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儿彼尔(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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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首,第二首赞美诗唱完了,教义也背诵了,但昨天晚上的事却并没有提起。一整天都没有提起。希德纽斯整个早上都坐在妻子的床边,他们认识到,想通过劝导让儿子改变心意是不可能的。只能寄希望于上帝的慈悲,时间和生活的磨炼帮他改正了。他们决定在邻居栅栏上钉上钉子,另外,父亲每天晚上都要亲自确认男孩儿是不是睡在床上。

彼得·安德烈斯根本无所谓。父母对他做什么,不管是对他好还是不好,他都不再在意。以前他曾想缩短自己的痛苦,计划着冒险,反抗父母或是偷偷离家出走,到外面世界随处游荡,寻找梦想中的王国,但现在这些都已成为过去。现在他长大了,也清楚的明白了只要自己耐心上完学,很快就能获得自己所渴望的独立,而且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其他令父亲放松警惕的方法。等屋子里都静下来了,他就拿绳子从阁楼窗口溜下来,爬到大门的屋顶上,然后从那里的排水管道滑到街上去。后来许多月色明亮的夜里,他还是会溜出去,带着心爱的鱼线到海边垂钓,回来的路上,他把钓来的鱼塞给巡夜人好让他保守秘密。

而里萨格那个黑眼睛的奥莉娜,彼得·安德烈斯也找到了机会和她重新发展关系。有几次,他和她晚上在一个大木料场约会。但这也很快就结束了。这个女孩儿言谈举止都太过随便,这令彼得感到很丢脸。一次,女孩儿从根本上攻击了彼得的美德,彼得躲开了,从此不再见她。

因为一直被运煤船和瑞典的小型运木船所吸引,他对港口单调的生活也有一种特别的偏爱。他认识了一个小供给店的老板,闲暇时间经常去那里听海上的故事,异域的冒险,宏伟的蒸气船可以容纳两千多人,还有大港口的生活,那里有巨大的造船厂和船坞。

但海员的生活对彼得并没有吸引力,他的目标更高,他想成为工程师。在他看来,这个职业能为他提供最大的可能性,让他能真正实现梦想,心怀自豪,四处游历,生活充满冒险与激动人心的时刻。同时,选择这样一个实用性的职业能帮他彻底摆脱他的家庭,以及这种延续了几个世纪的崇敬神灵的传统。这种选择其实也是对父亲的一次有计划的挑战。因为面对大家都欣喜渴盼的将来社会的发达技术,父亲却总是持鄙视态度。一次,有人建议加深海湾的深度,以推动镇子船运业的发展,这一提议引起公众热议,父亲对这个项目却非常蔑视:“这些人整天什么事都操心,但就是不管该管的事!”从那天起,彼得·安德烈斯就决心成为一名工程师。他的决定在学校得到了鼓励。从很早的时候起,学校的大部分老师都觉得他永远都不可能成就任何有意义的事,但慢慢的,他结交了数学老师成为他的朋友和保护人。数学老师曾当过军人,有好几次,牧师冲动地想让彼得退学去学一门手艺,老师高度赞扬彼得的能力,阻止了牧师。看起来,这位从前的军人似乎对彼得有一种类似同情心理的理解,他用赞美之词让措辞严厉的牧师沉默下来,而他自己也从中获得了满足。后来,镇民们对希德纽斯牧师以及牧师一家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光阴流逝,世事变迁,镇民最终想要和解。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老商人和马倌过世了,而他们曾左右镇上的舆论直到今日。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是在生意上,还是在个人财产上,他们都并没有公正合理地运用自己的权力为镇子谋福利。他们都是些老派的商人,固守着农民式的傲慢,拒不相信自己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对于交通业的新发展所带来的变革也漠不关心。镇上最富裕的家族很多都是靠继承祖上的遗产,战后,这些家族有许多都没落了,甚至变得一贫如洗。随着财产越来越少,他们对宗教抚慰的需求与日俱增。希德纽斯牧师的热切话语,比如尘世是虚华的,要摈弃财富在贫穷中获得真正的富足开始深入这些人的内心,而他们中大多数人过去本是牧师最势不两立的敌人。礼拜日聚集起来聆听牧师布道的追随者人数也在稳步上升,牧师经过时,人们也不再拒绝和他打招呼,至少牧师穿袍子的时候不会。

正当这些变化发生之时,彼得·安德烈斯获得自由的时刻也终于到来了。由于老数学教师坚持不懈的提议,父亲最终同意送他去哥本哈根的工学院念书。这时,他已经十六岁了。

一个美丽的秋天傍晚,每周一班的客轮缓缓驶出连绵的海湾,朝哥本哈根进发,彼得·安德烈斯背着包站在船尾,回头望见镇子映衬着黄昏绯红的天色渐渐变暗。离家并没有使他落泪,就连和母亲告别也没有让他太过伤感。然而,此刻他穿着刚缝的新衣站在船尾,衬衫的衬里还缝着一百元钞票,他看见镇上挤挤挨挨的屋顶和教堂笨重的砖塔在暮色中渐渐消失,一股不安攫住了他,胸中涌起隐隐的感激。他觉得自己没能好好的和家人告别,几乎想掉头回去重新说一声再见。随着教堂的晚钟远远地越过草地向他传来,那是家乡最后的呼唤和告诫,他感到自己和一切都和解了。

在初到哥本哈根的那段日子里,这种感触也一直持续着。对于外省人来说,这个大城市里到处都是陌生冷漠的面孔,孤独感压抑在心头,因此那感触也便愈发强烈。他在哥本哈根一个人也不认识,他的同学们都只想结束学业,谁也没有来这里。孤独令他沮丧,他常到证券交易所旁的码头去看看有没有家乡来的运苹果的货船,这样就可以和谁聊聊家乡及熟人的事。只是他照旧不喜欢父亲,想写信的时候,也只写给母亲。

他的两个哥哥之中,托马斯一年前就已经完成了学业,被派到乡村担任副牧师职位去了。另一个哥哥艾伯哈德无疑是住在这里,但不久前刚出了城,可就算等他回来,两兄弟也绝不会见面。因为艾伯哈德生性谨慎多虑,个性也很独立,很怕某些联系会毁坏自己的名声。因此,对于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还没完成学业就跑出家门胡来一气,他感到非常烦恼。

头两个月,彼得·安德烈斯住在一个简陋的阁楼里,从那里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红色屋顶。后来,他搬到纽伯德尔一对老夫妇的出租屋里。

圣诞节平安夜前一天,他从陆路回家,之前他曾给家里写过一封短信告知自己归家的消息。旅程要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要穿过西兰岛和菲英岛,看到车厢里挤满了回家过节的欢乐人群,他不由想起以前期盼哥哥们回家的激动场景——房间里的灯都点亮了,晚餐要推迟到火车抵达,这样让相聚更添节日气氛。他还想着他旧日的朋友们可能已经得知他即将归家的消息,或许正在车站等着他呢。

到了日德兰半岛之后,车厢里渐渐空了,最后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了。天色暗了,车厢里点起了灯,暴雨拍打着车窗玻璃。他听见火车驶过一座大桥,心跳也随之加快了。他熟悉那声音,还剩最后的五分钟了。那是斯卡比克大桥。他冲到窗口,擦净玻璃……是的,那条河……那草地,还有斯卡比克山。这时轨道转弯,透过雨帘模糊可见镇上的灯光了。

大姐西格妮正在站台上等他。看到她,心中隐隐感到不自在。她站在那里,背有点儿驼,穿着一件非常过时的短外套,戴着一双黑手套,裙子边角上卷着,露出细瘦的脚踝,一双大脚穿着胶鞋。她这身打扮出现在众人面前,肯定会引得人们议论纷纷,彼得感到相当尴尬。另外,他满心期待他的双胞胎弟弟会来接他,所以看到只有西格妮一个人的时候,他不免心生疑惑,因为西格妮是兄弟姐妹中和他最不合的一个。

回家时,走在街上,他立刻明白了父亲对自己的归来并不是很开心,西格妮说,他们觉得他现在就探亲太过轻率。回家一趟要花很多钱,不管怎么说,他至少也该先征得父亲的应允。

还不等回到家,彼得·安德烈斯的心情就平静了下来。他进到客厅,看见父亲戴着绿眼罩,坐在常坐的那把老旧褪色的椅子上,他真后悔没有留在哥本哈根。父亲拍拍他的脸,显然对他的归来不太情愿。餐厅的门关着,彼得·安德烈斯听见擦洗地板的声音,他看见桌上的盘子里有几个三明治,于是就明白其他人已经吃过了。母亲就如往日一样躺在床上,她的欢迎既缺乏真心也毫无暖意,她亲了亲彼得的双颊,但彼得的心还是冰冷。

彼得·安德烈斯还太小,不懂在孩子众多的大家族中,大点儿的孩子最早获得了父母的疼爱,自己所经历的困境其实是很常见的。虽然父母对小点儿的孩子的疼爱并没有减少,但毕竟有了不同。对父母来说,孩子的每一次进步所激起的喜悦也减少了。睡觉时,彼得·安德烈斯独自躺在旧日的阁楼间里大笑了起来。他嘲笑自己,嘲笑自己多愁善感,长久以来对这个所谓的家如此思念。他发誓自己以后决不能再被这样的情绪所压倒。

圣诞节有各种宗教仪式,无论是一如既往的教堂礼拜,还是多得唱不完的赞美诗,他都觉得与自己无关。他数着时间,计算着离开这里回到哥本哈根自由自在的时间。和老朋友们的会面也令他失望。受到父母对彼得态度的影响,有些人甚至假装不认识他。因为父母和兄弟姐们提及他都极不情愿,镇上的人都以为他误入歧途了。另外,还有许多同学流露出一种虚荣,觉得自己毕业成为大学生很了不起。他很快把他们都约了出来,但谁也没有再回邀他。

很快,元旦一过,他就返回了哥本哈根。

[1]指1864年奥地利和普鲁士入侵丹麦的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公国而引发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