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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经历A(之一)(3)

三人上了车,田田大惊小怪地说:“原来我没出生前就经了一场劫难啊!想想真是后怕呀,这个世上差点儿没我这个人了,《郑和与西洋》也没人写啦!”但他爹妈没有响应他的笑话。田田爷爷的那番话触动了凌子风内心深处的伤疤,再者,他也知道妻子正为此不高兴。她一向是这样,不高兴听家里人提起何若平的事,一听就影响情绪。有次在床上凌子风数落她:

“你这是吃的哪门子干醋啊,若平是过世快20年的人了。”

田红英脑袋拱到丈夫怀里,幽幽地说:

“若平那么可怜,花没开苞就落了,我怎能吃她的醋?不过我总有一个想法:我这辈子铁定跟你一家,再不会跟另一个男人的;可你爹妈老是把若平当成你的原配,只是因为意外才换了我。要是你真的和若平结婚在前,那不把我给闪下了?一想到这儿,我心里就不踏实,有点儿后怕,有点儿发虚。”

凌子风臭她:“如果我和若平结婚在前,说不定你我根本不会认识,既然不认识,哪里说得上闪下不闪下。你这纯粹是逻辑混乱。”他又开玩笑,“你这么漂亮性感的女人能剩得下?没有凌子风,就有王子风、张子风来疼你。”

不过这番话让他知道了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田红英是个性格很奇怪的女人,恐怕只有中国这样的男权社会中才会有这样的女人。她怎么着也算得上个女强人吧,在夫妻的相处中属于强势一方,在小两口的小斗争中总要占到上风才罢手;但她又对丈夫(儿子)很依赖,甚至可以说,她是依附于丈夫而存在的。她的人生奋斗,她的千万家产,都是因为丈夫才有存在的价值。而实际上呢,如果单从财产构成说,凌子风只是妻子的打工仔而已。

想到这一点,凌子风就能原谅妻子的一切毛病:她的霸道,她的吃干醋,她的玩心机(比如盯小玉的梢),等等。这会儿凌子风扶着方向盘对后排的田田说:

“别瞎感慨了,你能发感慨就证明你存在,你既然已经存在就不会不存在。今天是喜日子,别提过去的事。”

田田虽然少不更事,但很机敏,知道这个话会在妈妈心中激起不快,笑着说了一句:“爸,你说话很有哲理呢。”便闭口不说了。

田田外公家比凌家豪华多了,占地五亩的大院子,院里有鱼池、花圃、果树林,西洋风格的楼房,上下三层,有700多平方米。田家在投资天乐公司后,还一直承担着向公司供货。但三年前,为了规范公司的运作,凡是与公司有亲属关系的分供方都劝其退出,二老退出后干脆不做生意了,回家养老,反正他们从天乐股份上赚的钱,两辈子也吃喝不完。现在田田外公自称海陆空三军总司令,家里养着鱼、鸽子、狗、猫,总数近百只,每天比做生意时还忙。由于家里有这些硬件,田田平时回外公家更多一些,小孩子毕竟爱狗爱猫爱玩爱热闹。不光是儿子,就连凌子风也愿意多在岳父母家停留,因为这里一切方便:洗澡方便(这两年他已经变“修”了,一天不洗澡就过不去),院子宽阔可以停车,有电脑有传真可以办公。时间长了,田田奶奶不乐意了,半真半假地说:

“我看凌田田光惦记着回外婆家,干脆改姓田吧。”

自打听了这番话,凌子风很警惕。他想自己的父母本来完全有资格向儿子要这些东西的,如果因为父母的责己而造成儿孙的疏远,那对他们太不公平了。以后他便非常注意回两个家的时间平衡,绝不厚此薄彼。

外公外婆对田田的凯旋更是乐得不知高低,说:“田田,你真给外公外婆争脸了,说吧,奖你什么?5000元以内你尽管说。”不料田田比他们更气派,说:“外公,外婆,我已经今非昔比了,剧本稿费是6万元,很快就要到手了。现在该我给你俩买东西了,你俩想要什么礼物?3万元以内尽管说,留3万元我给爷爷奶奶。”

外婆笑眯双眼,说:“田田说话多有气派!多孝顺!田田,俺俩啥礼物也不要,有你这份心就行了。”

田田和猫狗鸽子玩了一会儿后,猫在自己卧室里给同学打电话。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自然非常兴奋,陈晶一听是凌田田的电话就欢呼起来,说:“田田,你可是大名人了,我们都在电视上看见你了。我真不敢相信你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田田笑着臭她:“看你那德行,我会那样得意忘形,狗眼看人低?”

外婆在一楼的客厅里喊:“田田!打开你屋里的电视,地方台正在播对你的采访呢。”田田扒在二楼栏杆上说:“你们看吧,我不看,反正就那么回事,我给同学打电话呢。”

二老挤在沙发上伸长脖子看采访,真正看得得意忘形,不时爆出一阵大笑,外加几句评论:“这小崽子!看他恣的!你看他还满谦虚呢。”

凌子风和妻子也看了一会儿电视,回到自己的卧室。今天太晚了,他们不打算回家了。凌子风见妻子仍面有不快,知道她病根是在哪里,淡淡地说:“别不高兴了,爹已经老糊涂了,你和他较什么真?再说他也没有说错什么话。”

田红英悻悻地说:“他是没说什么错话,不过在你爹妈眼里,何若平才是最正统的凌家媳妇,弄得我倒像是个填房,这辈子得低她一头。我受不了这个窝囊气。”

凌子风被“填房”这个词逗笑了:“鸡肠狗肚,哪像一个董事长的胸襟?填房!亏你想得出来。”

田红英确实有点儿恼火,恼火的原因很复杂,难以用言语撕掰清。明天是何若平的忌日,这日子田红英比凌子风记得还清楚。因为每逢这一天凌子风就会短暂地“出家”,完全沉浸在对“亡妻”的悼念中。并不是田红英心眼狭小,容不得一个死去20年的女人。但是,看着丈夫会突然变成陌生人,变成一个女鬼的丈夫,这事总有那么一点儿恐怖。而且每年一次,一次也逃不脱。今年有这两桩大喜事,田红英企盼它们会冲淡丈夫的记忆,把丈夫的例行发作岔过去。但看来是岔不过去了,不但丈夫没忘,连半傻的公爹都没忘。一个活女人(一个很有女人味儿的活女人。这些年田红英对打扮自己可没少花力气)硬是斗不过一个死女人,你说丧气不丧气。

凌子风不再理会妻子的情绪,开始说正事,他说:“红英你又立大功啦。其实我挺不服气的,我一向觉得我管理公司比你有水平,可是几次节骨眼儿上都是你盖过我,不服也不行。看样子你天生是刘邦,我最多只是当陈平的材料。”

这些话是对妻子的恭维,想让她忘掉不愉快,但也是真心的恭维。

又谈如何应对马上就要来的销售高潮。销售力量不成问题;生产能力也不成问题,只要扩大外联的力度就成。主要是资金,刚刚吃掉特车厂时花了1500万元,电影投了500万元,两大笔贷款又正好要到期归还。新增的1亿元产值,即使尽量加大资金周转,至少也得再增加2500万元的生产投入,这些只能靠贷款来解决,但公司没有多余的不动产可以抵押。看来只能利用和商行李行长的特殊关系了,当然得上点儿油。

田红英问需要上多少油。

“10万元到15万元吧。这个数额的非生产开支,应该由你董事长审批。”

田红英低声骂一句:“可恶,在电视台我才花了8万元。”

凌子风说:“那不一样。电视台反正是要为这次质量评比活动打宣传的,至于挑中咱们还是挑中别人,操办者并不承担风险。李行长就不同了,他确实要承担相当的风险,现在国家对贷款控制越来越严,没有抵押的2500万元贷款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所以李行长吃这点儿回扣是公平的,符合等价交换的原则。”

“行了,该花多少你自己定吧,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你办事我放心。”

凌子风笑着说:“还是老婆当董事长的总经理最好当,上了床,枕边风一吹,什么事都办妥了。”

“放屁放屁,这会儿咱俩上床没?向来是女人对男人吹枕边风,哪有反过来的。”

凌子风不同意,说哪个文件规定了枕边风的风向?田则坚持说:枕边风就是只有一个风向,“因为在床上总是男人有求于女人。就说咱俩,谁最馋那一口?所以呀,以后千万别指望你能对我吹枕边风,要是那样,该答应的事我也不敢答应。怕你顺杆子爬,到床上来腻歪我。”

这么着调了一会儿情,两人都有那个意思了。田红英说咱们洗澡吧,上床后我给你一件礼物,保你满意。两人浴罢上床,田红英从女式挎包里拿出一个纸盒,包装很精美,印的是英文。凌子风凑在灯前看说明,他的英文水平不错,但不熟悉药剂学词汇,看得很吃力。妻子说:“别看了,这是美国辉瑞公司刚研究出来的药,名字叫什么喜多芬,非常灵的。听说这种药到5年后才能正式上市,那时会风靡全球。我是从黑市上弄来的,价钱就不说了,怕你心疼起来折了锐气。”

凌子风笑她真有本事,能把“未来”的药弄到手,还巫婆似的,知道过去未来之事。又不屑地说:

“我还用不上这玩意儿吧,等我60岁后再用它。”

妻子没听他的,赤着身子下床为他倒了杯水,把一枚蓝色钻石形的药丸托在手里,腻声说:“喝了它,尝个新鲜嘛。”

美国佬的药确实灵,一个小时后那种狂潮就涌上来,此后的几个小时中,凌子风大汗淋漓,贪如虎狠如狼。完事后他身心交泰,也实在乏了,说:“睡吧睡吧,我是过瘾了,你呢?”妻子娇喘吁吁,满意地钻到他怀里,闭上眼睛,心想明晚再给他一粒,说不定能把他对何若平的思念岔过去。凌子风睡眼惺忪地说:

“睡吧睡吧。红英,你为公司立了三大功呢。”

田红英确实为公司的发展立了三大功。第一是最先提议搞防盗门并煽乎得凌子风下了海。第二是在公司开办初期为公司接了一大单生意,从此公司迈过了生存关。不过,这件事上她付出的代价大了一些。第三次就是这次搞定电视台宣传。

凌子风和她相识12年,结婚11年了。那年,33岁的凌子风很偶然地遇上了25岁的田红英,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1981年,作为老三届学生考入上海交大的凌子风毕业了,分到本市的通风机械厂。工资低,日子过得紧巴,不过他从没想过下海赚钱,那样干风险太大,已经到手的铁饭碗哪能轻易舍弃。日子虽然紧巴,但总比当知青时强吧,总比才招工回来时当矿工时强吧(他当过几年矿工)。何况他一向不是个冲动型的男人。

所以他一直安安生生地守着两位老人过日子。那天家里的水管漏水,是一个弯头裂了。这种事他向来是自己动手的,于是凌子风上了半晌班,跑出来到街上买弯头。他在离工厂不远的一条僻街上瞅见一家五金店,单间铺面,屋里摆得满当当,墙上和顶棚上塞满了各种五金件。店主是一个年轻姑娘,模样不是特别漂亮,但也颇齐整,而且性感,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她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裙,胸脯和臀部紧绷着,双臂浑圆,肤色尤其好,白中透着红润,是非常“正”的健康色,让人感到青春的血液在她的皮肤下汹涌。这会儿没有顾客,她斜倚在门框上悠闲地嗑瓜子,一只手垫在背后,一只手握着一捧葵花子往嘴里送,送进去一个,舌头稍一搅动,瓜子皮儿就呸地吐出来,吐到一米之外的塑料桶中,一个一个,吐得很准确。这个动作肯定不合淑女风范,不过自有一番粗野的美。凌子风在心里欣赏着,走过去说买一件6分的弯头,那姑娘姿势没变,摇摇头说:

“没啦,早就脱销啦。”她补一句,“你不用跑了,这两天,6分弯头和接箍全市脱销。”

“水管弯头也脱销?又不是什么紧俏玩意儿。”“做防盗门呗,这几个月人人都做防盗门,你不知道?”

凌子风想起来了,确实见不少人用水管做防盗门。用水管做是因为方便,因为用料大都是从国营工厂偷出来的,太长的料偷着不方便,再说家里又没有焊接设备。所以他们大都在厂里截成尺寸合适的短料,过好丝扣,夹在自行车车架上带出厂,回家后用弯头和接箍一连,门就成了。

他低声嘟囔一句:“该死的,这可咋办?水管还在漏水呢。”便转身离去。他和田红英在人生旅途上的相逢就要这样结束了,从此再不会相遇。但就在他要离去时,田红英又瞥他一眼,这一眼改变了两人的人生轨迹。田红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较养眼,高个子,30岁出头,五官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眼可以看出这是个实在人,但也绝不窝囊。要说在那一瞥中田红英就有什么婚姻上的算计,那是冤枉。因为依这个男人的年龄,应该是已经结婚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比较养眼的男人值得她表示一点儿好感。她说:

“你等一下,我再找找,我记得有一件弯头掉到旮旯里了,好像是6分的。”

她把葵花子装进口袋里,走进柜台,弯下腰去寻找。货架下堆得满满当当,需要一件件移出来。凌子风说:“我来帮你搬吧。”田红英没有拒绝,在凌子风的帮助下她把货架下腾空,在角落里摸了一会儿,真的摸出一件弯头。她人还窝在柜台下面,先把这件弯头举出来,喜滋滋地说:

“你看,正好是6分的!你很有运气啊!”

她从柜台下钻出来,胳膊上和鼻尖上都沾着灰尘,额上津着细汗。凌子风很高兴,也很过意不去,连声感谢,说:“你出来吧,我帮你把货篓归到原位。”田红英没有客气,抱着膀子立在一边,看着他把箱篓一件件搬进去。搬完后凌子风递过手帕,说:“鼻尖上有灰,你擦一擦。弯头多少钱?”

田红英接过手帕擦着,笑道:“5毛钱。5毛钱的生意费我这么大力气,真划不来。干脆算了,不收你的钱,算是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