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香山诉说(2)
不只干旱,发生在1920年12月16日的那场刻在历史记忆中的毁灭性的8.6级大地震,是迄今世界陆地最大的地震,使海原人民经受了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罕见的灾难。震区死亡计234117人,倒塌房屋、窑洞50万间,破坏更不计其数。这在全世界都是触目惊心、空前惨重的地震灾害。《中国民报》当时报道:“各县报告表册,这次大地震共死亡30多万人,牲畜为807270头。”海原县城半城塌陷,所遗灾民,无衣、无食、无住,流离惨状,目不忍见,耳不忍闻。“震灾刚过,百姓在灾难中惊魂未定,旱魔又随之而来。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春夏亢旱,饥荒严重。”海原,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翻开历史,百姓过过几天好日子呢?
海原,明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置海喇都营,属固原州,清初属平凉府管辖,顺治三年(公元1646年)隶平凉府盐茶厅同知辖,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裁厅设县,名海城。民国三年(公元1914年)海城县更名海原县。
1999年版的《海原县志》对灾害专门设卷,记录了自明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以来的旱灾,这里实录几件,以窥一斑。
清乾隆六年(公元1741年),盐茶厅旱。乾隆十二年(公元1747年)被灾地方本年应纳钱粮缓至秋成后再行征收,以纾民力。乾隆二十三年(公元1758年)盐茶厅被灾,按轻重俱加赈三月。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夏旱歉收。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盐茶厅八处各赈一月。
嘉庆十五年(公元1810年),盐茶厅干旱较重,缓征新旧正借银粮草束,并贷子种口粮。
……
光绪十八年(公元1892年),海城县旱灾较重。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海城县亢旱,民大饥,以树皮、草根充饥,饿殍载道,人相食。
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因上年春夏连旱,赤地千里,人民饥饿待毙,清廷发银赈济,并免除被灾地亩钱粮草束。
民国四年(公元1915年)大旱,又遭雹、风灾,夏秋无收,民饥。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春夏亢旱,饥荒严重。
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夏大旱兼雹灾,逃荒者络绎不绝。
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春秋未雨,麦苗晒枯,秋田不能下种,民众多以捡草子、炒糠秕和剥树皮为食。
民国十八年(公元1929年),继上年之旱,酿成特大旱灾;4月4日海原县代电:“旱魃为虐,全年未雨,秋夏田禾颗粒无收,四乡民众多有乏食之虑,虽欲食糟咽糠,尚不可得;典田当地无主承受,鬻男卖女无人过问……及至冬间,饥寒交迫,饿殍盈野,尸骸暴露,触目伤心,惨不忍睹。”民国十九年(公元1930年),灾情继续扩大,全村、全族、全户死绝者比比皆是……
旱灾、风灾、山洪暴发的灾难如影随形。泥浆翻滚、咆哮汹涌、房屋倒塌、田地冲毁,到处浮尘起荡、危岩滑石、危乎高哉、惊险万状。那似乎是一个个恐怖的梦魇,紧紧地附着在人们气若游丝的生命进程里。脆弱的山区生态,承受着难以承受的挤压和榨取。人们带着梦境和眺望,在荒漠的大山里奔忙,得到的只是饥饿和日渐苍老、干瘦的躯体,这是山里人共同的叹息和微弱的呐喊。每生活一天,人们的骨子里就会灌满灾难和不幸;每生活一天,人们都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我们透过历史的迷雾,不止一次地看到他们受伤的手指、流血的肉体、失重的生命、卑微的灵魂,还有跌落到万劫不复的灾难的深渊里的恐惧。就像我们突然失去了光明,开始和黑暗一起沉沦一样。人们啊,置身于这样的渺茫的景况中,究竟该如何活下去?
位于中卫腹地的香山地区的历史,如一根蒺藜刺破我们的心灵,扎得我们浑身疼痛,扎得我们坐卧不安。那种冷峻无情的事实,令我们思绪万千,心潮翻滚。当我们今天回过头剖析那段历史的重负时,我们竟发现历史的面目千疮百孔,惊涛骇浪。香山地区的荒凉和干旱造成的饥荒,虽与地震、火山喷发等突发性灾难不同,但是,在这种大饥荒面前,人们对“空空如也的胃”的需求是无法抵挡的。那是人的意志不能化解的饥寒交迫,那是一种非病非痛非生非死的状态。那种遍布人们神经脉络的无名战栗,来自肉体深处的更为深刻的生理苦难,无法用理智、经验、智慧、意志的任何无形的方式去控制的“要死要活”的情景,真的是让人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人已不再是人,“空空如也的胃”成了人们的主宰。
可是,在这样的景况下,我们又看到了历史的另一面。一个叫康·德·莱斯旦的法国人,与其19岁的新娘新婚旅行到中国游历17个月,途经中卫,记录了在中卫度过的一段时光:“1904年10月14日,我们一行来到了中卫附近。这里一片沙丘……城内的许多房屋已经荒废。除了搞羊毛贸易的外,没有什么更多的商旅来往了。几家欧洲公司在此设有购买羊毛的代办处……当地的官员访问了我们,我们也以礼相待。一天,我们请他们大吃了一顿。其中一位官员跟我说,要求到放床的屋里去抽会儿鸦片。他说有一个小时不抽烟就受不了。我请他回自己的衙门去抽,因为我们一行很讨厌鸦片烟的味道……我在不同的地方,向清官员要求护送时,曾就护送官兵的食品供应问题问过当局,均回答由官府提供。但清官兵一旦外出,就向地方百姓非法征收盘缠……”
从以上的描写中,我们看到了辛亥革命前,清政府的腐败无能,看到了地方官员的贪赃枉法,看到了鸦片的毒害,看到了人民的苦难,看到了城市的凋落,一种彻骨的悲哀向我们的血液和皮肤里尖锐地渗透、渗透、渗透……我们无法抗拒这种渗透,就像黑夜中一种面目不清的东西笼罩在心头,始终折磨着我们脆弱的神经。
读完了香山地区的历史,我们又一次想起了西部这个概念,想起了许许多多被记载被讲述的更多历史。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的西部留下了不少先行者的身影。他们行走在没有人烟的荒漠中,他们忍受着烈日的暴晒和风霜的煎熬。他们是西部的闯入者,但同时也是探险家、科学家、艺术家。1894年,瑞典人斯文赫定开始进入新疆,他曾在中国西部沙漠高原游历探险8次。他写了《走过亚洲》和《亚洲沙漠行记》。1900年英籍匈牙利人马克·阿弗勒尔·斯坦因开始了他的中国西部之行。他和他的随从将经过的地区绘制成1:200的地图。是他,以500两银子从王道士那里买出570份敦煌千佛洞石窟的经卷文书。《亚洲腹地》是他的一份科学报告。1906年,法国汉学家保罗·伯希带领一支由法国公共教育部、巴黎地理学会和法国庆碑铭研究院派出的考察队前往中国西部。他们的目的是考察废墟,鉴定突厥王朝的铭文。他们绘制了2000公里的行程图,进行了25次天文观测,收集了1000多件动植物标本,并且获得了大量的艺术作品。这是在中国西部留下印痕比较深的3个人。是什么支撑他们行走在陌生的荒漠中?是什么使他们能长年累月地抛妻别子,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进入死地?是贪婪吗?仅仅是贪婪吗?是科学精神吗?仅仅是科学精神吗?如果是,那为什么在我们的血液里却缺少这种贪婪和科学精神?不管怎么说,作为西部的一个极小的群体,我们香山的百姓无休止地在为填肚子而奔忙时,外国人却有意无意地成了西部这块土地上的文化闯入者。他们闯入了我们的地方,但我们无法抗拒,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一块土地承担什么。面对西部,面对香山地区的老百姓,历史是有罪的,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也是有罪的。
先行者们来到了西部,他们的脚步并没有踏上香山地区的土地,不是这里陌生遥远,而是这里没有财富。这里不是他们寻梦之地,也不是他们梦中的福地。香山地区是寂寞的,又是不寂寞的;香山地区是死的,又是不死的。荒凉和干旱,穷困和饥饿,尽其所有扑进了香山人翻腾着虱子的羊皮袄里。他们呼唤着水,呼唤着雨,呼唤着千年的期盼,呼唤着漫漫长夜里的美梦。多少人撕心裂肺的“花儿”回荡在羊肠小道上,多少人的眼睛如枯井般望向天空,多少人的灵魂裸露给大地祈求收获,多少人的孤寂无眠却看不到天际闪现的希望之光。展开香山地区的历史长卷,蓦然发现,在飞扬的烟尘中,先是自然的残酷,后是人的疯狂索取,再是自然更为严酷的报复。加之民意被压制,苦难被任意缩小和掩盖,官僚们趁机囤积居奇,倒买倒卖,甚至搜刮克扣救命之粮,这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使蔓延的灾难被无限扩大,直至成为更大的饥荒。人无能,天也没办法,人若无耻,老天只能跟着流泪。在那因过于宽阔而显得死寂的巨大空间里,悲剧一次次重演,人们生活在大山的腹腔里,没有自己的镜子,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历史上的香山地区,饥荒频繁、连年战乱、历尽沧桑,几乎成了阴森森的恐怖世界。
山里人的“救命蛋”
万物各归其位。世界有着它恒定的秩序。千百年来,香山地区人们的生活又有多少改变呢?我们的目光无法穿透久远的岁月,我们只能从一首民谣《放牛娃》里去寻觅新中国成立前香山人的生活光景。
吆上一对牛(哎),扛上犁铧尖。
套上去犁地(哎),倒把个铧打破。
世上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
回家取铧去,狼把个牛咬倒。
跑着追狼去,把个鞋扯破。
世上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
煮上一锅饭(哎),半生又不熟。
舀着吃饭去(哎),就把个锅打破。
世上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
身穿烂皮袄,虱子虮子多。
怀揣黑馍馍(哎),丢掉了大半个。
世上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
上面这首歌谣,长期流传于民间,带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鲜明朴实的特点,是对苦难生活的一种调侃。在放牛娃的眼里,感叹世上穷人多的同时,似乎只有自己最背运了。对他来说,“穷”是没办法的,似乎是茫茫的长夜。
另一首歌谣《百姓泪涟涟》在我们心中留下了灾难的投影。
提起西北灾难多,
劳动人民受折磨。
西北坐着个胡宗南,
他在西北十几年,
百姓泪涟涟。
……
铺的毡片盖羊皮,
多少人家没吃的。
三年水灾两年旱,
十七八的姑娘没啥穿,
百姓泪涟涟。
记忆里,类似于这样的民谣举不胜举,其中的心酸和悲苦在时光的荏苒堆砌里,已演变成了一种文化现象。我们从上面的民谣里,感受到的是放牛娃的无奈和精神的崩溃,感受到的是老百姓的眼泪和绝望的低泣,还有那一个个迷乱的、失重的、卑微的、挣扎着的灵魂。
“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一位思想家这样说。香山地区的人在这方面是无与伦比的,他们从历史的深处走来,在饥肠辘辘的暗淡无光里掌握了活着的秘密,并在长途跋涉中不断确定他们的生活目标。我们看到,荒漠的大山滋生了一串串故事,那些故事不仅仅是大山的传说,也是山里人自己内心的传说。他们经历了把身体放在干旱和灾难中烧烤的苦难生涯,他们在生命的极限中用无穷无尽的悲苦筑起心中的堡垒,他们在贫瘠的山地上执著地寻找活着的理由和依据。
于是,压砂地,成了山里人的命根子。
于是,压砂瓜成了山里人的“救命蛋”。
在广阔的香山腹地,生长着一种弱小的植物——西瓜。说它弱小,是因为它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命运多舛,虽说在山地上生长了百年之久,却又无可奈何了一个多世纪。这是山里人在原本就干涸的土壤里刨出来的“救命蛋”,也是他们强咽千百年来揪心的酸楚,在风沙中种植的微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