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经历A(之一)(4)
凌子风对这位豪爽的姑娘很有好感,没有急着走,站在柜台外聊了一会儿。他说:“如今的人哪,干啥都是一阵风。用水管弯头做防盗门,样子蠢,又是透空的,不封闭,不能取代原来的门。据我所知,外地已经有厂家做专门的防盗门,有猫眼、电铃,专门的防盗锁,很漂亮的烤漆,不过价格贵,买的人不多。”
田红英说:“价钱贵一点儿也值得买,如今贼娃子多,要是被偷一次,怎么着也比一扇防盗门值钱吧。我看这个市场大得很。喂,你说做防盗门难不难?”
“那有什么难的?防盗门锁难些,但有制造门锁的专业厂家,其他不过是些铆焊工作。我就是学这行的,铆焊工艺是我吃饭的家伙。”
“那你为啥不自己办个厂?你说的那些厂也是刚起步嘛,我看干这事大有奔头。”
凌子风笑了:“哪有这么容易。我只是说技术上不难,但本钱呢、销售网络呢、场地设备呢、广告宣传呢,哪一样都不容易。”
田红英撇撇嘴:“你们这些念书人哪,越有本事,干事越胆小。怕这怕那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这个评价相当粗鲁、相当刺耳,凌子风只是笑笑,没有应声。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了解了对方的情况。田红英知道了他在通风机械厂工作,知道他33岁还没结婚,好奇地问:为啥不找对象?这个年纪不结婚的男人可不多,是眼界太高吧。凌子不想揭开内心的伤疤,只是简短地说:曾有一个未婚妻,当知青时好上的,结婚前不幸淹死了。田红英看看他,很体贴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事情已经过去,就别难过了。她又加了一句评价:
“我看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凌子风回家后,也许是那句“吃屎赶不上热乎”的评价太刺耳,他确实认真考虑了做防盗门的可行性,包括启动资金的概算、必要设备的购置计划等。不过在内心里他仍把这看成纸上谈兵,并没有想到付诸实施。33年的人生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不是轻易就能跳出去的。几天后,他在回家途中,下意识地又拐到那家五金店。自打若平死后,虽然父母一再催促,他仍无法提起对婚姻的兴趣。曾经沧海难为水,对别人介绍的每一个对象,他都不由得和若平比较。而且也许不是真实的若平,而是他心目中保存的被圣洁化的若平,这么比下去,便使他在婚姻之途上步履蹒跚。见到田红英后,他对这位性格豪爽、活力汹涌、没有文化、带三分野性的女店主,不知怎的,有一份朦胧的好感。
他不知道在这几天里,25岁的女店主已做出了战略上的抉择。她辗转打听了这位通风机械厂实习技术员的一切:今年刚从上海交大毕业,未婚,为人实诚,人缘不错,聪明,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教师,家里生活比较清苦。年纪是稍大一点儿,那也没啥关系,大几岁的男人更知道疼女人。综合起来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人选。最让她动心的,是他在未婚妻死后七八年闭口不谈婚姻,听说上大学时曾有一位女同学追过他,但他一直恋着死去的未婚妻,没能热起来,两人也就渐行渐远了。足见这是个多情种子。
在几个不眠之夜中,田红英把这个男人放在心的天平上仔细掂量,越看越觉得他符合武当山道长算的卦。春节期间她同女伴去武当山玩,卜了一卦,问婚姻和财运,抽了个上上签。一位慈眉善目的道长为她解了卦,说她今年要大发。生意要发,还要遇上自己的如意郎君。因为有女伴在旁,她脸庞红红的不好细问,女伴笑着代她问:如意郎君姓甚名谁,到哪儿去寻觅。道长先说天机不可泄露,又笑道:“实话说吧,我的道行算不了那样准,但大的框架是不会错的。”田红英问:“你说生意要发,还是我干的五金生意吗?”道长说:“据卦象看你得挪地儿,挪了地儿才能发,究竟改行不改行我看不清楚。不过你甭操心,反正碰上你的郎君,一切都跟着定了。”
受爹妈的影响,田红英平素就信算命,这次尤其信。你说,道长说的如意郎君不是凌子风能是谁?又能是谁?没跑,就是他了。田红英觉得在心理上已经靠到这个男人身上了。她可不是遇事犹豫的人,该是自己得的,绝不会缩手不前。不过她捺着性子又等了两天。她想凌子风也许会再来的,如果他主动来,那这场婚姻就铁板钉钉、棒打不散了。如果他不主动上门呢……那她也不会放弃,随后要找上门去。
当然,最好还是男方主动来找她,这样的结果最为圆满。所以,当她看见凌子风出现在柜台前时,眼睛突然亮了,亮光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光辉如此之强,把对面的凌子风都照热了。凌子风当然不知道姑娘这几天的心路历程,但毋庸置疑,自己的到来引发了这姑娘的喜悦,他也被感动了。
田红英甜甜地说:“凌哥你来了?”又说,“凌哥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件大事。”
凌子风试探地问:“什么大事?还是你说的……”
“一半句话说不清,这样吧,正好到午饭时间了,今天中午我请客,咱们边吃边谈。”
凌子见忙说:“哪能让你请,我正该为上回的事谢你呢。再说,按惯例也该男人请客吧,哪好意思腆着脸吃姑娘的请。”
田红英笑了:“几毛钱的弯头换你一顿饭,我可是占便宜了。好吧,这次就让你请,以后日子长着呢。”
这句话让凌子风心中一震,不由看了一眼田红英,她倒是一脸坦然。凌子风想,她这句话大概是顺嘴而出并无深意吧。田红英给相邻商家交代,让代管一会儿生意,就坐到凌子风的自行车后架上。凌子风找了一家大众化的饭店,那时他口袋里很困窘,平时不到饭店吃饭的,这次虽然是请一位姑娘,但也不敢到大饭店里扮阔。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一张白茬桌子上放着一张油腻的菜谱,一碗油泼辣子,两个低档的调料壶。凌子风请田红英点菜,田红英没客气,接过菜谱随便点了一荤一素两个家常菜,说:“就俩菜吧,俩人,多了也吃不完。再来一瓶白酒,两碗米饭。”酒菜很快上来,田红英反客为主,抢过酒壶把两个酒杯斟满,问:“凌哥的酒量咋样?”凌子风说我不行,也就三五盅的量。田红英说:“其实我也不行,不过今天是第一次和凌哥喝酒,咱们都别藏假,要喝个痛快。”
田红英果然喝得豪爽,一杯一杯地和凌子风对干。几盅酒之后,她原就红润的脸庞愈加艳色欲滴,凌子风看得有点儿呆了,心中止不住微波荡漾。
田红英红着脸问他:“你是不是在笑话我?我没文化,扮不来淑女样子。”
凌子风笑着说:“哪能呢,你不淑女,我也不绅士。我下过乡,上过山,牛屁股后拾过粪,矿洞里挖过铁矿。”
“可你已经改邪归正啦,不不,是修成正果啦,上了大学,现在是工程师。”
凌子风笑着摆手:“技术员而已,33岁才当上个技术员,有啥值得夸耀的?不说它,不说它。小田你的肤色好,喝了酒更漂亮。”他原来想说“娇艳如花”的,但想两人相交尚浅,话到嘴边留住了。
酒过七八巡,田红英开始谈她的“大事”。她先问:如果真干防盗门,得多少钱扎摊子。凌子风说:如果想办一个正规的公司,也就是生产型的有限责任公司,注册资金不能少于50万元。但这一点可以通融,不少公司的注册资金都有虚头,或者是以实物抵资金,或是借钱注册,等两个星期后资金就可以动用了,再把钱抽出去还账。当然,这样抽逃资金是犯法的,但大家都这么干,也可以说这是中国绝大多数公司的原罪。或者办成技术型的公司,注册资金少一些,10万元就行。技术型公司按说只能提供技术服务,不能搞生产,但这事也可以通融,上边管得并不严。如果不说注册资金,只说扎摊子的实际花费,包括购必要的设备、租厂房、必要的流资(买材料、电费、工人工资等),打紧了说,得七八万元吧。
田红英很欣喜,因为凌子风的回答很流畅,看来这两天他肯定揣摸过这件事,也就是说他并非没有动心。既然这样那就有戏。她说:“我觉得防盗门有干头,主要是市场大,前景好,可以面向全国。全国10亿人,每一千人买一件也有100万件,干这行咋也饿不死的。只要你说技术上不难,就能整。凌哥你干不干?你要敢干,我和你合伙。我把这个店盘出去,再找家里要点儿,能凑6万元。你再凑点儿,不就够了?关键是你的态度,我对技术和管理一窍不通,你要不干那我也熄火。”
凌子风迟疑地说:“你有这胆量?要是失败了,你可是倾家荡产啊。”
田红英不在乎:“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赔光再说赔光的事。我那个店是我爹用500元起家攒起来的,大不了再从500元干起。”
田红英不怕。田红英没文化(初中没毕业)可有心劲儿。她已经相中了这个比她大8岁的男人,她想,用共同的事业来拴住他是最牢靠的办法。不管公司成不成,一块儿干了两年后,这个男人铁定是她的了。至于倾家荡产的危险确实是次要的,何况还有武当山道长的话为她壮胆呢。
凌子风则迟疑不决。此前他确实考虑过田红英的提议,虽有点儿动心,但远没有到铁了心自断后路扔掉铁饭碗的分儿上。这会儿,原来的担心上又加了新的担心:这位才见过两面的姑娘已经非常信赖地靠在他肩上了,这让他很感动,也有了沉甸甸的责任感。他不能害了人家呀。他沉重地说:
“英子你让我认真掂量掂量。这是个大事,不能草率。”
田红英眉开眼笑,她听出来凌子风对她的称呼已经变了:“凌哥你掂量吧,不急,我知道这急不得。不管咋说,我信你的,我听你的。”
两个月后,凌子风辞去公职,田红英盘出自己的小店,两人真把一个天乐公司弄出来了。
万事开头难。两人自然遇上了不少难,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最困难时,把货发完后账面上只剩下34元钱,但这时货款已经慢慢回来。公司熬过三个月后,生存关总算迈过去了。武当山的道长说过,田红英在“大发”之前还有一道坎,迈过这道坎,以后就顺了。来年年初,他们真的碰上一道坎。那次他们很幸运地碰上一位大主顾,朱黑大哥,是省会的防盗门经销商,原来销别的品牌,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凌子风,又来厂里考察过,说天乐虽然是新牌子,但质量确实不错,同意和天乐建立长期关系。头一次订货订了1000件,这是天乐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宗生意,价格也不错,预付20%,货到付全款。
合同顺利签订,凌子风夫妇对合同条款,包括价格、付款条件等相当满意。制式合同最后都有一条:若发生纠纷在何地法院解决。朱黑大哥说要放在省会,他笑着说:“在你们这儿,我人生地不熟可没法应付啊,强龙不压地头蛇呀。”为了表示诚意,凌子风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合同签订后,他们便投入紧张的生产。那时天乐的资金还对付不了这么大的订单,红英爹妈很支持,把自家房子押到银行贷了款。1000套门很快完成,又连日赶夜发到省会。天乐账面上只剩下2000元钱,连这个月的电费和电话费都不够交。但这时,那个豪爽义气的朱黑大哥突然变卦,说天乐防盗门价格太高,必须降价20%。20%!这个产品的纯利润率在13%左右,在机械行业,这是相当不错的利润率。但按朱黑说的数降价后,不但不能赚一分钱,还要赔上7%。
凌子风捺住怒火,在电话中同朱黑蘑菇,向他求告,但对方根本不讲道理,说:
“要么咱们改合同,要么我一分钱也不再付。让我把货退回去?甭想。”
凌子风想去省会打官司,他想,这么公然的违约,法院总不会向着那个无赖吧。不过,他事先通过省会的朋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位朱黑是白道黑道路路通,省会法院中有不少铁哥儿们,所以他才坚持要把合同纠纷的解决地点放在省会。
凌子风脸色铁青,把自己关到屋里整整一天。他比别人更清楚眼前的境地,作为总经理,他的心理负担比别人更重。刚起步的天乐碰上这档子事儿,铁定要夭折。因为依他们目前的资金状况,别说打旷日持久的官司,连往省会跑的路费都付不起几次。如果资金紧张的风声传出去,分供方都来逼债,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客户也会对公司的前途产生疑虑,那即使打赢官司,公司也早就一败涂地了。如果公司失败,田家投的钱全部泡汤不说,连田家二老的房子也要充公,真真成了丧家之犬。他后悔自己在签这笔订单时考虑不周,没有让对方全部付款后再发货,但话说回来,在买方市场中很难争取到这样的付款条件的。再说,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无赖?
那是个黑色的一天。很久之后,凌子风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氛围:没有一丝光亮的绝望;无能为力的狂怒;还有咬碎牙齿的仇恨。那一天里,他最顽固的念头是杀人,到省会去捅了朱黑,再去偿命。他没把这个念头付诸实施绝不是怕死,而是丢不下爹妈,丢不下田红英和将会变成丧家之犬的田家二老。这一天的思想激荡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要变成杀人犯实际是很容易的,关键是看这个人在世上还有没有牵挂。
晚上他打开门,把一直候在外面的田红英喊进来,说:“还是退让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只有退让才能保住公司。再和那个无赖谈一下,在咱们降价10%、最多13%的范围内同他达成交易,让他把款尽快打过来。”
他说话时声音嘶哑,眼中满是红丝。田红英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但对他的决定却颇不赞成。她问:“你降价就能保证他把款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