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别急,夫人。”尽管他自己也声音颤抖。“上帝保佑我们!”妻子呻吟道。
“阿门。”牧师仍不放开她的手,大声说道。在这个时候,彼得·安德烈斯正在镇子北部环绕的高坡上,这伙浑身有使不完劲的年轻人正就着明亮的月光兴高采烈地滑雪橇玩。他们挑了国王大道为滑雪道,那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坡道,从山顶拐个大弯直通到镇子里。你如果速度够快,又不怕巡夜人的查处,尽可以从诺里加德街直冲到市政厅前面的集市上去。
在这段长长的下坡路上,整个镇子的景色在眼前一览无余——先是积雪覆盖的镇子,街道上闪烁着灯火红红的光芒,屋顶映着皎洁的月光;接着看见冰封的海湾和草地;然后是远处的村落和森林,大地白皑皑一片。在这一切之上的是泛着白光的夜空,月亮和星星仿佛在云层里捉起了迷藏,整个古老的星球似乎都被这群少年的快乐所感染了。
好哇!雪橇的铁滑板沿着冰面嗖嗖向下,穿过阵阵尖厉的口哨和欢呼,长冰镐像船舵一样拖在后面,雪橇越过小石块,就像破浪的船只一样轻而易举跨越了所有的障碍。沿途不时的还站着几个小女仆,她们头上围着厚厚的方头巾,双手卷在围裙里,就像插在手笼中一般。
偶有滑雪男孩儿翻了车,人却像被抛下马的骑手一样坐在雪道上,空了的雪橇以之前两倍的速度冲下山坡,每当这时,这些女孩子们就毫不留情地爆发出阵阵大笑,其中还夹杂着此时刚好嗖的一声滑过的男孩子们的大声嘲弄。文法学校的男孩子们被嘲笑得最厉害,他们缺乏经验,很明显人数也占少数。彼得·安德列斯为身为这个群体的一员而深感屈辱。
他自己也自信满满的驾着新买的雪橇,那是架漆成红色的长雪橇,非常灵巧,他给它取名叫“血鹰”,是从镇上一个车匠手里赊账买来的,白天,他把它藏在一个木料场。英国造的滑板无声无息轻巧地划过空气,而彼得则一直大喊着:“别挡道!”他圆圆的脸庞滚烫,眼里闪耀着比赛得胜的激情。在前冲途中,他还不时的从滑板上站起来,把冰镐高高挥过头顶,就像武士挥舞着长矛,他大吼:“嘿——嚯!”对生活的旺盛激情,年轻人的任性与雄心,种种在家里和学校必须压抑隐藏的情感,此时全都展露了出来,他显得如此冲动而鲁莽,即使在他最要好的朋友看来,也显得有点儿可笑。突然,从山脚传来高声的警告声。一瞬间,所有的滑雪者全都滑离了雪道,躲进了路两边的深沟。那些站在雪道高处的孩子也急忙躲到灌木丛和雪堆背后,只有女孩子们还站在原地,脑袋凑在一起心满意足地咯咯笑。
在山脚下的镇口,巡夜人正巡视经过。他穿着长长的厚大衣,胸前佩戴的金属徽章像星星一样闪亮,月光下,他正站在黑暗的街口。因为农民常骑马进镇来采购,所以大道上严禁滑雪。正因为此,男孩子们在山脚和大道上都安排了人盯梢,以防遭遇突袭。
这时,让孩子们很害怕的巡夜人站在那里,巡查着突然间变得空无一人的大路。水沟里传来咯咯的鸡叫声和喵喵的猫叫,然后跟着一阵阵傻笑。巡夜人挥着棍子恐吓一番,然后就转身回了镇里,边走还边摇着头。不一会儿,他报时的歌声又唱响了,几分钟之后,山坡上的游戏又开足了马力。
其间,一个年龄稍大的学徒邀请了一个女孩儿坐上他的雪橇,这一举动立刻激起了彼得·安德烈斯胸中的激情。他在下滑的途中就刹了车,停在一群总是笑个不停的女孩儿面前,并邀请其中个子最高的一个上了车。女孩儿犹豫了一会儿,就顺从地上了雪橇,跨坐在他前面。彼得用胳膊大胆地环抱住他的猎物,滑动了“血鹰”。
“闪开!”他调动全部肺活量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的胜利。“你瞧见彼得·安德烈斯了吗?”“啊,那不是彼尔吗!”途中,他听见几个同伴正拖着雪橇边往坡顶走边说。他满心自豪,从他们不情愿的语气中听出了羡慕。
下滑途中,那黑眸子黑头发的贫家女孩儿转过身来满目欣赏地看着他,红红的大嘴半张着冲他笑,他的脸颊烧得滚烫。他心中又浮起那些旧日的幻想,在辽阔的大地上像吉普赛人一样流浪,幸福地生活,可以无忧无虑,四处游历,一顶帐篷或是一座泥屋就是家,伸手就可摘到星辰和变幻的流云。
雪橇刚好停在镇口。女孩儿本想站起来面对这位新朋友,但彼得·安德烈斯却一定要她坐着别动,因为他可不想放走她,于是就拉着雪橇上山。他拉着沉沉的橇车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想象自己是一个武士,一个维京武士,刚从异域征战凯旋,满载战利品而归,还抢回一个美丽的女子,是位公主,她很乐意随他回森林深处的木屋一起生活。受到幻想的鼓舞,他双脚蹬着结冰滑溜的坡面,拉紧每一块肌肉,因为太卖力,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到达坡顶之后,彼得再次爬上雪橇比赛冲了下去,那女孩儿朝他转过身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是牧师的儿子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他拉回了现实,他脸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他从牙缝中挤出一个“不”字,咬牙力气过大,连脚趾都感受到那力量。雪橇在这时顺着坡面冲了下去,冰镐拖在后面吱吱呀呀像在歌唱。
此前他还从未有过这一刻这样强烈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并不属于那个家,那杳暗憋闷的屋子里,他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们正坐着唱起了赞美诗,在如此神奇的冬夜,他们仍在不安的喃喃的念着祷文,像身处地狱般看不见光明,对生活和荣光只充满恐惧。他觉得自己离那一幕隔了足有一千英里远,他正置身完全不同的天堂之下,那里有太阳,有星辰,有遨游的云朵。听啊!他的耳朵已不止一次捕捉到下方传来的熟悉的声音……是教堂的钟声敲响了。那声音就像地下世界传来的信息,穿过寒夜的白雾抵达他耳畔,钟声沉重,阴森,缓慢的敲了十一下。他是多么讨厌那声音啊!不管他在哪儿,也不管是一天里的什么时候,那声音总能粗暴地打破他的美梦……召唤他,提醒他。要想摆脱那声音,不被唤回完全是不可能的。那声音就像无形的幽灵到处追随他。无论是春天他溜到草地上放他的大风筝,还是夏天划船到海湾捕鲈鱼,那可怕的声音总是每隔一刻钟就钻进他的耳朵召唤他。“嗨!”他尖叫一声想压过那钟声,用力搂着那个高个子女孩儿,就像是在和钟声挑衅。女孩儿又回过头冲他微微一笑,他脊背都颤了起来。“你真美,”他在女孩儿耳边小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奥莉娜。”“你家住在哪儿呢?”
“斯梅德斯特雷德街的里萨格。你住哪儿呢?”
“我?”“你说你不是牧师的儿子,那你是谁呢?”
“我是谁?我不能说的。明天天黑之后,我们在沃尔德斯特雷德街见面好吗?”
“好啊。”彼得·安德烈斯全然不顾危险,碾过镇子的边界,全速前进冲下了诺里加德街。还没冲出多远,街角冒出一个大大的身影,雷鸣般喝道:“停下!”说着抓住了雪橇后面冰镐的弯尾,雪橇翻倒了,两个孩子被抛到了雪地里。女孩儿尖叫一声逃开了,而彼得·安德烈斯却被老巡夜人一把抓住了后颈。“来吧,小子,我来教教你们这群精力旺盛的孩子,教教你们怎么守规矩。我要把你送到市政厅去!还敢顶嘴!话说回来,你是哪家的调皮鬼?”
彼得·安德烈斯迅速明白,要摆脱困境必须想出一条妙计。他喘着粗气迅速地说:“能碰到巡夜人您真是太好了。上面那群孩子正大打出手呢,艾弗森的大徒弟都抽刀子了。您最好赶紧……他真要玩命了。”
“你说什么?”“他刺伤了镇长的儿子!但愿还没死,那孩子倒在一片血泊中。”“镇长的儿子!”巡夜人咕哝着放开了彼得·安德烈斯。“我会跑去通知镇长家的,然后再去叫卡森医生。”彼得·安德烈斯边说边快速抓住雪橇的绳索。还不等巡夜人回过神来,他就已经没影儿了。彼得翻过邻居的栅栏时,已经快午夜了,他从事先打开半扇的大厅窗户爬了进去。他在外面的雪地里脱了靴子,小心翼翼地溜上阁楼的楼梯。就在那个瞬间,书房的门开了,父亲出现在他面前,手里举着一盏灯。父子二人面对面站着,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希德纽斯牧师颤巍巍的手里拿着的灯盏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就这样像个贼一样从你父亲的屋子里出出进进吗?”后来牧师又说,“你去哪儿了?”他声音很轻,仿佛没有勇气听到答案。
彼得·安德烈斯说了实话,没有绕圈子也没有为自己找借口,这一刻他感觉非常看不起父亲,连对他撒谎都不屑。他也坦白了自己买“血鹰”以及欠车匠钱的事。
“就干了这些,是吗?”父亲说着,他最大的担心已经消失了。他知道,镇上有些隐秘下流的场所,之前一直害怕儿子被坏家伙引到那里去。“睡觉去吧。”他又说,“你是个有罪的孩子!我们早上再仔细说吧。”
第二天一早,彼得·安德烈斯就被叫下楼到客厅做晨祈,他已准备好再次承受那严肃的一幕,就像上次偷苹果之后所经历的一样。西格妮坐在钢琴边,头顶只点了一盏灯,房间的剩余部分都笼罩在黑暗中。天气很冷,唱诗时嘴里吐出一团团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