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坨坨的果子红了:小说卷2(红枸杞文学丛书)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木殇(1)

王晓晴

韩老木说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有钱没钱,要活得有些骨气。这些年政府搞捐资助学、救穷救灾、帮困扶贫、修路补桥什么的,哪一样我没带过头?钱嘛,捐就捐了,亏就亏了,谁能算计那么好?

1

麦收一过,玉米就疯狂地往上蹿,样子像大喇叭。太阳移西了,庄稼地里的人一个也不见少。

韩老木背着手,走在青豆秧遮掩的田埂上。有人抬头,他就摆一下手,算打过招呼。

韩老木是不常到地里来的。

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全是他自己的事。站在渠埂,望着一块一块被玉米叶子遮挡的庄稼地,不好意思打问哪一块是自己的地。走走停停,停停看看,到坡底还是没有辨出自己的地,只好折转身子往回走,走完一道水渠,跨步上路。

马宝跛着条腿,露出嘴里的几颗虎牙,嘿嘿嘿地笑着凑过来。韩老木感觉这跛子在讥笑他,心有点儿虚,连点头笑一下的心思也没有,推起自行车就走。

马宝耐不住来时的喜悦,开口喊道:“老木哥,大话说下要兑现哩。你买‘二锅头’的时候到了。”

韩老木一怔,跳下自行车,横过车头拦住这跛子:“宝兄弟,真的?”

马宝一跛一跛凑过来:“不哄你,通知书我都看到了,是北京××大学,你女人正忙着擀长面哩。”

马跛子总想找个机会和对门的韩老木套近乎。

门对门十几年,这跛子推开韩老木的院门,不是没啥就找啥,不知道啥就问啥,碰到啥吃啥。韩老木的女人就忙当当拿给他,细细致致说给他,盛一碗递给他。马跛子有时也是穷啰唆,韩老木很烦感。跛子娶了媳妇,这烦感才少了一些。

马跛子今天跛着腿到地里,好像自己的大喜事一样,喜滋滋地给韩老木报喜。韩老木带招不理,他心里沉得都没有力气往回走。眼下,韩老木客气地称他宝兄弟,他不知道下句话该说啥好,傻哈哈地笑个不停。

韩老木刚才没认出自家玉米地的空荡心情,一下子被马宝善意的笑容填得满满当当。

韩老木拍拍车后架,示意马宝坐在后面,蹬起车子急速往回赶。

韩老木进门,儿子三福递上杯热茶。

热腾腾的长面端上了桌,一家人像往常一样端起饭碗,稀里呼噜吃起来。大秀二秀姐妹俩可能还没有完成今天编苇芭的任务数,站在院子的木架前,双手麻利地绕着吊绳。

韩老木扫一眼,大儿子根拴、儿媳月萍、孙子毛毛及小儿子三福都低头吃着,仍不见大秀、二秀进来,就放下饭碗大声喊:“大秀、二秀,吃了饭再干。”二秀应声道:“爹,还有几下就打好了,你们先吃吧。”韩老木觉得真没趣。

这么大的喜事,全家都能沉得住气?可能都知道跛子给自己报喜了吧。

韩老木狂喜的内心,慢慢安稳下来,像刚认识似的盯着三福。三福低着头像往常一样只管往嘴里填,没看出与以往有什么不同。韩老木只好把一路想好的话,连同爽口清香的长面条,一起咽进肚子里。

根拴和媳妇月萍抱着女儿毛毛先走了。

韩老木一向瞧不起这个蔫不拉唧的儿子,对媳妇月萍却很疼爱。自从月萍生下毛毛,韩老木对月萍也冷漠好多,对孙女毛毛不那么看重。计划生育抓得紧,只要第一胎生下男娃,庄稼人就算今生今世铁了心,苦死累死都值得。年轻的媳妇们,也能因此能摆摆架子。

眼下毛毛都三岁了,仍然不见弟弟跟上来。韩老木曾问过女人素兰。素兰说既然分家了,娃娃们有自己的心路子,我们着急也没法子。为此,韩老木失落过一阵子,对孙子的事渐渐放淡了。如今,小儿子三福考上了大学,盼红了眼的韩老木自言自语地说:“光宗耀祖的事挨到我韩家了,嘿嘿。”

他起身拉开柜门,一眼就瞧见录取通知书了。他拿出一瓶“二锅头”酒,想自得其乐地喝几杯。

2

这些年,“二锅头”就是韩老木的身份和名声,有它特殊的含义和用途。

村里人把这很普通的玻璃瓶与韩老木的能力和为人挂起钩来。只要有求于韩老木,在他面前亮一亮这瓶酒,打开盖儿,滴三下,谢过土地爷,规规矩矩坐在韩老木面前,就什么口也能随便开,什么事都能如意办。这是人们敬重和对付韩老木的招数。谁能让韩老木接受这一招,不管大事小事、红事白事、好事坏事、公事私事、再大的事……韩老木也能帮着办。

去年开春,本村的金贵就用这一招,从老丈人家里领回一年没有回家的媳妇。韩老木捐助一千元,为金贵媳妇买了辆女式自行车,购回一台缝纫机。金贵当着全巷看热闹的人,说啥要跪拜韩老木为干爹。韩老木鼻子一哼,头也不回地走了。

今年三月,金贵生下个胖小子,韩老木答应给胖小子当干爷爷。

金贵这个有人养没人疼、好吃懒做、拿媳妇当靶子的二流子,一下变得人模狗样,提起刀子杀猪宰羊当起屠户,不几日就阔绰起来。那个黑蛋蛋媳妇,穿出宽甩的花裙子,描着月牙似的眉,抹着红红的嘴唇,经常在巷口巷尾绕来绕去,整天一身香水味。碰见韩老木,也不像先前那样,干爹长干爹短的叫得忙,叫得亲。韩老木并不介意。什么礼貌不礼貌的,没人扶帮的娃娃嘛,能争口气把日子过好,就不错了。

金贵八岁成了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村里救济上了初中。没书念了,整天游手好闲,东家抓只鸡,西家混口饭,拦路要几个钱……村里没人计较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穷孩子。

前几年,金贵跟着村东头刘大的包工队。听说他搬砖弄瓦,吃苦卖力,嘴巴甜得像蜜罐。这小子,逼着包工队一个打工的山里妹睡觉。山里妹家里来了一伙人,混吃混喝,几个星期不挪窝,闹得包工头刘大鸡犬不宁。刘大便把丁家巷子自家的旧房子给了金贵。金贵把山里妹娶进家门。金贵总算有了个媳妇。

金贵这二流子,也算是村里的人才,自从当了屠户,韩老木家里,隔三差五不缺荤腥。排骨、猪脚、猪耳朵、猪杂碎等弄得干干净净,变着花样给韩老木往家里送。有时,还卤熟炖烂,用盆端着送上门。整个巷子,都是那个扑鼻的香哟。

韩老木没有亏过这小子。过些日子就扔给金贵几张“老人头”,拿出“二锅头”和金贵谈笑对饮,亲得就像父子俩。

韩老木说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有钱没钱,要活得有些骨气。这些年政府搞捐资助学、救穷救灾、帮困扶贫、修路补桥什么的,哪一样我没带过头?钱嘛,捐就捐了,亏就亏了,谁能算计那么好?

无论什么名堂的捐献,韩老木总不忘记打开小木箱,翻出一沓子荣誉证书让来人看个仔细。他曾算过一笔细账,自己亏得还是多。这些红本本,哪一样不是用钱换来的?钱捐了,他事后也后悔过,喝几瓶“二锅头”就没事了。

韩老木常喝常后悔。他喝过成千上万瓶的“二锅头”,喝得其所,喝得快乐,喝得精神充实饱满。

常有人打趣,韩老木应答就一个腔调:“儿子考上大学,我买‘二锅头’招待兄弟们。看得起尽情喝,把送给我的全喝回来。”

跛子马宝在什么场合听到过。

韩老木许愿的场合太多,村里村外谁人不知道。

3

这一天,丁家巷子像过节。

因为这里住宅区布局像“丁”字,人们就按丁一、丁二巷地叫开了。

韩老木居住在丁三巷子,有四十八户人家,全请全来。老老少少,大大小小,不下两百人。韩老木还发出帖子,请了百十名亲朋好友、社会名流以及儿子三福的教师同学。韩老木的小院里,拳令声、吆呵声、喝彩声、笑声,巷子巷尾都听得见。

日落黄昏,人疏散了,韩老木死缠硬拉,留下部分要好的朋友,又吵闹了半夜。

对门马宝家,也住满了韩老木家的客人。马宝和媳妇娃娃们四人,挤在光溜溜席子的灶房炕上,打了半夜老鼠。第二天,韩老木让女人把自己家的一条新毛毯、两床半新的被子送给马宝家,招呼大人娃娃来吃剩下的肉菜饭。素兰用大盆小盆各样盛上些,让马宝端回家。

第二天下午,韩老木又招呼市场二十多个要好的,“哥俩好”“五魁手”的拳令声,吵闹了大半夜。

韩老木的老“飞鸽”被女儿大秀、二秀擦得贼亮。

每早,他几乎是第一个赶到木材市场。别人三三两两、稀稀拉拉赶来时,韩老木已被热腾腾、香喷喷的肉夹馍、牛肉拉面、羊肉泡馍填得神采飞扬。也有一些贪嘴蹭饭的,韩老木心知肚明,早早打声招呼,总是快半步结账交钱。少者四五元,加几样小菜、鸡蛋什么的,少说也得七八块。

三福考上大学的这一请吃,花掉了六千多元。对于大包干分了责任田,刚刚填饱肚子的丁家巷,着实奢侈了不少,就全县经济好一点儿的农村也不多见。对于早三年就是万元户的韩老木,根本不在话下。

丁三巷子的男女老少,乐过一天后,像往常一样谁忙谁家事,没有什么闲人议论韩老木的排场和风光。这些年这样的事,四路八方听多了,司空见惯,多而不奇。

只有对门的马宝,总馋口没改地对女人说:“鱼好吃,偏有刺哩。鸡肉嫩,啥时再好好吃一顿。咱以后要是吃花生米,就用油炸,也拌点白糖。吃猪耳朵沾点儿醋,放点儿蒜,好吃得很。”女人说:“全记住了。”

马宝的女人是个罗锅,性子好,肯吃苦,会过日子。下地干活,马宝就把自己当驴用,用人力车拉着女人和娃娃,一跛一跛笑哈哈的。别人怎么喧闹都不脸红、不生气。

村子里有谁能比得上这罗锅女人的福气哩?

就是万元户韩老木的女人素兰,也比不上。女人都无不羡慕地这样说。

4

韩老木家里,最苦最忙的是这女人。

这女人十八岁进韩家门,不唠叨,不还嘴,不耍性子,她被韩老木年轻时的驴性子驯服得像只绵羊。大集体劳动回来,放下工具最多擦一把汗,就不声不响立在一根三米多长、碗口粗的木架子前,一把一把抓起芦苇,一段一段编织苇芭,满头满身的芦苇花。

一次,她忘记拍打,端起饭碗。婆婆惊慌失措大喊一声,在屋里供奉的佛像前叩拜呻颂了一个多钟头。韩老木听老人说过,如果女人进家门,头上有柴火,身上沾草星,家里就有三五天的晦气,预示家门不幸,披麻戴孝要死人。

韩老木抓住女人的头发打出门外,撂倒几个拉架的女人,又把女人打进来。滚烫的面条,烧红这女人的大腿。这女人用醋擦擦,裹上一块旧布子,照样出工劳动。直到第三胎生下三福,韩老木才踏了性子,不再拳打脚踢对付她了。

三福满八周岁的那一年,世道一下子变了。

土地成了自家的,吃啥喝啥不用省,穿啥戴啥不用怕。当队长的韩老木也成为普通村民,整天闲得发慌,要么街前城里瞎逛游,要么闷在家里睡大觉,有时和上小学一年级的三福逗趣耍乐,三福拿他当马骑。

他突然感到家里还有根拴、大秀、二秀这三个娃,至于娃仨是怎样学会走路说话的,什么时候喊爹叫娘的,多大上学识字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也忽然想起,这些娃娃还有个娘,当娘的这女人,还有个当家的他。

这么多年,他又当过什么家呢?他曾为全队人当过家。现在,这个几百人的家,开了几个大会,念了几个红头文件、几张报纸吵吵闹闹,大喇叭吆喝几声……不到二月,就散了。这么大的家,说散咋就散了呢?

人们想不起他,就像他想不起娃他娘一样,他感到从来没有的惊慌和麻木。

经常睡到日出三竿,韩老木也懒得起。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世道一下子就乱套了呢?他自己会成为无用的人?看着那派不上用场的小喇叭,翻开密密麻麻的工分簿,发愣好半天。自己就好像是剔尽肉的骨架子,怎么也壮实不起来。

他不敢拿眼睛瞅一下已经娶了媳妇的根拴,也不敢拿眼睛瞧一瞧忙里忙外的女人。想睡就睡着,没人催他下地,有人催他吃饭。

这日子过得早不见太阳、晚不见月亮,舒服得跟死人一样。

5

素兰便成了庄稼地里的泼女人。

犁地播种,浇水除草,收割打碾……自己把自己安排得紧紧凑凑。先前挣工分的那阵子,她也是这样的,捡不到便宜和照顾。

在人们的记忆里,这女人和当队长的男人没有丝毫联系。如今,不当队长的男人和这女人,又有什么联系?

韩老木油亮亮的脸孔和满头芦苇花的瘦弱女人,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

唯一联系的就是儿子三福。韩老木家里,夫贵妻难荣,但儿贵母不贱。儿子根拴和三福对韩老木是言听计从,对母亲素兰却是嘻嘻哈哈,吩咐的事忘就忘了,素兰也只是笑一笑。多急多忙的事,都是摆上桌子,先让儿子吃饱肚子。

生下两男两女的素兰,可谓是世界上最公平的女人。

对于素兰来说,无儿时她贱,有儿时她苦。人好心好,不如苦好。她认定这就是女人的天理,这就是好女人的原则,一直都忙忙碌碌,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五十多岁的大半生,没有过欢喜,也没有过悲伤。三福考上大学,背过韩老木,人们都真心实语地对她评功论赏。她心里也觉得乐,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光荣幸福的话来。

三福明早就要走,一切都准备妥当。

素兰找出一块青布子,缝好一个布包,说啥也要把那四千多元钱装进去,缝在三福裤衩上。三福依着娘,脱下裤衩递上去。

根拴咧着大嘴,笑眯眯地送来五百块钱,揪揪三福的耳朵:“三福,别嫌少,好好学,哥高兴得很。”

“不少,不少。”素兰赶忙接过去。根拴话少活计多,经常来去匆匆。

韩老木一杯一杯喝着“二锅头”,像欣赏一块宝似的盯着三福憨憨的脸。他想好好和三福说说话,可三福一直和二秀抢频道。三福一把一把推开二秀,要看中央二套节目中的足球赛。

二秀鼓着嘴,把缝上钱袋的裤衩套在三福头上。兄妹俩嘻嘻哈哈打闹起来,把素兰也逗笑了:“唉,咱三福才十八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真让人不放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