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坨坨的果子红了:小说卷2(红枸杞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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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木殇(2)

“妈,是去上大学念书,又不是打工,好得很。你不用操心。”大秀边看电视边搓芭绳,打心眼里为三福高兴。

韩老木一瓶酒见了底,正喝到兴致上,抢过话茬:“老子英雄儿好汉。志气,志气,这就是志气。十几岁的娃娃上北京念大学,村里村外哪里有?咱韩老木修行得好,韩家祖宗光荣哩。”

他红红的醉眼盯着三福,让二秀找来一个酒杯,倒给三福一杯酒:“喝,喝,爹的福蛋子,你要好好学,花多少钱爹都舍得。”

韩老木和三福父子俩,同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6

韩老木说大话,也就是近四五年。

田地刚承包下来,韩老木不会套车,不会犁地,不会捆麦子,不会堆柴垛,不会插秧种豆,不会……经常被一些女人奚落挖苦,顺着岔道或墙旮旯处走。

“哟,日能得不行行,知道什么都不会。十几年村干部,算是白当啦?”

“再谝谝嘴、吆三喝四给我们看看?”

孙大炮的女人桂英,碰到哪儿,就把韩老木堵到哪儿。尖辣辣、甜脆脆的腔调,刺得韩老木的脸像紫猪肝。大热天,这辣女人一把掀掉韩老木头上的草帽:“哟,韩队长呀,瞧你衣服都渗过汗来,脱下来让我替你洗一洗,好换个人情,请给我半小时假,我给娃娃喂喂奶。”

哈哈哈,一伙男女哄堂大笑。

韩老木提着镰刀,翻晒麦子。套种玉米和苏子的田块,又闷又热。草帽被这女人当扇子用,他伸手去抢。桂英大喊一声:“停下,看你笨得像头猪,麦茬留得这么高?浪费是犯罪,你知道不知道?扣你两分工。”桂英手叉腰间,瞪圆眼睛,学着韩老木当年待她的样子。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细细思绪起来,韩老木觉得当队长那会儿,全欺负了女人,包括自己的女人。

那岁月无情人也无情,韩老木也是无可奈何呀。女人堆里有人解释说:“呵,咱不就是说了一句‘嫌我走得慢,你背上一回走着看看’。他就畜生驴似的扇了我一个嘴巴子。这也叫无可奈何呀?哼,还以为自己能当一辈子。看他现在还不如女人,给素兰嫂子提鞋都不知道倒顺……”满成的女人香月,也给桂英添柴加火。

“哟,好我的韩队长呀……”又有女人走上前去。

韩老木被女人们软绵绵的手推来搡去,身上像针扎。香香的雪花膏味刺得他鼻子透不过气来。农田道路,哪里还有韩老木走路下脚的地方。

素兰着急得没了主意。

韩老木只好窝在家里,干些提水、烧火、扫屋子、做饭……灶膛活计。反正有火有锅当着,烧不了他的皮肉、烧不掉他的毛。韩老木学会了焖米饭、和面团,有时量一下苇芭的尺寸。没事做的时候,他蒙头睡上一天也不挪个窝窝。

7

韩老木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

大包干的第二年冬天,热炕头上窝不住的韩老木卖掉四百斤小麦、两百斤大米,置了一套木匠家当,也算是重操旧业,跟着徒弟干木活。

韩老木的徒弟叫建生,是韩老木带出来的徒弟。眼下这叫江山轮流坐,徒弟倒着当。韩老木大建生十几岁,看不惯这毛小子指手画脚的样子。砸了墨斗,接过工钱跑回来。几天后加入县城建筑队,到河南建筑工地干木活打工。

一年工程结束。到年底了,大伙高兴地围着包工头算工钱。包工头高兴地说:“马上过年了,大家辛苦了,工钱明早到银行取。先摆上几桌酒席,我们好好庆贺庆贺。”

大火炉的厂房里,几大盆猪肉炖粉条,七八张大木板拼成大桌子,大家大吃开了。大伙猜拳酒令,高兴地胡喝乱喊。包工头乘此卷走三百多人的血汗钱,携着一个打工妹跑了。

第二天醒来,民工们吱呀啊哟往起爬,昏昏欲睡。韩老木怀里抱着个空酒瓶,他和大伙一样,想不起那包工头的模样,但从此记住了“二锅头”酒。

韩老木悄悄溜出“讨贼”的队伍,赶快卖掉木匠工具,一刻也没有停。当天买了张汽车票,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到甘肃临夏县城换车时,遇上大集体“农业学大寨”学习参观时同一个客房里住过的区劳模。

区劳模现在做木材的生意。

听罢韩老木处境,看着他疲倦血红的眼睛、干咧的嘴唇,区劳模领着他,在一家小客店住下,请他吃了一盆羊杂碎,给他登好房间。

韩老木破天荒地洗了个热水澡。

第二天大早,区劳模要了两碗羊肉、一小盘花卷,陪韩老木吃完早点结了账。两人来到县城外荒山地,这是临夏最大的木材批发市场。区劳模指给韩老木一车木材,让他随车回家,去做木材生意。

韩老木瞪大眼珠,对突如其来的恩情感激涕零。

这价值三万多元的一卡车木材,给身无分文的韩老木挽回了面子和自尊,练出了他的胆略和身价。

仅一张两寸宽的欠条,几年相见的信任,从此改变了韩老木的人生和命运。

8

韩老木锯子、刨子、锉刀、弧弓、钴钻……十八般手艺样样精通。

看似无用的一块角料,在他手里早有用场。无论做什么木工,听来人一讲,便成竹在胸。

他做工讲究场地干净,严密精细。每天收工,把场地清理干净方可用餐,从不挑剔饮食。一口厚重的寿材就像机器旋出来的一样,有棱有角,线角对称。

第一口寿材被知情人买走后,韩老木在门口挂了个“定做寿材”的招牌。

他没日没夜一个人干,把派不上用场的边角料制作成高低大小不等、长短粗细各异的小椅、桌、凳和擀面杖。桌凳椅用浅黄油漆亮色,三元、五元、八元、十元、二十元地标上价,每天都被来人抢拿一空。

这些精工细作的小桌凳,有时比寿材费工费心。韩老木宁肯白送,也不与任何人讨价还价。

这车梁材,韩老木全部加工成寿材。来年五月加工完毕,净赚三千八百元。几十个小桌凳、小擀杖竟然收入八九百元之多。

收回了本钱的第二天,韩老木欣喜若狂、感慨万千。素兰帮他把钱一张一张数好。他提上两条好烟、四瓶“二锅头”及一袋大米,搭上班车,几经周折,去拜谢恩人“区劳模。”

他们又在那家僻静的小店住了下来。喝完一瓶“二锅头”后,韩老木借酒壮胆,双膝跪地,三个叩头,拜了师傅。

师傅把还回的三万六千元本钱连同多给的两千元,还是以一张两寸宽的借据做了交换。第二天,师傅亲自为韩老木联系了一车木材。

韩老木随车返回,一路激动不已。他按照师傅的指点,东奔西走,几天工夫又借款、贷款八万元,购回五卡车各种用场的木材,手下招揽了二十多个徒弟和帮工,办起临时木材摊。他“订做寿材”“木料加工”“电锯切割”“木材直销”“上门做工”……加工销售两不误,一业多经营,很快形成规模。

不到一年,卫县的木材市场占地扩大,市场内木工建设、木制工艺、电锯服务、板车拉运、吊车拉绳等各类物流业逐渐红火起来。由此应运而生的“便民饭庄”“木材信息旅社”“议价茶楼”“信用储蓄所”“一休娱乐室”“乐乐超市”等饮食服务业也迅速红火起来。

韩老木的摊子越铺越大,但欠账也越累越多。

韩老木官司不断,动不动就是工商、税务、城管、卫生等部门的罚款。内部管理的大小内耗,闹得他筋疲力尽,急得他口角生疮,累得他连夜噩梦。

有两三个月拖欠雇工工资,有人动手拉走木料抵顶。

韩老木忙得晕头转向,囊中羞涩,连吃早餐都左顾右盼像小偷一样,匆匆来去。

韩老木没有赚到一分钱,收到法院的几张传票。木材市场到处都是不痛不痒的嘲弄讥笑。韩老木像热锅里的蚂蚁。

师傅,为什么不去找师傅呢?师傅给过他一个电话号码,他能找的地方找了个遍,也没找见。

他有话要说,有事相求,有苦要诉,盼望师傅伸手援救。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县城兴起“大砖头”,美其名曰“大哥大”。韩老木用仅剩的一万元去购买。“大砖头”太贵太笨不说,五个指头不听使唤,密密麻麻的说明书看晕了头。营业员巴拉了一个多小时,韩老木越听越糊涂,越小心越按不出数字,只好点头笑一下,收回自己的钱。营业员由笑变怒。

“没文化”“土老帽”的低语还是被耳聪目明的韩老木听见。大厅里人多,折转回头想寻事的韩老木细细一看,是个和大秀差不多的孩子。他止步看了一下,走出了大厅,从此,对这玩意想都不想。

偏僻的木材市场后头是一个百亩大的乱石沙滩,左右是麦稻地,前面是进县城的一条复线,交通地理比较理想,就是电话信息不畅通,连一部公用电话都没有。

电话是个好东西,只有县城邮局有。每次,还要排队等候,说个秘密话太不方便。

韩老木住的小镇和丁家巷子只有派出所一部专用手摇电话机。他根本不信“大砖头”就能像见了人一样那么神奇。

韩老木把钱塞进内衣兜,出了电信大厅,没顾上喝一口水,买了四瓶“二锅头”,赶忙赶到车站等车。他只想着快去拜见师傅,快去求救。

9

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客站。

他心急如火,顾不上解释,开门见山,一鼓脑儿,把目前困境全盘端出来。

韩老木拉着哭腔,差点儿给师傅跪下:“师傅,快帮我,快救我。雇的人逼着要工钱,信用社逼着我还贷,他们要起诉……我丢不了这个人。”

师傅推开他递钱的手:“都困难成这个样子啦,还有钱送人?有钱孝敬师傅?有些事不是钱买到的。这世道缺啥呢?缺良心,缺真心,缺信任,缺信心。喝酒这里有的是,这么远的路,你瓶瓶罐罐一路提着,就不嫌累?你也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每次在师傅面前,都来这一套?你说,我这个师傅还咋当呢?”

韩老木脸憋得像猪肝,手里的一沓子“老人头”不知咋往回收,半天都不敢抬头来。好心的师傅临出门撂下几句话:“多大胃口就吃多大馒头吧。该放的放,该扔的扔,该散的散,该拿的让人家拿,该送的全送掉……落个一心一意,求个心想事成。这‘二锅头’,我收走了。既然是送给我的,我回去慢慢喝。今天不能让你喝,‘二锅头’好,要长点儿记性。”师傅起身弯腰提走了酒。

不用琢磨,韩老木就明白自己回去该怎样做了。

他呆呆望着师傅起身的地方,羞愧难当。师傅也就是陪自己喝了几瓶“二锅头”而己。四瓶“二锅头”,本意是师徒喝掉两瓶,两瓶留给师傅。这酒,这钱,他是真心的感恩。

师傅没领他这个情。

只有挽回残局,才能对得起师傅,才能报答师傅。韩老木呆呆愣愣、安安静静地坐到下午。

天色已暗,他走出客房,要了一碗羊肉泡馍,边吃边想着师傅,眼眶潮潮湿湿。他老老实实地住了下来,美美睡到天亮。

大早,要了一碗羊杂碎,一个白面馍。结账交钱时,台前的小男生说:“结过了。”

“谁结的?”

“我老板呗。”

“谁?”

“昨天陪你的,他刚吃过早点走了。”

“师傅?”韩老木惊得目瞪口呆。

三年多来,木材订货、进货、运货,韩老木在这个客房住过几十次,有时一住一个多星期。他感觉这个“尔吉回民小店”干净,价格便宜,饭菜可口。有一次喝醉酒,从交易市场回来,好像听见服务员嘀咕自己,他顺手把一沓子钱扔给台前的服务生。第二天大早,双方交易拿包数钱时,韩老木少了一万元,他吓得呆坐在地上。幸亏服务员及时上来,把一万元递在他手上。从此,住宿吃喝,他认定这家客店。

在这家客店吃吃喝喝,少个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的,他讨价还价,熟人嘛,客店也就认了。有时,领上他人酒醉后跌跌撞撞、乱吐呕物三四次,服务员清理打扫,默不作声……

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是师傅的客店!

如雷轰顶,热血沸腾,韩老木感到无地自容,连正眼看都不敢看这小店一下,惊慌地溜了出来,搭车速返。

他明白,师傅已经弃他而去了。

10

恩在义难绝,韩老木痛苦地怀念着。

师傅曾两次用两寸宽的欠条,以最大的宽厚善良,让饥寒交迫、穷途末路的韩老木,摆脱贫穷和耻辱,走上富裕,获得尊重和羡慕,改变了他的生活、生存和人生。

今天,师傅临出门撂下的几句话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一道闪电,冲破层层迷雾,大雨瓢泼而下,冲洗了韩老木浑浊的大脑,清醒了他迷糊的心灵,冷却了他贪大求胜的欲望。师傅再次像救星一样挽救了他,让他在走投无路、水深火热的命运中,迷途知返。

韩老木眼都不眨一下,把帮工叫到一块儿、算账、散伙、抵顶、分摊———只留下自己认为很吉祥的016号摊位号、二十多亩的占地以及两间休息用的会客房。

抵顶工资时,帮工们你争我吵,韩老木牢记师傅的指点,一让再让。无论哪个帮工,想赊木材打家具、盖房子,他学着师傅的气派,打上一张两寸宽的纸条,赔着笑脸,亲自帮忙把木料送到家里。自家的民工或熟人为其他客户求个情、说句话,他随和着买主,只要保本,当即敲定价格,当即出售。一夜之间,他不争不嚷,不吭不响,不露声色,进行了一场“木材交易大甩卖”。

两个多星期,韩老木016号木材摊位求购订货的络绎不绝,客户盈门。家里做好的寿材或用料一个不剩。市场上能用的各式木材,谁看上就折价拉走。有一堆价值在六十多万元的建筑木材,风吹日晒,雨雪残蚀,堆积成排,无人问津,很有些时候了,韩老木以舍掉八万元的让步,售给外县一家建筑工程队,一下子回笼资金六十七万元。

家里堆放的几十个用心制作的小桌凳、小擀杖……全由着女人、儿子、金贵、桂英等发送给庄邻亲戚……

韩老木豪气似的大卖、大赊、大送……令市场摊位的其他人始料不及,无法想象,大惊失色。等他们回过神来,想“东施效颦”,一则没胆识,二则货源少,肯定要赔本,三则正月十五贴门神,迟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