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霍森沃的家在城的北区,离林肯公园不远,是一座当时特别流行的砖结构建筑;房子有三层,底层稍低于街面。二层有一只大凸窗突起在外面,屋前点缀着一小块草地。屋后还有个小院子,被左邻右舍的栅栏围了起来;院子里有个马厩,里面有他养的马和他的双轮轻便马车。马厩面朝着屋后一条与街道平行的小巷。
屋子的十个房间里分别住着他自己、他妻子朱丽亚、他儿子小丘詹和女儿詹希康。除此之外,家里还有个女佣人,这一角色常常由不同血统的姑娘担当,因为霍森沃太太不是很好侍候。
“丘詹,昨天玛丽让我打发走了。”这种招呼在饭桌上是司空见惯的。
“好吧。”这是他唯一的回答。他已经厌倦谈论这个话题了。
一个好的家庭环境是世界上的一朵奇葩,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温柔、更娇嫩,也没有什么东西更能让那些在这种环境中抚养成长的人性格坚强而且充满正义感。对于那些从未体验过美好家庭生活有益影响的人,一切语言都难以表达清楚这种生活在陶冶情操上的力量。对于那些在其中从来没感到过宽容与爱心的人,家庭这首歌、这部作品是很乏味的。这些人将不会理解在听到美妙音乐的声音时,泪水为何会潸潸涌出眼睑。
霍森沃的家里很难说带有这种家庭精神。他的家缺少宽容与体贴,而要是没有这两样东西,家就称不上是家。那里有漂亮的家具,那里有柔软的地毯,有铺着华美坐垫的椅子和长沙发,有一架三角钢琴,有一座不为人知的维纳斯大理石像,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收集来的青铜小摆设,但一般来说,大家具商店在卖出任何其它能布置出一个陈设完美的家庭的东西时,也将它们一起售出。
餐厅里有一只餐具柜,里面放满了闪光的酒瓶和其他玻璃用具及装饰品,摆设得井然有序。这是霍森沃在行的,他对这一点研究了多年。每一个女仆到后不久,他都要向她讲解一些陈设这门艺术的知识。他绝不是个饶舌的人,相反,他对家庭经济生活保持着不过问的态度,这是人们向来所说的“绅士风度”所具有的一切含意。他的态度里有些武断的成分。所有他改不过来的事,他就置之不理。所有他办不了的事,他就左右逃避。
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比较宠爱詹希康,尤其是在他还年轻、事业也不成功的时候。但是现在,詹希康十七岁了,养成了冷漠、不让人管的脾气,这是父母最博大的疼爱也不欢迎的。她此时还在读着高中,对人生却完全持有贵族见解。她喜欢漂亮衣服,常常嚷着要买。她头脑里全是了谈情说爱和优雅的个人排场。她在中学里见到了一些姑娘,这些姑娘的父母亲们确实很富有,父亲都是本地一些殷实企业的股东或者业主。这些姑娘们都带着独有的神气。她们是詹希康在学校里结识的很少的一些姑娘。
年轻的小霍森沃刚好二十岁,已在一家大房地产公司做事,前途无量。他对家里的开支不承担任何责任,据说是在存钱要投到房地产中去。他很有能力,爱出风头,也爱寻欢作乐。他进进出出,追求他自己的计划和理想,间或和他母亲说几句话,告诉父亲一些小新闻,但是大多数时候只聊一些日常人们谈话时所谈的一般话题。他不向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欲望。
霍森沃太太属于那种总是爱出风头的女人,可到处看到别人比她略高一筹,不免有些懊恼。她对生活的了解仅限于小小的传统社交圈子,虽然她自己现在还不算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却渴望有朝一日能跻身其中。她已经意识到,她已无法实现这一点,但她希望女儿能比她强,并希望能通过詹希康来稍微提高自己的地位。她也希望小丘詹能够成功,她常到人前去夸耀一番。就是霍森沃也干得不错,她急切地盼望着他的小房地产生意能兴旺发达。
这样一些人创造出来的气氛是可想而知的。这家人所有的闲谈中都透露出这种气氛,这些谈话的内容大同小异。
“我明天要去福克斯湖。”某个星期五晚上,小丘詹在餐桌上说。
“有什么事吗?”霍森沃太太问。“埃迪·法尔韦有艘新汽船要下水,他想让我去看看那船怎么样。”“他用了多少钱?”他母亲问。“哦,两千多块钱吧。他说船不错。”“老法尔韦一定赚了钱。”霍森沃插嘴说。
“我觉得应该是。杰克告诉我,他们现在正把一种成药运到澳大利亚去。他还说,他们上个星期运了一整箱到开普敦。”
“想想看,”霍森沃太太说,“就在四年前,他们还住在麦迪逊街的地下室里。”
“杰克跟我说,他们来年春天要在罗比街建一幢六层楼的房子。”
“想想看吧。”詹希康说。但是今晚,霍森沃想早点出门。“我想我该到市中心去了。”他站起身来说。“星期一我们去麦克维克家吗?”朱丽亚问,她坐着没动身。
“去。”他毫无表情地说。他们继续吃饭,他上楼去拿帽子和外套。一会儿,门咯哒响了一下。“我想他走了。”詹希康说。詹希康学校里的新闻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要在楼上的大礼堂演戏,”她有一天报告说,“我也想参加。”“真的吗?”她母亲问。“真的,因此我得买件新衣服。学校里一些特别漂亮的姑娘都会参加的。”
“是吗?”霍森沃太太说。
“他们又让那个玛莎·格列丝伍尔德参加演出了。她自认为会演戏。”
“她家似乎很穷,是吗?”霍森沃太太同情地说,“她家什么也没有,是不是?”
“是,”詹希康答道,“穷得如教堂里的老鼠。”学校里有很多男生都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但她十分谨慎地对他们加以区分对待。“你觉得如何,”她有天晚上对她母亲说,“那个赫伯特·克兰想和我交朋友。”“他是谁呀,我亲爱的?”霍森沃太太问。“哦,什么也不是,”詹希康说,“他只是学校里的一个学生。他一无所有。”这个故事的另一面,是在肥皂厂老板布里福的儿子小布里福陪她回家时得知的。霍森沃太太当时正坐在三楼的摇椅上看书,恰好向外看了看。
“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是谁,詹希康?”詹希康上楼来时,她问。
“是布里福先生,妈妈。”她答道。“是吗?”霍森沃太太说。“是的,他想让我和他一块到公园去走走。”詹希康解释说,脸红红的。“好吧,亲爱的,”霍森沃太太说,“别去得太久。”当那两个人沿着街走去时,她很有兴趣地透过窗子看着,很是满意。霍森沃一直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生活着,对此也不去深究。他生性并不一定要去竭力追求什么更好的生活,除非那种更好的生活能马上与他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就现在来说,他有所收获,也有所付出。他所管理的那个酒店里的生活就是他的生活。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晚上回家时,家中的一切都那么可爱。除了极少数的例外,饭菜总是可口的。说实在的,他对儿子和女儿的谈话还是感兴趣的,他们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太太的虚荣心特别大,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眉飞色舞,但在霍森沃看来,这样总比不施粉黛要好。他们之间的爱仍然存在,彼此也没有什么相当不满之事。他们之间的谈话也不会多到在任何问题上发生争吵。偶尔,他也会遇上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青春、活泼和幽默会令他太太自愧不如,但这种邂逅所带来的短暂不满,会被他的社会地位和某些原则所抵消。他不能将自己的生活搞乱,否则那样会影响他与老板之间的关系。一个人要想保持他的地位的话,就必须有道貌岸然的风度,清清白白的名声,以及一个令人温馨的家庭避风港。因此,他做任何事情都很谨慎,每当星期天下午在公共场合时出现,他总是和太太在一起,有时和孩子们在一起。他也会去当地的一些游览胜地,或者去那些离得不很远的胜地,像模像样、老老实实地过上几天,在人们常走的路上散散步,做一些循规蹈矩的事。
当他所认识的有钱的中产阶级人士中如果谁出了乱子,他总是摇摇头。他不想对这些事说三道四。假如那些可算作是他亲密朋友的人议论起这些事的话:他就会对这种蠢事提出批评意见。他对那个做了错事又被发现的人是毫不留情的。
正因为如此,他仍旧花时间带上太太到四处转转。他有时会很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风姿犹存,男人们仍然向她张望。她和蔼可亲,但虚荣心特强,很喜欢听恭维话;他非常清楚,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很容易使她这种家庭地位的女人酿成悲剧。因为他头脑清楚,他对女人不抱多大的信心。在她还炽热地爱着他的时候,他能看到信心是怎么回事,但是,当维系着两人的已不再是爱情的时候——那么,就有可能会出乱子。
在过去的一两年里,家庭开支成了一件大事。詹希康想要漂亮衣服。而霍森沃太太不想比儿女差,也经常买衣服。霍森沃对此保持着缄默,但是有一天他咕哝了。
“詹希康这个月要买件新衣服。”霍森沃太太一天早晨说。
霍森沃当时正站在镜子前穿一件相当漂亮的背心。“她不是刚买了一件吗。”他说。“那一件是晚上穿的。”他太太满不在乎地回答。“我觉得,”霍森沃答道,“她最近买衣服花了不少钱。”
“是啊,但她应酬比以往多了。”他太太最后说,她听出他的语调里有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东西。
他不喜欢总在外面跑,但是,只要他出门旅行,他都要带她一起去。上面这段谈话过后不久,当地的参议员旅游团准备到费城去玩十天。他们邀他一起去,他决定去一趟。
“那里没人会认识我们,”其中有个人对他说。“我们可以好好玩一玩。”他的左眼稍稍眨动了一下。“要一起去吗,丘詹?”他最后问。
第二天,霍森沃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太太。“我要出一趟门,朱丽亚,”他说,“就几天。”“上哪儿?”她抬起头来问。“去费城办点事。”她瞅着他,专注地等着下文。
“这一次我不能带你去。”“好吧。”她答道,但他明白,她在心里感到这件事有点蹊跷。在他走之前,她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最后使他非常生气。他开始感到她是个讨厌的累赘。
这次旅行,他玩得很是痛快,旅行结束时,他简直都不想回家。他不是个爱撒谎的人,也绝不愿意对这次旅行做出任何阐释。这件事就片言只语地搪塞了过去,但是霍森沃太太在心里却想了很多。
这样的气氛很难算得上是和睦的家庭生活。这种生活没有活力——没有足够的关怀。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必定会越来越枯燥——直到最后变成火种,能轻易被点燃,被烧毁。它与霍森沃自己的天地完全不同,是他极少关心的东西。整个这一切都有可能像老一套一样循规蹈矩地衰老、死亡。但事情也或许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