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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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经历A(之一)(2)

他忽然想到明天就是8月16号,是何若平的忌日。时光匆匆,转眼之间,若平已经去世20年了。时间并没有淡化他心中的哀痛,每年这一天的晚上,他都会扔掉世俗的一切,暂时忘掉妻子、儿子、公司,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沉浸在对若平的悼念中。连田红英也熟悉了这个周期,承认在这个时间段中,她是没办法和死去的何若平竞争的,所以她就很聪明地躲开了。今年因为那两件大事(电视台宣传和儿子的电影),凌子风一时忽略了这个日子。不过不要紧,他对若平的思念已经变成生理性的反应,大脑忘了,情绪就会来提醒。刚才那波没有来由的烦闷和感伤之潮,其实就是潜意识的反应。

刚才小玉的挑逗(小玉那番话很含蓄,但实际是明白无疑的挑逗)在他心中激起了几丝涟漪,但这会儿他已经心如止水了。他的心中太满,除了盛着妻子、儿子(这个天才儿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可是很重啊),还有一大片是留给若平的。没有余地再盛一个年轻姑娘的爱情。他想,恐怕该把这事挑明,让小玉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下午3点,凌子风开着车来到机场。小玉说的那些人也都先后到了,有市委宣传部的一位科长、市教委副主任老金、电视台一位摄影记者、晚报社和日报社两位文字记者。见了凌子风,大家都过来握手,说凌总你有这么一个天才儿子,真给家乡争光了。金主任和凌子风是高中同学,彼此很熟,笑着说:子风你别保守,介绍介绍经验,咋会日弄出这么一个小天才,是“种”好,还是施肥有窍门?凌子风见两个女记者离得较远,低声说:我看是“种”好的成分大些,咋,想不想借种?老金笑着捶他一拳,说:这个经验我就不学啦,儿子再笨,还是自己的“种”好。

说笑着,波音737降落了,大家拥上去,舱门打开,田红英知道今天有人迎接,拉着田田最先露面。妻子穿着一件高领旗袍,打扮得珠光宝气,头发也像是刚做过的;田田上身穿一件文化衫,写着:在时间之河中徜徉。下身是牛仔裤,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舷梯下边镁光灯闪成一片,大家依次同母子俩握手。凌子风没有忘记自己的主要目标,抱了一下儿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后边的电视台记者身上。田红英介绍,男的是廖记者,女的是丁记者,他俩可是电视台的大牌记者!凌子风同二人热烈握手,说欢迎欢迎。廖记者有40多岁,表情沉稳,手里提着摄影器材。丁记者30岁左右,长得很漂亮。她笑着说:“我该先向凌总贺喜呀,今天你是双喜临门。”凌子风说:

“谢谢,其中一喜可是你们两位贵客带来的。相信在你们的宣传之后,天乐公司会借势来一次大扩张。大恩不言谢,容当后报。”

他们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反正在北京时,田红英早把这事说透了。凌子风说:“二位记者请先到宾馆吧,内人和儿子还得在机场休息室耽搁一会儿,因为本市的记者要对田田进行采访。你们知道的,都是老套路,既然田田在北京上了镜头,本地记者总得挖一些资料,对付出一篇报道。”

廖记者说:“不急不急,咱们都参加吧,采访完一块儿回去。”

大伙儿来到休息室,记者们把田田围在中间。这小子天生胆大,又到北京经过一次实战的新闻发布会,对这个场面一点儿也不怵,笑眯眯地对着话筒和镜头。日报社记者说:“田田,我们都看了关于投拍电影《郑和与西洋》的新闻发布会,某某文化集团公司承拍,某某著名导演执导,而你这个剧作者只是个11岁的孩子。确实难得呀,请问你是如何取得这样的成功的?”

田田看看老爹,笑着说:“这个问题我在北京已经回答过啦。要说成功的原因有三个。第一我确实有点儿小聪明,写出了一部还说得过去的剧本。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爹妈的投资,他们为这部电影投了500万元,有这500万元垫底,制片公司就不怕赔钱。这次我到北京、西安,接触了几家制片公司,才知道电影界是大腕儿们富,制片厂穷,有的厂家,接待室的沙发破得露着弹簧。所以我得首先感谢爹妈的投资,有了这500万元,剧本差点儿也有人拍。第三个因素是我的年纪,有卖点,能可劲儿炒作,以后卖拷贝就容易些。”

凌子风隐去嘴边的笑意,心想田田这小子,半月不见,真得刮目相看了。那位记者没想到11岁的被采访者能说得头头是道,也给激得兴奋了,接着问:“这是田田谦虚啊。你的剧本一点儿不差,我知道评论界有人说这是一部精品,说作品中有超越作者年龄的苍凉。甚至夸奖你的剧本是一字不能易。”

田田笑得更顽皮了:“炒作,那都是制片公司安排的炒作。写电影剧本不比发表小说,又不是最终成品,有什么一字不易的?我写的只是电影文学剧本,又不是分镜头剧本。不过导演说,电影的大轮廓就按我的剧本来,不会变多少,这点儿倒是真的。”

“田田真是虚怀若谷啊!评论界还盛赞剧本的开放式结尾,讨论了郑和下西洋的各种可能,其中一个可能是郑和继续西进,发现了美洲大陆,于是世界历史彻底重写。而真实的结尾是:郑和到非洲东海岸就打道回府了,错过了非常难得的历史机遇。这种警示式的构思确实值得中华民族进行反思。”

“其实这个结尾是我爸爸的建议。我的剧本吸收了我爸爸不少好的建议,他也是剧本的实际作者。”

凌子风暗叫一声不好。倒不是说田田的话不是实情,凌子风对儿子这部剧本确实非常重视,和儿子进行过几次深入的讨论,还特意邀请了几位作家朋友,搞了三次专题文艺沙龙。他对儿子的设计是: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必须要打响。但如果把这些情况抖搂出去,制片公司对田田的包装效果就要打折扣了,因为他们对田田的宣传定位是“少年天才”,它将是这部电影的一大卖点,相信会有不少观众(那些希望自家儿女也是天才的父母们)会冲着这点去买电影票。出于商业化的考虑,凌子风同意制片公司的这种包装。所以田田今天的坦率未免不合时宜,毕竟是11岁的孩子嘛。凌子风及时地插进去:

“我儿子今天是谦虚过度了。不错,我曾和儿子讨论过这个剧本,也曾说过:要是郑和能继续西进,发现美洲大陆,那历史就得重写了。我也就这么随便一说,没想到田田真把它组织进剧本中了,而且还构建出那么富有说服力的情节。所以,这个构思的所有权仍然是凌田田的,我可不敢贪儿子之功,据为己有。”田田看样子还想说什么,凌子风用眼色止住了他。“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我们就要回家了,田田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想他快想疯了。”

凌子风先把两位电视台记者送到宾馆,小玉已经在那儿等候。凌子风对记者说:“你们先休息一下,然后让小玉先带你们转转市内的几个景点,晚上由小玉陪你们吃个便饭,好好放松一下。明天咱们再谈工作。我得先陪儿子回趟家,见见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田田可是他们的心肝啊!”

两位记者说:“凌总你去忙,送田田见爷爷奶奶也是大事,常言说隔代亲,何况这么优秀的孙子,搁谁谁不疼?”

凌子风对小玉说:“两位贵客可托付给你了,他们要是有半点儿不满意,你就去写辞职报告吧。”小玉笑着说:“董事长和凌总尽管放心,我保证把二位招待好。”

凌子风让小玉来接待是有用意的,如今很多客人,主要是男客,太厚颜了,吃饱喝足之外还要特殊服务,而且凡是敢提出非分要求的人大都是不能得罪的,凌子风只能采取“内外有别”的办法:对内极严,决不允许员工在公司经营中涉足色情活动;但对客人只能遂其所愿。电视台的记者们大概不会这样,特别是在有女客陪伴的情况下,但也说不准。拿不准时凌子风就安排小玉去接待,面对一个优雅美貌、有大家风度的姑娘,男客们多半会收敛一些,即使有什么不满之处,一般也不会发作。

离开宾馆,凌子风才捞上和妻儿说话的机会。他说田田,这一趟西安、北京之行怎么样,大开眼界吧。田田说该看的地方全看了,大小雁塔、碑林,半坡博物馆、唐陵、故宫、长城、天文馆、科技馆……还有西影、北影、八一和儿影,电视台的演播大厅,都去过了,玩得真痛快!

“学习呢?课本看没看?你落下20天的功课可不好补。”

妻子说:“看着呢,除了谈剧本那几天太忙顾不上看,其他时间一直没丢。”

凌子风笑着说:“红英你这回又立大功了,谁说骒马不能上阵,我看比儿马还强。”

田红英得意地说:“功不功的,总算把电视台宣传的事跑成了,花费还不算太大,这两个电视台记者胃口不是太贪。”

凌子风截住她:“工作上的事明天到办公室说,今天只享受天伦之乐。”

他不想让儿子过早接触到这些台面之下的东西。妻子领会了他的用意,把话题扯开了。

田田的爷爷奶奶还住在老市区的旧宅子里。这些年凌子风已经有财力为他们起一幢新居,但爹妈执意不让,说俺俩都是八十几的人了,造个新房又能住几年?老房子住惯了,邻居也熟,要是换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坐软监似的多难受。你们别再提给俺俩换房子,省下钱办正经事,只要经常回来看看,俺们就知足了。凌子风拗不过,只好遂老人的愿。

田田的奶奶身板儿还行,腰不弯耳不聋,走路一阵风。田田的爷爷身体不行,尤其是两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经常犯浑,一犯浑就说些神神叨叨的话。有次清早醒来,他急匆匆地催老伴快准备,说:“四婶说今天和咱们一起去逛庙会,牛车都备好啦。”他说的那个四婶过世30多年了,坟上的树都成抱粗了,田田奶奶说他犯糊涂,他还不服,一个劲儿说:“牛车就在门口等着呢,等了半天啦。”田田奶奶只好搀着他到大门口,马路上小车大车跑得正欢,都是“电驴子”,哪儿有牛车的影儿?他瞪大眼看了半天,只好自己给自己下台阶,说:“我记错了,那是昨天的事,昨天咱们已经去过了,四婶和我在牛车上还唠了半天嗑呢。”

田红英迷信,说:“听你爹说这些白日见鬼的话,心里老是寒凛凛的。说不定,人老了真能看见阴间的亲人?四奶的魂真能回家?你爹妈住的是老宅子,阴气重,有这档子事也说不定。”

凌子风笑她:“真扯淡,哪儿有什么鬼神。尤其是咱中国不会有,就算世上真有鬼,也被‘文化大革命’横扫吓跑了,千秋万世不敢回头。”

不过凌子风有点儿羡慕老爹,人老了,意识就自由了,可以脱离肉体,在时间之河里自由徜徉。能在今天的车水马龙中看到50年前的牛车,也能和30年前去世的亲人交谈。他巴不得自己也能这样,那他就能返回过去,和何若平见面了。

今天老爹没犯浑,看到宝贝孙子回来,高兴得眉开眼笑。他甚至知道孙子写了个剧本,北京有人要将剧本拍成电影。他拉着孙子的手,夸田田从小就聪明:“我早就知道田田是个天才。你们忘没忘,他3岁就会开房门自己溜出去?”

田田奶奶笑了,说:“咋不记得?就像昨儿个的事,转眼已经8年了。”

凌子风得儿子晚,田田出生时,爷爷奶奶都是70多岁的人了,凌子风不让他们带孩子,但田田奶奶不依,非要自己带。70岁才见到孙辈人,能不亲?亲得都出格了。田田从小就野,学会走路后简直不愿在屋里待,田田奶奶做饭时必须把门锁上。不久他学会自己开弹簧锁,关不住了。没办法,凌子风就在门的高处安了一个插销,那个高度他再长5年也够不到,心想这下子能把他管住了,能安生两年了。但田田确实鬼灵精,竟然很快想出了办法,他搬一个小凳子,站上去,用一根木棍把插销捅开。插销用棍子很不好捅的,因为必须先把插销的弯脖子挑成水平,再向一边拨,才能拨开。但田田耐心地捅着,终于成功了。然后他如遇大赦般咯咯笑着逃出家门。奶奶发现后忙出门追赶,不小心把脚扭了。等凌子风回家,老娘的脚踝肿得像大馒头。但田田奶奶不说脚疼,只是得意地夸孙子:田田真聪明,这小崽子真鬼!长大一定有出息!田田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趴在奶奶身边,用小嘴吹奶奶肿着的脚踝,心疼地问:“奶奶你疼不疼?我吹吹你就不疼啦。”看着他的乖样子,凌子风没忍心训他。

田红英笑着捅捅儿子:“奶奶说的都是你当年的英雄事迹,还记得不?”

田田认真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印象了,听你们说这些,就像是听我上辈子的事。”

田田奶奶留他们吃了晚饭。饭后凌子风说要去田田外公家,他们也想外孙了。田田爷爷舍不得孙子走,拉着田田的手,笑眯眯地盯着他,忽然说了一句很明白的糊涂话:

“可惜若平死得早,她也是个好女人,是宜男相。那时还准生二胎,不然田田能有个弟弟妹妹,免得太孤单。”

这句话说得太突兀,屋里气氛一时有点儿凝滞。田田奶奶见儿子有点儿伤感,而儿媳有点儿不快,忙说:“老东西你又犯浑啦!今天是喜日子,不说这些伤心事。再说,”她忍俊不禁地笑着,“真要是子风娶了若平,哪里还有田田?你还说什么给田田添个弟妹,真真地说胡话。”

田田爷爷想不明白这个理:“为啥儿子和若平结婚就不会有田田?”他仰着脸皱着眉头努力地想。凌子风笑了,说:“看来我爸一时儿半会儿想不通这个问题,我们先走了,让爸静下心来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