听说话”。倒有些识见。”蒙戚双:此是宝卿初试,以下渐成知己,盖宝卿从此心察得袭人果贤女子也。宝钗便在炕上坐了,蒙戚双:好!逐回细看,宝卿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蜜之情,形诸声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盖深取袭卿矣。二人文字,此回为始。详披于此,诸公请记之。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庚双:四字包罗许多文章笔墨,不似近之开口便云“非诸女子之可比者”,此句大坏,然袭人故佳矣。不书此句,是大手眼。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庚双: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蒙戚双: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实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蒙戚双: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庚侧:此问必有。蒙侧:我则以宝钗之去,因袭人之言,不得不去。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蒙戚双:宝玉如此。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俞校:从庚;原“只是你”。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俞校:从庚;原“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庚双:醋妒妍憨假态,至矣尽矣!观者但莫认真此态为幸。蒙侧:是醋?是谏?不敢拟定,似在可否之间。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蒙戚双:好!可知未尝见袭人之如此技艺也。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俞校:“不理”——从晋;原“不管”。蒙戚双:与颦儿前番姣态如何?愈觉可爱犹甚。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蒙戚双:偏麝月来,好文章!便问道俞校:“便问道”——从庚、晋、甲;原“道”。“姐姐怎么了?”俞校:“怎么了”——从庚、晋、甲;原“怎么来”。蒙戚双:如见如闻。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庚双:又好麝月!蒙侧:溺入者每受侮谩而不顾。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咳道:“不理我罢,俞校:从庚、晋、甲;原“不理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齁,料他睡着,庚侧:真乎?诈乎?便起身拿一领斗篷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庚侧:文是好文,唐突我袭卿,吾不忍也。蒙侧:不可少。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蒙戚双:写得烂熳。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也只当哑巴,俞校:从庚、晋;原“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俞校:从庚、晋、甲;原“你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刚才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庚侧:这是委屈了石兄。蒙侧:足(是)神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俞校:“什么话了”——从庚;原“是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庚侧:亦是囫囵语,却从有生以来肺腑中出,千斤重。庚眉:《石头记》每用囫囵语处,无不精绝奇绝,且总不觉相犯。壬午九月,畸笏。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日,蒙侧:斗凑得巧。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俞校:从庚;原“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庚双:二字奇绝!多少姣态包括一尽。今古野史中无有此文也。宝玉便问:“你叫甚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蒙戚双:也好。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蒙戚双:原俗。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蒙戚双:好极,趣极!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戚双:“花袭人”三字在内,说的有趣。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庚侧:一丝不漏,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