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怎么啦？”嘉莉去客厅拿帽子时，哈斯问。“我不清楚。”梅妮说。“唉，她应该知道好歹，不该独自出去。”嘉莉根本没走多远。第二天他们一同去了加菲尔德公园，但她并不因此觉得高兴。星期一在车间里，她听着女工们绘声绘色地讲着她们小小的娱乐。她们过得特别快活。有几天下雨，她只得天天搭车。有一天晚上，她去搭车时，全身都湿透了。整整一晚上，她独自坐在客厅，望着外面的街道，湿漉漉的人行道反射着灯光。她感到一阵忧郁。

到星期六，她又交了四块钱，然后失望地把五毛钱装进口袋里。她和车间里的女工开始搭腔了，结果她发现一件事：她们挣的钱中留给自己花的比她多。她们还有男朋友带她们出去玩，而她自从认识托罗奥后就不再瞧得起这些男人。她特别讨厌车间里那些轻浮的小伙子。他们一点也没有文雅气息。

终于有一天，标志着冬天来临的第一阵劲风刮过了这座城市。嘉莉忽然想到了冬衣的问题。她没有冬天的外套，没有帽子，没有冬天穿的鞋子。她真想恳求梅妮，准许自己把钱留下，去买这些东西。她必须整整干一个月，才能去买点东西。有一次她决定去求一下梅妮，但每次话到嘴边她都没有勇气说出。早晨一天比一天冷，最后她终于鼓起了勇气。

“我没有过冬的衣服。”有天晚上，当只剩下她和梅妮时，她说，“我需要一顶帽子。”梅妮表情严肃。“你自己为什么不留点钱买一顶呢？”她提议说，但心里为嘉莉少交钱会带来的后果感到不安。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这一两个星期留点钱。”嘉莉壮着胆子说。

“你可不可以付两块钱？”梅妮问。嘉莉连忙同意了，她非常高兴渡过了难关。她很是得意，马上开始盘算起来。她永远不清楚梅妮是如何向哈斯解释的。他没说一句话，但心里不痛快却是明摆着的。

如果疾病来打岔，这新的安排本来是很满意的。一天下午，天下完雨后又刮起了寒风，当时嘉莉还没有外套。冷风吹得她直打颤。第二天早晨她便打起喷嚏，走到城里去上班更加重了病情。那一天她骨头发痛，而且头晕。到傍晚时，她感到特别难受，回到家连饭也不想吃。梅妮看到她有气无力的样子，便问她是不是病了。

“我不知道，”嘉莉说，“我觉得非常难受。”她守在火炉边，冻得牙齿格格作响，就抱病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她全身发烧。梅妮对此真确实非常痛苦，但还得保持着和气的态度。哈斯说或许她最好回家去呆一阵。等到她三天后起得了床时，那份工作也随之丢掉了。冬天就在眼前，她没有冬衣，并且现在还没有了工作。

“我不知道，”嘉莉说——“我周一进城去找点事做。”这次寻找工作结果比上次更惨。她的衣服很不适合在冬天穿。她最后的一点钱也花在了帽子上。整整三天，她到处奔波，情绪很是低落。姐姐家里的态度正急剧变得让人受不了。她每天晚上都不想回到那里。她明白这种情况不会再持续多久了。不久她就得离开这里，回老家去。

第四天，她又在市里跑了一整天，午饭是从梅妮那里借来的一毛钱吃的。她去报酬最低的地方求职也没有成功。她甚至到一家小餐馆去应征作女招待，结果他们只要熟手。她挤在众多的陌生人群中，心灰意冷。突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拉着她转过身来。

“喂，喂！”一个声音说。她一眼便认出是托罗奥。这个大人物不仅脸色红润，而且容光焕发。

“我说，你好吗，嘉莉？”他说，“你这个小美人，这是去哪里了？”

嘉莉在他无法拒绝的热情的影响下微笑着。“我出来走走。”她说。“嗯，”他说，“我在街那边看见了你，我想一定是你。我刚出来要到你那里。你到底怎么样？”“还行吧。”嘉莉笑着说。托罗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感到情况不是如此。“好了，”他说，“我想和你谈谈。你不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吧？”“这会儿不去。”嘉莉说。

“我们去吃点东西。天哪！我十分高兴再见到你。”

他热情洋溢的样子让她感到特别宽慰，他对她那么照顾、那么关心，让她高兴地答应了，尽管还带着一丝矜持。

“走吧。”他一边挽着她的手臂一边说。他们穿过门罗街来到老温莎餐厅，这在当时是家很不错的馆子，烹调精美，服务周到。托罗奥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可以看到街上忙忙碌碌的人群。他喜欢千变万化的街景——他吃饭时，一边看人，一边被人看。

“我说，”他道，“你想吃点什么？”嘉莉望着侍者给她的大菜单，心里并没有仔细考虑。

她非常地饿，看到的那些东西引起了她的食欲，但昂贵的价格让她怔住了。“嫩烤子鸡——七毛五。蘑菇烧牛腰肉——一块两毛五。”她只是好像听说过这些东西，但要点菜，还是觉得非常陌生。

“我来点吧，”托罗奥大声说，“混蛋，侍者！”“蘑菇烧牛腰肉，”托罗奥说，“番茄塞肉。”“是，先生。”黑人点着头回应。

“烤土豆丁。”“好的，先生。”“芦笋。”

“是，先生。”“——再来一壶咖啡。”“唔！”——那侍者说。托罗奥转向嘉莉。“早饭以后我还没有吃过东西呢，刚从洛克岛回来。碰到你的时候我正打算去吃饭。”

嘉莉笑了又笑。

“你都在干些什么？”他接着说，“把一切都告诉我。你姐姐好吗？”

“她非常好。”嘉莉只答了他最后的问题。他看着她。“我说，”他说，“你没有生病吧？”嘉莉点点头。

“嗅，那真糟，不是吗？你看上去气色不好。我刚才就感到你脸色有些苍白。你一直在做什么？”“做工。”嘉莉说。“别说笑话了。在哪里？”她告诉了他。“罗兹——蒙哥索——斯格特公司——我当然晓得那家公司，就在这边的第五大街上，对吗？那可是一家十分吝啬的商号。你干吗去那里呢？”

“我找不到其它工作。”嘉莉如实地说。“嘿，真是太气人了，”托罗奥说，“你不应在那里干活。他们的厂房就在店面的后面，是吧？”“是的。”嘉莉说。“那不是家好公司，”托罗奥说，“再说，你也不会想去那地方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会儿问她问题，一会儿说他自己的经历，一会儿又告诉她这家餐馆多么好，等等，直到侍者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他们点的菜肴。（托罗奥在招待人方面特别出色。）他手臂挥动着刀叉，显得特别是出众。他切肉时手上的戒指格外耀眼。他给嘉莉装了满满一盘子菜，同时，他那兴奋的劲头也影响了她，使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真是个大好人，把嘉莉完全迷住了。

这个追求幸福的小兵乖乖地接受了命运的转机。她感到与这儿有些格格不入，但宽阔的房间让她镇静了下来，而且，望着外面衣着华丽的人群似乎也是件让人惬意的事。唉，没有钱是多么不好受啊！能来这儿吃饭真好啊！托罗奥一定是幸运的。他常坐火车，穿着那么漂亮的衣服，身体这么好，并且在这么高级的地方吃饭。他看上去是个不平凡的人物，她不理解他对她的友谊与关切。

“那么，你就因为生病没了工作，唔？”他说——“你此时准备怎么办？”

“再找找。”她说，踏出这高档的餐馆，贫困就会如一只饿狗一样追赶着她。

“哦，不。”托罗奥说，“那样不行。你找了多长时间了？”

“四天。”她回答。“想想看，”他说，仿佛并不确切针对某个人。“你不能再干那样的活儿了。这些姑娘们，”他挥了挥手表示包括一切女工和女店员，“什么都得不到。你无法靠那生活，对吗？”

等他理解了那种苦工的含意后，他便开始采取另一步行动。嘉莉长得实在漂亮。虽然她身上穿着特别普通的衣服，她的体形也明显不坏，一双眼睛又大又温柔。托罗奥望着她，她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她察觉到了他对她的倾慕。她觉得自己喜欢他——永远会这么喜欢他。还有一些更深一层的东西深埋在她的心中，在那里奔腾着。

时不时地，她的双眼会与他的相遇，双方的感情交流通过这个便完全建立了起来。

“你为何不留在市区，和我一起去看戏？”他说，把椅子挪近了一点。桌子本来就不很宽。

“哦，我不可以。”她说。“你今晚打算干什么？”“什么也不做。”她回答。“你不满意你住的地方，是吗？”“哦，我说不清楚——”“如果找不到工作，你准备怎么办？”“我认为会回老家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话语里略微有些颤抖。他影响倒还挺强大。双方不必摆明就已经互相理解了——他理解她的处境，她知道他已经理解了她的处境。

“不，”他说，“你不可以那么做。”他当时心里充满了真诚的同情。“让我帮帮你。我给你一些钱。”

“啊，不。”她说着身子朝后一靠。“那你准备怎么办？”他说。她坐在那里思索着，只是摇了摇头。他以他这种人十分温柔的态度望着她。他背心口袋里有些散钱——美钞。“好了，”他说，“我会帮你渡过难关。给自己买点衣服吧。”

此刻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寒碜。他一语道出了真相。她嘴唇有些发颤。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桌上。这个角落里差不多只有他们俩，他把自己温暖的大手放在她的手上。

“哦，行了，嘉莉，”他说，“你一个人怎么办？让我来帮你。”

他轻轻按着她的手，她想收回去。于是，他便紧紧握住它，而她也没有再反抗。最后，他把手里的钞票塞到她手掌里，见她要推辞，他就咬着牙说：

“就当我借你的——没有关系——当我借给你的。”他硬要她收下。她此时觉得自己和他被一条奇妙的感情纽带系在了一起。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他一路说着话一直陪她走到波尔克街。“你不想和他们在一起住。”走到某个地方时，他心不在焉地说。“明天到市区来找我，”他说，“我们去看戏，好吗？”

嘉莉推辞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什么都不要做。给自己买双漂亮鞋子，再买件外套。”

和他在一起时，她和他一样充满希望、无忧无虑。“别理家里那些人，”分别时他说，“我会帮助你的。”嘉莉离开他时，觉得好像有只大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帮她渡过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