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钱的确切含意还有待于去解释和理解。当我们每个人都了解到,这东西代表着,而且也应该被看作一种应得的报酬时——应该把它当作勤勤恳恳积存起来的精力支付出去,而不应把它看作被某些人独占的特权。嘉莉对于金钱的理解并不比一般人强。她对金钱的理解完全可以用一句老话来表达,“金钱是人人都有,我也应有的东西。”她手里握着两张柔软的十块钱绿票子。她觉得,有了这二十块钱,她日子好过多了。她心里掠过一个想法,只要有好多好多钱,哪怕被抛弃在一个荒岛上,她也会知足的,在长期挨饿后才能使她懂得,在有些情况下,金钱也会毫无价值。然而即便到那时,她也不会理解金钱的相对价值;她只会疑惑地想,自己有这么多权力却无法用出来,实在可惜。
这个可怜的姑娘和托罗奥分开时,心里怦怦直跳。虽然她为自己收下那钱而感到有些羞愧,她实在太需要,因此心里还是高兴的。现在她可以买件新外套了。她要买一双漂亮的搭襻鞋。她还要买长统袜,买裙子,买,买——直到最后,就如她在第一次拿工资前盘算的那样,她的欲望大大超出了手中票子的购买力。她对托罗奥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在她看来,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这个人没有一点坏心。他把钱给她是出于一片好心——出于对她需要的了解。对一个贫穷的小伙子,他是不会给这么多钱的,因为一个穷困的小伙子不会像一个贫穷的姑娘那样打动他。女性唤起了他的感情。但是,要是一个乞丐,对他说,“天哪,先生,我快饿死了”,他也会慷慨地掏出惯常打发乞丐的钱给他,然后不再去想它。从他漂亮的衣着和强健的身体来看,他像个乐天的、无忧无虑的扑灯飞蛾。一旦失去了他的地位,受到会作弄人的一些错综复杂、让人沮丧的力量的打击,他就会和嘉莉一样一筹莫展、六神无主、凄惨可怜。
至于他对女人的追求,他对她们倒不怀恶意。他喜欢和女人接近,让她们折服于他的魅力。这并非因为他是个无情无义、冷血黑心、诡计多端的恶棍,而是因为他天生的欲望在驱使他,把这看作一种主要的乐趣。他自负,爱吹嘘,像所有没有头脑的姑娘一样被漂亮的衣着迷惑。一个坏透了的恶棍可以轻易骗住他,就如他可以轻易讨到一位漂亮女店员的欢心一样。他在人群中徘徊,有着一股热情——但没有能称为“才智”的东西,没有能算得上“高尚”的思想,也没有坚持不懈的感情。萨福夫人会称他为猪猡;莎士比亚会称他为“我那快乐的孩子”;嗜酒的老坎伊则觉得他是个有头脑、有成绩的商人。
这个人身上有种坦率、可敬的东西,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嘉莉收下了钱。一个居心叵测、用心险恶的人,不可能打着友谊的幌子使她收下一毛五分钱。缺乏才智并不代表着就会任人宰割。大自然使田地里的野兽学会了在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时能够快速奔跑。她让笨拙的小栗鼠在头脑里也对毒药产生本能的畏惧。“吾主使万物不受残害”,不是仅对野兽而言的。这只是用言语来表达指引万物进化的一种物质与精神真理。嘉莉是不聪明,因此,就如缺乏智慧的绵羊一样,感情特别强烈。她那自我保护的意识,这种一切生灵身上很是强烈的东西,在托罗奥初步的调情面前并没有被唤醒,即便有所唤醒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他身上没有邪恶的东西,相反,他身上有的只是善意、不解、强烈的肉体上的欲望、虚荣、对异性的倾羡、欢笑,甚至眼泪。在他身上,飞蛾、猪猡、小丑、蝴蝶、演员、商人、肉欲主义者合为一体。他真实地体现了这一切。
嘉莉走了之后,他为自己已博得她的好感而感到高兴。她是多么高兴啊!这可怜的小东西。长得也真漂亮。天哪,让年轻姑娘们这样处处碰壁,真是可耻。严寒的冬天来了,却没有冬衣。很是凄惨。他要到罕那——哈哥酒店去抽枝雪茄。他要想一想自己是如何劝她收下钱的,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心里想着这件事,便觉得脚步轻松多了。
嘉莉到家时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实在无法掩饰。手中拿着这笔钱也带来了一些问题,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在梅妮知道她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她怎么能去买衣服呢?她找不到什么借口来解释她的新外套是怎么回事。
“找到工作了吗?”梅妮问。那种心里想着一回事,嘴上却说着另一回事的骗术,嘉莉还没有学会。她要应付一下,但起码要和她的情绪相一致才行。心里这般高兴,嘴上也就不能抱怨,于是她说:
“有人答应给我工作。”“在哪儿?”“在波士顿商店。”“肯定给了吗?”梅妮问。
“嗯,明天还得去看一下。”嘉莉答道——她不想把谎扯得很远。
梅妮感到了嘉莉带回来的高兴的气氛。她认为现在是时候,告诉嘉莉哈斯对她来芝加哥闯一下的看法。
“如果你得不到那工作的话——”她停住了——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如果我还找不到工作的话,我想就回家去。”梅妮看到机会来了。
“森渥认为这样较好,至少这个冬天是这样。”嘉莉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不怪梅妮,也不特别怪哈斯。这时,她坐在那里细细品味着那句话,心里很高兴自己收了托罗奥的钱。
“是啊,”她一会儿又说,“我想到过回去。”但是,她没有申明,回老家去这一念头激起了她强烈的反感。哥伦比亚城——她在那儿又能做什么呢?她对那里枯燥乏味的生活了如指掌。而这里是座神秘的大城市,深深地吸引着她。她所看到的一切在暗示它前途无量。而现在要离开它,去过以前的狭小生活——想到这里,她简直要反对地叫出声来。
她到家比较早,就走进客厅去思考。她该怎么办?她不能买新鞋子。她需要留下一些钱来作回家的路费,她不想再为此事向梅妮借钱。但是,她怎么说明钱的来历呢,哪怕是买车票的钱?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个问题。托罗奥希望第二天早晨就看到她穿着新外套,但这是不可能的。根据她对他们的了解,接受那笔钱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怕。整个处境让她很是沮丧。她跟托罗奥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那么明白。但是现在,一切都这么错综复杂,一切都这么让人一筹莫展——处境甚至更为糟糕,因为她手里有笔类似资助的钱,却无法使用。
她的情绪突然降了下来,嘉莉最后决定把钱还回去。
不应该收下它的。她早晨就进城去找工作。中午时,她会按约去见托罗奥,把事情说明。下定决心之后,她的心直向下沉,最后她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处境艰难的嘉莉。
说来也怪,她手里握着那笔钱就会感到一阵轻松。即便在做出痛苦的决定之后,她仍然能把所有烦恼都抛在脑后,因此这二十块钱看上去便成了那么奇妙、那么令人愉悦的东西。啊,金钱,金钱,金钱!假如有钱该多好啊!
天亮了之后,她早早的起了床出去了。她找工作的决心还是比较强,但是她口袋里那笔让她很是为难的钱,并没有减轻她找到工作的负担。她来到批发商行区,但每当她走近一家商行,想进去时,心里便畏缩起来。她认为自己真是个胆小鬼。她一直向前走呀走,最后确实走进了一个地方,结果她还是走了出来,感到自己背时背运。
她没有多考虑就来到迪尔伯恩街。那家大商场就在这里,到处都停着送货的马车,橱窗长长的一排,顾客拥拥挤挤。她原来就是计划来这儿买东西的。此时为了缓解一下,她想进去看看。她要看看外套。
在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愉快的就是我们心里的一种中间状态,我们有时在这种状态中左右权衡,一方面受金钱控制,被欲望左右,而另一方面又被理智阻拦,或者犹豫不定。嘉莉就处在这样的心境中。这一次她在每一件精美物品前停顿,而上一次她是匆匆走过。她那颗女人的心急切地渴望得到它们。她来到内衣柜,看到那里陈列着色彩鲜艳、饰有花边的精制的成品,停下脚步,心里充满了幻想。啊,如果她愿意下决心,她现在就可以买一件。她也在珠宝柜前踌躇了好久。她看到了耳环、手镯、胸针、表链。哪怕她只有这些东西中的几样,她也会显得非常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