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木殇(3)
“啊呀,这市场人手杂,欺行霸市搅乱行情,根本没赚头。都怪老子下手太慢,让韩老木抢先了。”
“唉,晚了!他妈的,这个诡计多端的老木头,眼看倒场散摊了,竟然来这么一手,一下子起死回生了,他妈的邪门了!”
“老木头,高啊,狠啊,毒啊……”有人开始嫉妒,开始泄气,开始暗算,开始另择他门。
开始对韩老木刮目相看,开始请他喝“二锅头”拜师取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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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老木不再租用“招手停”火急火燎赶时间,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东跑西窜。
他重新骑着老“飞鸽”车,早早到来,迟迟收摊。小食店的师傅们还是那么热情周到,端上一碗羊杂、一个泡馍、几盘小菜……他旁若无人地吃个香。
这些像救火一样,东撞西撞,叩头作揖,拆了东墙补西墙……招揽生意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韩老木每天把时间安排得有序不乱。上半天忙着办照、定税、申请扩地,很快就和相关单位部门混上了个主动、自觉和脸熟。下午继续开展“甩卖”业务。晚上叫上金贵,东一头、西一头去完成催欠、还款、借贷这些事情。
韩老木顾不上与市场弟兄们多说一句话,一个劲儿用点头,用满脸的笑容迎合着各种复杂的眼神。
实在躲不过去,韩老木留几分钟脚步:“兄弟,忙啊?你也看见了,我的人手,走的走,散的散了,人家自己另起锅灶不管我了。看我忙的,只能收拾这堆烂摊子,哪有时间光顾‘二锅头’哩?等烂摊子收拾停当了,我来请,咱哥们好好来几瓶……”
韩老木的客气谦卑、沉稳果断让市场的老少爷们更加信服,更加小心谨慎。
不久,县上来人,在木材市场进出口矗立起一个高大、结实的弧形大铁架门。一块“卫县木材交易市场”的牌子悬在正中央,被金黄的油漆油抹得闪光发亮。
这是韩老木用上好的硬木,亲手找人雕刻出的牌子。
随之,工商、税务、城管、卫生、安检、供电等多部门共同介入,对所有的经营用房和摊位发照经营。不上规模的,拒不办证的,乱堆乱放影响交易的,以假乱真、坑蒙顾客的,劣迹再三和屡教不改被派出所、消费协会、“打假”办、信访办登记的,群众举报上了“黑名单”的摊位和业主,限期停业整顿。
不到一个星期,木材交易市场停业整顿掉二十四家,还有十六家迅速整顿,市场面貌焕然一新。韩老木又协调过来七八亩大的面积,专门进行木材交易。
如今,卫县国道百十亩沙石滩就是由韩老木发起,县上开垦修建的,成为周边市县唯一的木材批发市场。用地七十多亩,拥有六十多个木材摊位,二十多家餐饮服务店铺,三十多辆吊运车。年交地税一百四十多万元,上交各类费用三十多万元,解决三百多人就业。
韩老木摊位面积占市场的五分之一,是全县最大的纳税大户之一,排行第四。
在县劳模表彰大会的宴席上,县长握住他的手说:“了不起呀,你十二岁当木匠,十三岁就出徒,十八岁当师傅,要不是那年月,你早干阔了。现在,也不算晚。你以木起家,闹红了木材市场,富了国家带了他人,还主动带头规范了市场,带头致富,带领致富,‘双带’作用发挥得好啊,今天已经给你记了一功。听说你曾经还是个模范村干部,大集体为人民服务十几年,有功劳有苦劳。韩劳模呀,今后踏踏实实、老老实实把木材市场干红火。对,干脆叫你韩老木得了……”
在场的人哈哈大笑,为韩劳模鼓掌敬酒。
从此,“韩老木”这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代替了韩队长、韩木匠、韩茂林、老韩、韩劳模这些称呼和名字,在城里城外响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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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老木以木为荣,以木为家,以木发财,一发而不可收拾。
为方便木材市场融资,在韩老木的信息启发下,信用社业务下乡,主动送贷到门,把业务搬到木材市场去办。
以前,农户借贷几百元、上千元要熬煎几个星期,还不一定借贷到。搞木材上万元的算大额,跑折腿棒子,歪门邪道都使上,往往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有人只好拿高利贷。现在木材市场,只要韩老木签字担保,三至五万元的业务几分钟办好,钱当即到手。丁家巷子农户一般的小额借贷,韩老木说句话,就少费周折,服务周到得很。
借贷成功在先,请酒在后。木材摊主们拿到生意的融资,为请韩老木喝“二锅头”互不相让,“大压小”(一种喝酒的规则)输赢论先后,把韩老木乐得常露出一嘴玉米一样整齐的牙。
当然,哪阵想喝,最后还是韩老木说了算。他顺着大伙的敬意,他把最实心的、赚钱多的、不遭女人骂的排在最前面。他一般不喝小借贷、小摊主的酒,实在盛情难却,一顿早餐算完了事。而几元、十几元钱的结账,常常还是韩老木下手快。时间长了,大家就不好再献这点儿小殷情了。
“信用社业务下乡,主动送贷到门”的新闻在县电视、报刊、县广播频频播发。“丁家巷致富能人搞活经济”“木材市场为国纳税”“贫困户贩运木材,一年脱贫致富”……好人好事层出不穷。
木材市场成为周边县市农村经济观摩点,马路经济的示范点,带动致富、脱贫致富的“创业园”,成为卫县县道一处独一无二的经济风景线。
规模做大了,木材货源源源不断。由原先单一交易的松木,形成松木、柳木、白杨、竹竿、木柴等多类品种的交易。
韩老木不再到师傅的区县去订货运货了。
但他没有忘记师傅,按留的地址寄去过很多信,诉说自己的成功和辛苦,甚至自己的善良和无助,但都泥牛入海,毫无痕迹。他悄悄去小客店看师傅,等啊等,日落黄昏,店员依然摇头说:“不知道。”
他怎样去,就怎样回来。
他孤独、无望、悔恨、无聊……只有一两瓶“二锅头”下肚,舒舒服服一觉醒来,方能得到些安慰和充实。
韩老木从不在木材市场谈论师傅,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及过“拜师”。
无论喝得如何烂醉如泥,别人如何喋喋不休、穷追猛打、拐弯抹角……事可以帮,钱可以借,木材可以赊,但从不当师傅。
他把“师傅”作为一生中永久的秘密,牢牢埋藏在心里,也作为一根有形无形的鞭子,时时刻刻抽打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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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老木从不乱花一分钱,从不乱扔一分钱。
大热天,别人递上一瓶绿茶,一根雪糕,他从不伸手。每天,从家里拎来一大瓶浓浓的八宝热茶,喝干了随便哪个餐馆满上,到晚上回家,已清淡无色。他吃了里面熟烂的红枣、桂肉、枸杞、葡萄等,把瓶子洗刷得干干净净。
春来寒往,韩老木拎的大瓶子换了一个又一个,样子档次渐美渐好,八宝热茶却从未更换,从未间断,习惯如常。
靠着精明朴素、踏实节俭,韩老木两年就还清贷款和私人借款。固定资产达一百六十多万元,资金全靠自己周转,还常常接济别人周转一两个月。
守信第一。如果哪个失信一次,就别想再有第二次。想让韩老木为其说句话,当个担保人什么的,更是不可能的事。
韩老木还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母早先的一副柳木棺材处理掉,换上松木棺材。后来,又换上质地最好的柏木棺材,选了清明节这个黄道吉日,举行“扫材”(当地风俗,相当于盖了新房子要请宴祝贺一番)仪式,备了七八桌酒席,邀请各路嫡亲。
韩老木把七十五岁高龄的老母扶到那厚重的棺材前。老人摸摸厚度,敲敲响声,老泪纵横地摇着儿子的手说:“娘享到好日子啦,有把黄土堆就行了,你爹苦了一辈子,抓了一辈子锯子、墨斗,也没用上这好材,咱可不能忘了苦日子。”
韩老木的父亲做了一辈子小木匠,古稀临死还是个小徒弟,韩老木和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他一直守着娘,最听娘的话,他说:“妈,这柏木材质硬,抗酸耐腐蚀,两三百年都不朽。听说那个修长城的秦始皇,还有慈禧太后老佛爷就用的是这种棺材。为我娘,花多少钱也值得。”
围观的人啧啧称道。
韩老木对找来的阴阳先生说,想为死去十多年的老爹换换棺材。
“这也是随便说的?”两个兄弟及弟媳叽咕着,准备开口劝解。韩老木鄙视似的朝他们瞪几眼:“这轮不到你们插话,花多花少是我的钱。”
阴阳先生忙接过话:“只能等老母仙逝下葬时,看看原先的棺材再做商议。选好日子起坟换棺可不是一件马虎的事。天下孝为先,孝心有,当官发财不用愁,神鬼也不欺。好世道遇贵人交好运,喜旺几辈人哩。”
这不正中韩老木巧遇师傅交好运,贵人相助发了财吗?
自此,韩老木的孝顺也让那阴阳先生传得出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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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老木满足了。他不再是以前的韩队长、韩木匠、韩茂林、老韩了。
那些奚落他的女人们,从此见他,都鸡啄米似的,点头就走。韩老木仿佛才感觉到这社会的进步和优越,才体味到那时代的饥饿和荒凉。
一次大清早,在门前的柳青渠坝上,看见孙大炮的女人桂英像学生娃娃做早操一样,屁股蛋扭来扭去在晨练。韩老木收住嗤笑声,主动迎上前去说:“大妹子,清闲啊?啥时把你嫂子叫上,一起跳啊扭啊,生命在于运动嘛。”
见桂英不吃这一套,他压低声响:“唉,桂英,你再劝劝素兰,别打苇芭、编席子了。那活计又脏又累,弄得家里乱糟糟,还每天给大秀、二秀下个任务数,不完成任务数不让吃饭,娘母三个全是缺心眼。你看,咱现在又不缺钱花,过几天干净的日子行不行?”
他凑得更近些:“人家都笑话我,我说过多次,她们像聋了没听见。啊呀,好我的大妹子,你批评得对,咱没有大男子气了。我一是图个环境干净,二是也想好好弥补我过去的错……”桂英屁股蛋且扭得更起劲,抿着嘴笑了笑,始终没吱一声。
这女子的笑和素兰高兴时的笑是一模一样的,有一种道不明的陌生感。
大儿子根拴另立门户不常来。
前世辈子作孽咋哩,咋生了这么个榆木疙瘩、朽木棒?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韩老木懒得说根拴。
根拴初中没念成,帮母亲打苇芭。大小伙子,整天跟在母亲屁股后面转。韩老木越看越窝囊,越碍眼。逼迫式地把木匠推板交给十六岁的根拴。老实的根拴,整天想着打苇芭、挠苇绳的娘,常常拿着钢卷尺、墨斗、推板……发呆,冷不防就被父亲的木板砸到,再一顿辱骂似的训导。
一年寒冬大雪天,乘父亲和农户主人专心画图的空子,根拴捂着头顶流脓水的伤口,从十多里的周庄一路小跑逃了回来,头上冒着热气。素兰扔下芦苇,赶忙领着儿子到村卫生院处理感染的伤口。见儿子的双手还在发抖,素兰又叫来脚踏车,把儿子藏在娘家,交给兄嫂,并立下攻守同盟。
儿子三天没有音信,眼看韩老木急得发疯了,素兰才说了实话。
嗵的一声,韩老木把半碗米饭朝地上一砸,大雪天摔门而去,几个月都没有回过家。
从此,根拴看见父亲的影子,就猫见老鼠似的四处逃躲。父亲无意间的一个扬手,他心里就筛糠似的直哆嗦。
当初学木匠不成器,但根拴还是学会了不少,只要用心,这榆木疙瘩的心,灵着哩。韩老木把木材市场的希望,还是寄托在儿子根拴身上。眼下,还能寄托在谁的身上呢?可根拴压根就不动这心思,如今娶媳妇当父亲了,见了父亲韩老木,依然如鼠一样往后缩,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么个榆木疙瘩、朽木棒、韩老木怎么教,怎么带呢?恨铁不成钢啊。看见根拴就一肚子气,看见根拴躲,更是七窍生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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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天,根拴铲了麦苗栽枸杞,要借三千元。
肯定是老二、老三家的两个臭女人在挑唆,眼红不服气,故意跟韩老木作对。儿子又是个软耳朵,什么都听媳妇月萍的。这些坏事的女人,分明让韩老木辛苦打拼的家业断掉手脚,后继无人。韩老木坚决反对栽枸杞,眼下一听栽枸杞,气不打一处来,气哼哼地指着根拴:“栽枸杞,栽枸杞……听上她们的,就知道捋牛尾巴,死受苦?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没门。除了跟我到木材市场,不然,穷死别找我。”
一旁的媳妇月萍忙打圆场:“爹,这是全村的种植规划。原先我们计划得好好的,你硬拦住不让,损失了几百元的种子、肥料钱。现在全队就剩两三家了,我们不当‘钉子户’‘难缠户’。再说,根拴文化程度低,没有做生意的命。你不要再为难他,栽枸杞……”
没等月萍把话说完,韩老木忽地从炕上站起来:“住嘴。少给老子做宣传!啥种植规划?屁规划!现在,谁听政府的谁倒霉。人家当官的捞政绩,干部瞎起哄,捞点儿补助款的小油水,老百姓懂个屁。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以为枸杞是个好种的?苦得和驴差不多,瞎忙活一年能挣几个钱?告诉他们,老子早就打听过了,如果种枸杞能发财,狗都能学驴叫。老子就不种,看他们能咋的?谁说你们是难缠户?谁说啦?”韩老木站在炕头,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根拴。
高过韩老木一头的根拴,赶紧躲在媳妇身后。
韩老木又一番教训,并乘此给儿子做工作:“根拴,爹还能把你害了?爹是要好好供给三福上大学的,干啥没文化不行。这么大的木材摊子,迟早是你的。爹苦着为啥呀?现在不着手学点儿手艺,不谋算个生财之道,没文化,没手艺,没本事,没钱……处处受气,让人摆布,一个大男人,让人看不起的……你想过没有……你……”
根拴两口子,手心都捏着一把汗,毕恭毕敬听完父亲的训斥,也听出对月萍的含沙射影。一分钱没拿到,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第二天,他们接过母亲送来的四千元钱,还是种上了枸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