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面对世界上肆虐、玩弄的力量,未开化的人只是风中的一棵弱草。我们的文明还处在中间阶段——它既不是兽性的,也不是人性的。老虎的身上是不会有任何责任感的。在它身上只能看到大自然赋予它的生命力。我们看到人类搬出了他在丛林中的巢穴,他天生的本能因为太过接近自由意志而逐渐迟钝,而他的自由意志却远没有达到足以取代他的本能、能为他指明光辉道路的地步。作为野兽,生命的力量将自己和他连在了一起;作为人,他却还没有完全懂得把自己与这些力量连在一起。他在这过渡阶段摇摆不定——既没有被本能驱使和自然融为一体,也没有被自己的自由意志驱使与自然达成和谐。他安静得就像风中的一棵弱草,有时靠意志行事,有时靠本能活动,这一边犯了错误就用那一边去弥补,那一面跌倒了又靠这一面扶起——是一种变化多端的生物。让我感到宽慰的是,我们知道进化分分秒秒都在进行,理想是盏永不熄灭的明灯。只有当这种自由意志和本能之间的矛盾得以解决后,只有当人们彻底理解这一点,让自由意志可以完全代替后者时,人类才会停止摇摆不定。理智的指针将坚定不移、毫不动摇地指向遥远的真理之极。
在嘉莉心中,——世上有好多人心中都是这样的——本能和理智,欲望和觉悟,在互相争斗要取得上风。在嘉莉身上,本能和欲望在当前是赢家。欲望引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现在更多的是被动,而不是主动。
梅妮整晚上都处在猜疑和焦虑中,这倒不全部是出于伤心或爱心。第二天早晨她看到纸条时大叫了起来,“哎呀,你看看这咋回事呀?”
“什么?”哈斯问。“嘉莉妹妹到别处去住了。”
哈斯比往常更为敏捷地从床上蹦了下来,看着那纸条。唯一显出他思想的是他舌头发出的嗒的一声。
“你说她会到哪里!”梅妮说,她睡意顿消。“我不和道,”他的眼睛里透露出一丝嘲笑的神情,“她最终干出这种事来了。”梅妮不解地摇摇头。
“嗨,嗨!”她说,“她不知道自己干下了什么。”“好了,”哈斯过了一会儿说,并且把手向前一伸,“你也没办法?”
梅妮的女人本性使她想了想在这种情况中也许会发生的事。
“哦,”她最后说,“可怜的嘉莉妹妹。”
此时正是凌晨五点钟,这时,那个追求幸福的小战士正在她的新房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人们有时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悲哀之极。他们受苦受难,却像男子汉一样忍受着。他们是辛苦,但依旧是为别的事,而不是因他们当时的实际处境。我们替他们伤心的时候,所看到的是他们倒霉生涯的所有细节,是多年的不幸拼凑一块的景象,就像我们在一本十小时能读完的小说中所看到的二十年的悲剧。然而,这受苦的人在此时并不觉得十分痛苦。他只有在厄运当头时才看到它显现的一切。
嘉莉的新处境与众不同的一点就在于她从中看到了希望。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为自己的大胆感到不安,也为自己的解脱感到庆幸,时而想想她能不能找到工作,时而又想着托罗奥会怎么做。那位大人物早已给他自己安排好了。他天生的欲望在促使着他去扮演追逐女色的老角色。他需要嘉莉来给他取乐,就像他需要吃丰盛的早餐一样。他不管做什么事都丝毫不会感到内疚,但即便他感到有一丁点内疚,那也是十分肤浅的,你这一点是不必置疑的。
第二天他来看嘉莉,她在她的房间里招待了他。他还是那样快乐、兴致勃勃。
“噢,”他说,“你怎么这么不高兴?出去吃早饭吧。你今天还要买别的衣服呢。”
嘉莉望着他,大大的眼睛里透露出迟疑的神情。“我希望能找到工作。”她说。“你会找到的,”托罗奥说,“现在着急也没用。先把自己安顿好,到城里逛逛。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知道你不会。”她半信半疑地说。“新鞋子穿上了,是吗?伸出脚来。天哪,太好看了!穿上外套。”
嘉莉按他说的做了。“嗨,真是太合适了,是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摸摸外套的腰身,后退几步,真心欢喜地上下打量着。“你还需要一条漂亮裙子。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嘉莉戴上帽子。“你的手套呢?”他问。
“在这儿。”她说着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了手套。“快走吧。”他说。
起初的疑虑就这样被清除了。托罗奥没有使她过于孤寂。虽然她也有时间独自思考一下,但多数时候他带着她到处游逛。在卡尔逊——皮里公司,他为她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和一件衬衫。她用他的钱买了一些必要的化妆品,最后,她看上去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姑娘。她确实漂亮,很漂亮。她咬着红红的小嘴唇,第一次为自己的魅力而感到兴奋不已。托罗奥真是太好了。
有天晚上,他们去看一部当时十分受人欢迎的歌剧——《日本天皇》。去歌剧院之前,他们要先去迪尔伯恩街上的温莎餐馆,那儿离嘉莉住的地方还很远。天正刮着寒风,透过窗子,嘉莉看到,西面的天空还泛着逐渐逝去的红霞,但是顶上却是一片深蓝色,融进了夜色。半空中飘着一朵长长的粉红色薄云,很像遥远大海中的某个岛屿。窗外摇晃的枯枝引起了嘉莉对往事的回忆,让她想起了在老家十二月里透过临街的窗子向外看时所看惯了的景色。
她愣了一下,绞扭着她的小手。“怎么啦?”托罗奥问。“哦,我说不清。”她说,嘴唇微微抖动。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便伸出手臂搭着她的肩膀,拍着她的手臂。“走吧,”他轻轻地说,“你没事的。”她转身穿上外套。“今晚最好围上那皮围巾。”
他们沿沃巴什街朝北走到亚当斯街,然后向西。店铺里的灯已经射出了一道道金色光芒。弧光灯在头顶上闪耀,再上面是高耸的办公大楼灯火明亮的窗子。寒风一阵阵吹来吹去。下班的人群碰撞着、拥挤着,匆匆往家赶。年轻的女工们三三两两地匆匆走过,有说有笑。这真是一幅充满人间温暖的景象。
忽然,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和嘉莉对视了一下。这双眼睛来自一群衣着破旧的姑娘。她们褪了色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外套破旧,整个打扮十分寒酸。
嘉莉认出了那姑娘。那是在鞋厂开机器的一个女工。这个女工看着她,心里不敢确定,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她又想起了以前的穿着,以前的机器。大为吃惊。托罗奥没有察觉到这些,直到嘉莉撞到了一个路人身上。
“你一定在想什么事。”他说。他们吃了饭,随后就去戏院。戏里辉煌的场面让她特别开心。舞台上的五彩缤纷、优雅风姿深深吸引了她。戏结束时,马车的辘辘声和一群群的淑女使她看得睁大了眼睛。
“等一下,”托罗奥说着拉住她在豪华的休息厅站着,绅士淑女们在那里走来走去,进行着社交惯例;衣裙沙沙作响,戴着花边帽的人彼此点着头,微启的双唇露出洁白的牙齿,“等等看。”
“六十七号,”管马车的人叫道,声音十分悦耳,“六十七号。”
“真是好极了。”嘉莉说。“太棒了。”托罗奥说。他和她一样,也被这欢乐的气氛、愉快的场面吸引住了。他热情地握住她的手臂。她抬起头来,微启的双唇露出整齐的牙齿,眼睛里闪着光。他感到一股冲动的欲望。在出去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你真可爱。”他们一直走到管马车的人那里,他正敞开车门,让两位女士上车。
“你跟我来,我们也叫辆马车。”托罗奥说。他们在一家餐馆停下来,进去吃夜宵。嘉莉只是模糊感到有点不早了,但此刻已经没有什么家规来限制她了。如果她身上曾经养成过任何习惯的话,这些习惯这时也不会起作用。习惯是奇怪的东西。一个有习惯约束的人,一旦忘记了经常做的事,心里就会有点不安,就会因越出常规的一些事稍感烦恼,就会把这当作是对良知的谴责,把它当作督促他走正路的一种轻声警告。假如这种越轨的行为很过头,习惯的力量就会非常大,就会把那没有头脑的人拉回来,让他照老规矩做事。“现在,上帝保佑我吧,”这种人就会说,“我已经尽到责任了。”而实际上,他只是把无法抛弃的老把戏重演一次。
嘉莉身上并没有养成任何好家规的习惯。要是她有的话,她良心上就会感到非常难受。这顿饭是在特别温暖的气氛中吃完的。今晚发生的种种事情,托罗奥发出的难以察觉的激情,桌上的美餐,还有这不同寻常的奢侈,在这一切的影响下,嘉莉放松了下来。她再一次成了大城市诱惑力的受害者,成了超理性力量催眠的对象。
“那么,”托罗奥最终说,“我们该走了。”他们一直在悠闲地吃东西,两个人的眼睛不时相遇。
嘉莉不由地感到与之而来的力量在震撼着她,而这就是他的目光。在他说明什么东西时,他总会碰一下她的手,仿佛要把某件事深深刻在她心头。此时说到走,他又碰了她的手。
他们站起身,走到外面的街上。这一块现在已行人很少,只剩下几个吹着口哨闲逛的人,几辆夜车,几家还没有关门的娱乐场所。他手挽着嘉莉的胳膊,一边说一边紧紧挟着。时而,他会说上一会儿俏皮话,再低头一看,他的目光就会和她的相遇。最后,他们来到了台阶旁,嘉莉站在第一级台阶上,这时她的个头和他一般高。他抓起她的手热忱地握着。他凝视着她,心里暖暖的,若有所思,而她却在四处张望。
大约也就在此刻,梅妮提心吊胆地想了一晚上,睡得正香。她侧身睡着,胳膊压在身子下,很不舒适。肌肉这样压着,刺激了几根神经,于是,她那迷迷糊糊的头脑里浮现出了一幅模糊的景象。她梦见自己和嘉莉在一座古老的煤矿旁边。她看见那很高的斜坡滑道和挖出的土堆、煤堆。那里还有一口特别深的矿井,她们正在向下看着——她们能够看到远在下面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在那下面,井壁消失在模糊的影子中。那里还挂着一只让人下矿井用的旧篮子,用一根腐朽的绳子拴着。
“我们下去吧。”嘉莉说。“噢,不!”梅妮说。“没事,来吧。”嘉莉说。
她把那篮子拉过来,完全不理梅妮的劝阻,就跳进篮子,朝下滑了下去。
“嘉莉,”她叫道,“嘉莉,回来。”但嘉莉已经下到了深处,黑影完全吞噬了她。
她手臂动了动。这时,那神秘的场面魔幻地消失了,变成了她从未见过的水边。她们现在站在一块木板抑或陆地抑或是什么上面,这东西一直伸到远方,站在另一端的正是嘉莉。这东西正在下沉,梅妮听到了水涨上来时的沉闷的响声。
“快点,嘉莉。”她叫道,但嘉莉却向更远处走去。她似乎在向后退、向后退,已经不能唤得应她了。
“嘉莉,”她喊着,“嘉莉——”而那奇怪的水正把一切都变成模糊的一片。她离开了,心里就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非常痛苦。她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地伤心过。
就这样,那些稀奇古怪的精神幻象,不停地变化着那些怪异的景象。最后一个景象让梅妮叫出了声,因为嘉莉正从某块岩石上滑下去,她没抓住嘉莉,只能眼看着她掉了下去。
“梅妮!怎么啦,喂,醒醒。”哈斯说,他被惊醒了,正在晃动她的肩膀。
“怎……怎么啦。”梅妮睡眼蒙惺地说。“醒醒,”他说,“你在说梦话。”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托罗奥走进了罕那——哈哥酒店,打扮得整整齐齐,并且容光焕发。
“你好,察朗。”霍森沃从办公室伸出头来说。托罗奥走过去,望着坐在写字台旁的经理。“你什么时候再出门啊?”他问。“快了。”托罗奥说。“这次回来没怎么看到你。”霍森沃说。“唉,我一直都忙。”托罗奥说。他们瞎扯地谈了一会儿。“我说,”托罗奥说,仿佛忽然想起这念头似的,“我想请你哪天出来玩玩。”“去哪?”霍森沃问。“当然是去我家。”托罗奥微笑着说。
霍森沃惊讶地抬起头来,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他机灵地注意着托罗奥的脸,最后带着绅士的派头说,“好啊,非常乐意去。”
“我们可以好好玩玩尤卡牌。”“我带一小瓶淡香槟来吧?”霍森沃问。“当然好。”托罗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