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布拉西达斯(公元前424年至公元前422年)
马拉松会战之后的一个世纪里,战争艺术得到了缓慢但持续的进步。在这个时代里,虽然并没有出现太多的杰出将领,但那些能力稍差一些的将领们却能够从前人或成功或失败的先例中获得经验,从而将战争打造成了一套系统。在萨拉米斯海战(The Battle of Salamis,公元前480年)之前,从地米斯托克利的远见卓识和镇定自若中诞生出了最卓有成效的战略。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数次战役中,即使希腊人几乎全盘采取守势,我们也还是能偶尔找到值得学习之处。不过这些战役却始终为人所忽视,伯罗奔尼撒战争本身也并非一场大战。在这场持续了整整27年的战争中,仅出现了大约6场会战。而在这之中,又只有伊哥斯波塔米海战(The Battle of Aegospotami)【45】这一场决定性会战。希腊人在这场战争中更愿意消耗对方国力,而不是流血。
普拉蒂亚围攻战(公元前429年至公元前427年)之所以引人瞩目,原因在于这是古代第一场拥有详细记载的围攻战,从中可以了解到当时的围攻战术。鉴于普拉蒂亚仅凭少数部队便阻挡了斯巴达人两年之久,这就使对这场围攻战的研究更为重要了。修昔底德说围攻者首先依靠一道木栅栏将普拉蒂亚环绕起来。当他们看到仍然无法取得成功之后,又转而决定彻底封锁普拉蒂亚,在城外建造了两条城墙,一条面向城镇,另一条面向城外,二者间距为16英尺。城墙上只有一些轮换部队驻防,主力部队则在城墙外宿营。由于两道城墙之间也架起了用来抵御敌军火力和恶劣天气的屋顶,因此也可以看作是一道拥有双面胸墙的城墙。两道城墙之间还拥有攻城塔,可以同时压制内外两个方向。另外,斯巴达人也在围攻线内外挖掘了两道壕沟,并在其上架设了吊桥。在普拉蒂亚会战之前,我们无法找到任何系统的围攻战术。
伯罗奔尼撒战争中也曾出现一些优秀将领。在他们之中,也许斯巴达的布拉西达斯(Brasidas)要算是最杰出的一位,而雅典则拥有杰出的政治家。伯里克利为雅典制定的陆上防御、海上进攻战略,以及他在修昔底德笔下所进行的演讲都充满着智慧。德摩斯梯尼【46】颇具远见地占领皮洛斯(Pylos,公元前425年),从背后威胁了斯巴达本土,不仅使他们放缓对雅典的陆上进攻,更使他们一度主动求和。这也展现出德摩斯梯尼具有最优秀的战略能力。另外,德摩斯梯尼还曾灵活地运用伏兵赢得了奥尔匹会战(The Battle of Olpae,公元前425年)【47】。当时德摩斯梯尼在自己右翼远方布满树林的一个谷地中隐藏了400名重步兵和轻装部队,一旦斯巴达左翼占据上风并试图包围自己的右翼,这些士兵便会用奇袭来摧毁斯巴达的左翼。德摩斯梯尼的预测是正确的。在欧利洛卡斯(Eurylochus)【48】试图包围德摩斯梯尼的右翼时,山谷中的伏兵突然打击在欧利洛卡斯背后。这一行动是如此有效,以至于斯巴达人虽然完全摧毁了德摩斯梯尼的左翼,但他还是能够赢得会战。
叙拉古的围攻不仅给后人带来了大量的教训,同时也验证了两条最基本的战争原则——“出其不意是取胜的最佳之道”和“攻击对方最害怕遭到打击的地方,才能给他造成最大的打击”。不过由于篇幅有限,我们只能通过记录布拉西达斯的一次行军和一场会战,来展示那个世纪里战争艺术的最高点。
当时马其顿国王佩狄卡斯(Perdiccas)、一些起义的色雷斯城市以及斯巴达加入了反雅典同盟,以对抗雅典在希腊北部建立已久的霸权。布拉西达斯在公元前424年穿过色萨利,与佩狄卡斯会合。在这次行军中,布拉西达斯表现出了过人的意志和头脑。他不像普通斯巴达人那样狭隘,他既是一位冷静的士兵,也是一位沉着的智者,英勇、坦诚且受人尊敬。色萨利人与雅典之间具有同盟关系,对斯巴达持有敌意,可布拉西达斯又必须穿过色萨利才能进入马其顿。为避免遭到色萨利人的阻拦,布拉西达斯率领他的4000名士兵进行了一系列快速的强行军,所过之地总能在当地人口动员起来前便穿过他们的土地。而当他终于在一个隘路上遭遇抵抗时,他又能够说服对方承认斯巴达人来到这里只是出于和平目的并对自己有利。毫无疑问,对于一位将领而言,口才也是一项极为重要的能力,可却疏少有人能够掌握。
在与马其顿人一同在伊利里亚(Illyria)进行了一次战役之后,布拉西达斯又在撤退中展示出了杰出的能力。此时佩狄卡斯已经弃他而去:由于马其顿与斯巴达联军所处的情况十分糟糕,他在一天夜里突然率领全部马其顿士兵回国了,只留下布拉西达斯不多的人马单独面对追击而来的大批野蛮人。这一局面考验着每一个斯巴达士兵,而在布拉西达斯的领导之下,士兵们没有显露出一丝溃散的迹象,也完全没有失去他们的纪律性。他对士兵们进行的演说就如同教科书一般经典。他鼓励他们说尽管己方人数稀少,但在勇气、纪律以及任何战斗素质上都要远强于野蛮人,只要士兵们能够并肩战斗,便绝对能够击败野蛮人。【49】这是现存所知的第一次,一位将军告诉士兵,文明国家的士兵绝不需要惧怕蛮族,无论他们的数量到底有多大(如今却已经成为陈词滥调了)。在撤退时,重步兵们组成了一个空心的正方或长方队形,保护着中央的轻装部队和行李纵列。这一队形似乎也是布拉西达斯本人的发明。一部分血气方刚的年轻士兵充当着侧卫角色,随时准备在野蛮人接近时冲出行列攻击他们。这些人被部署在整个队形最外侧,以保证他们能够快速进出行列,而又不会破坏队形秩序。布拉西达斯本人则率领300名精选的重步兵,组成全军的后卫。只要斯巴达人开始行军,野蛮人便会发动进攻。但即使野蛮人的威胁如此步步紧随,士兵们也没有没有丧失一丝的纪律。每当野蛮人发动进攻,全军便会停止前进,侧卫部队冲出行列与后卫一同迅速将伊利里亚人击退,之后全军再重新开始行军。在最初的两三次进攻伤亡惨重后,野蛮人变得谨慎起来,不再发动直接的进攻。不过他们也只是转而采取伏击的进攻方式而已,他们甚至还抢先占据了斯巴达人必经隘路入口处的高地,试图在这里将斯巴达人引入一场不利的战斗。不过布拉西达斯始终保持着戒备,认清了对方的意图,带领着自己直接指挥下的后卫,以双倍速度超越全军直扑高地。尽管伊利里亚人抢先占据了高地,但却并没做好承受重步兵进攻的准备,在损失了部分人员后即为布拉西达斯逐退,丧失了隘路的入口。在此之后,一路始终遭遇顽强抵抗的伊利里亚人彻底放弃了企图。布拉西达斯能够在如此困难的环境下,牢牢掌握着手中的士兵完成撤退,完全可以被看作是后来色诺芬的榜样。
布拉西达斯在安菲波利斯会战(The Battle of Amphipolis,公元前422年)击败雅典将军克里昂(Cleon)的例证进一步显示出这位战士的罕见才能。在经历了马其顿、伊利里亚的战役之后,布拉西达斯撤退到了他先前曾驻扎过一段时间的安菲波利斯。这座城市位于斯特里蒙河(Strymen)畔的一座山丘上,仅东侧建有城墙,其余三面则被河流环绕。布拉西达斯在斯特里蒙河对岸的柯迪利乌姆山(Mount Kerdyllium)宿营,可经由一座桥梁进入城市。被雅典派来应对布拉西达斯的克里昂自城市以南数英里的埃翁(Eion)海岸登陆。为了对城市进行侦察,克里昂以右翼领先的序列沿大路前进至安菲波利斯东侧。从这里,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布拉西达斯的营地以及山丘上的城市,并不担心对方会攻击自己,因而在行军时纪律松散。可事实上,布拉西达斯却早已下定了攻击雅典人的决心,准备利用对方松散的队列来争取优势。克里昂在获悉布拉西达斯已经从营地进入城内之后,却还是认为对方不会进攻自己。直到亲眼看到城门处的骚动时,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险境。不过到了此时,克里昂仍认为对方只会像当时的惯例一样,从城门中走出来排成常规的战斗序列,之后才缓慢地推动方阵前进。尽管手中的部队人数远比对方更多,装备也远比对方更为齐整,克里昂却决定拒绝他想象中的会战,将行军纵队倒转过来,以左翼领导着撤退,但他始终都没有让纵队组成密集队形准备战斗,而且由于某种原因,雅典人的左翼行动过快,与中央和右翼发生了脱节,二者之间出现了一个空洞。与此相对,深知出其不意道理的布拉西达斯却从没有打算循规蹈矩。他在城门后隐蔽地集中了150名精选士兵,告诉他们敌军缺乏戒备,激励他们奋勇作战,完成任务。在此之后,这支规模虽小但满怀决心、且人人都能以一当十的部队突然从城门冲出,打击在克里昂中央的侧面上。后者原本正沿着大路行军,遭到打击后立刻便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位于前方的左翼非但没有转回来支援中央,反而在惊恐之下立刻向埃翁逃跑了!【50】右翼则撤退到山丘上的一个位置。与此同时,另一支规模更大的斯巴达部队从更加靠北的城门出城,从后方攻击了雅典人的右翼。克里昂在逃亡中被杀,雅典右翼虽然进行了英勇的抵抗,但全无用处。超过600名雅典重步兵在战斗中阵亡,整个军队也都被击溃了。斯巴达方面则仅有7名重步兵阵亡,但布拉西达斯却受了致命伤。两位指挥官虽然都殒命沙场,但在能力以及品行上的差别非常显著。
作为伊哥斯波塔米海战的胜利者,莱山德(Lysander)的军事生涯足以使他成为仅次于布拉西达斯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第二名将。不过与很多名将一样,对于他的功绩我们也只能从略。
从军事角度来讲,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规模有限,政治手段所发挥的作用并不亚于军事手段。能否从敌方阵营中争取到盟友,或是能否在对方的城市中煽动叛乱,对于一场会战的胜负也同样至关重要。在这场战争中,政治手段压倒了军事能力。大部分战役不过是增加了一些附带目的的劫掠。海战多于陆战,有限的陆战通常也只是小战和围攻战。尽管参战城邦众多,战争波及的地域非常广大,并充斥着罕见的残酷和不必要的毁灭,甚至于整个希腊的命运都悬于这场战争之上,但伯罗奔尼撒战争本质上仍然是一场小规模战争。在这场战争之中,伟大者、狡猾者、怯懦者层出不穷,所有这些人都影响着战争的走向。伯里克利、德摩斯梯尼、布拉西达斯、吉利浦斯(Gylippus)、莱山德、克里昂、亚西比德、尼西亚斯(Nicias)都在漫长争斗中的某一时刻彰显出了自己德行、能力的优劣。倘若这场战争继续蔓延下去,希腊最终很可能会四分五裂,再也无法作为一个整体立足于文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