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兄妹夜谈
大楚王朝，平县，大暑。
夏夜的屋顶像块被晒暖的青砖，瓦片间残留着白日的余温。银河从鱼鳞状的灰瓦缝里流淌下来，碎成满手的星光。十三岁的林小满抱着账本蹲在屋脊上，粗布裙摆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膝盖上结痂的擦伤——那是白日里帮母亲搬蚕匾时蹭的。
“咔嚓“一声脆响从烟囱后传来，兄长林长柏正靠在青砖砌的烟囱旁啃玉米。烤焦的玉米须粘在他下巴上，随着咀嚼一颤一颤。猎刀在腰间晃出冷光，刀柄缠着的鹿皮绳被磨得发亮。
“哥，你看。“小满翻开用桑皮纸装订的账本，萤火虫的光映着红笔批注，“上个月卖猎物的钱，我按山鸡、野兔分了栏，野猪单独记账。“她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表格，“山鸡每只三十文，但皮毛完整的能多卖五文......“
长柏斜睨她一眼，玉米渣掉在衣襟上：“算这些有啥用？女娃娃家的......“话没说完，突然看见妹妹指尖划过“赋税“一栏，上面用红笔标着醒目的数字。
小满的发辫被吹散一缕，粘在沁出汗珠的鼻尖，“我想考户计。“小满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掠过瓦当的夜风，“县衙在招女户计，善算能书者优先。“
长柏手中的玉米“当啷“掉在瓦上，惊飞了两只萤火虫。他猛地转身，猎刀刀柄撞在烟囱上：“女娃娃进衙门？那些酸秀才能把你编排成戏文里的丑角！“
小满看着兄长涨红的脸，想起他去年在集市替她赶走骚扰的醉汉，耳尖也是这样红得滴血。她翻开账本，指着“蚕丝收入“栏：“我算得比学堂先生还准，上个月提前卖丝多赚的五十文，够买半担桑苗。“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我想让爹娘不用再为赋税发愁，像张村的王老汉，明明是鳏夫却被多收丁税......“指尖轻轻点着某处批注。
长柏的喉结剧烈滚动，突然想起那日粮仓里，父亲对着税单一筹莫展的模样。他弯腰捡玉米，靴底无意识地碾着瓦片上的青苔，把“平“字碾成模糊的绿痕：“你知道县太爷的师爷怎么说女户计吗？“他模仿着尖细的官腔，“'女子的手该拿绣针，不是拨弄这些铜臭算珠'。“
“可我的手既能拿绣针，也能拨算盘。“小满举起账本，萤火虫的光在“结余“栏跳跃，像她眼中的期待，“哥你看，我连备考的桑皮纸都备好了，沈公子......“她突然咬住唇，想起茶馆里沈砚之递来的旧账册。
长柏的猎刀在掌心敲出节奏，忽然看见妹妹襟口的木雕算盘——那是老书吏送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他想起五年前那个冬夜，妹妹在产房外守了整夜，用碎布头给双胞胎缝标记，小手上全是针眼。
“敢欺负你的人，“他突然开口，声音闷得像被捂住的火塘，“哥打断他的算盘！“他从裤兜掏出个布包，里面是零散的铜钱，“这是哥攒的二十文，当考试盘缠。“
小满看着兄长粗糙的手掌，布包上还绣着歪扭的山鸡——那是他去年猎到第一只山鸡时，偷偷绣的。她忽然想起，每次去集市，兄长总会把最好的猎物卖个好价钱，却谎称“猎户都爱买他的山鸡“。
“哥，你不是说女子读书无用吗？“她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兄长掌心的老茧。
长柏的耳尖倏地红透，转身望着银河：“那是酸秀才说的。“他忽然抽出猎刀，在瓦片上刻下歪扭的“考“字，“你要是考上了，哥每天给你送猎物，让那些酸秀才看看，咱们林家的女娃，比他们的算盘珠子还亮堂。“
夜风忽然大了，吹得屋檐下的玉米叶哗哗响。小满摸着账本上的红栏，忽然觉得，兄长刻的“考“字，比任何鼓励都更有力量。她望着兄长的背影，猎衣上的补丁在星光下格外清晰，那是母亲用卖丝的钱补的，此刻却像铠甲般坚硬。
“其实......“长柏突然转身，月光照亮他发红的眼角，“哥小时候也想读书，可爹说猎刀比毛笔实在。“他踢了踢瓦片上的玉米渣，“但你不一样，你是咱们家的小算盘，该拨拉到更亮堂的地方。“
小满的眼眶突然发热，想起兄长偷书时被荆棘划破的手背，想起他在暴雨中砍竹竿的模样。她翻开账本，在扉页画下兄长的猎刀和自己的算盘，中间是个小小的“家“字。
“哥，等我考上户计，“她指着远处的县衙灯火，“就能帮你算猎物的商税，让你多换些好箭头。“
长柏哼了声，却悄悄往她身边挪了挪，猎刀刀柄挨着她的账本：“先考上再说。明日哥带你去青水河练眼力，看山鸡的爪子印，就像看账本上的数字，得一眼辨真假。“
银河在头顶流淌，像打翻的算珠洒了满天。小满靠在兄长肩上，闻着他身上的猎火药味，忽然觉得，这个总爱骂她“书呆子“的兄长，其实比谁都清楚，她的聪慧不该被绣绷困住。
夜深时，长柏先爬下屋顶，猎刀在腰间发出熟悉的轻响。小满抱着账本起身，看见瓦片上兄长刻的“考“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只歪扭的山鸡——那是他用猎刀刻的，像在守护这个夏夜的约定。
回到厢房时，油灯芯突然爆出朵灯花。小满在账本夹层发现片风干的桑叶，背面用炭笔写着“别怕，哥在“，笨拙的字迹压碎了叶脉。窗外的蝉鸣忽然歇了，月光透过窗棂，在木雕算盘上织出银色的网。
晨光初露时，小满被“霍霍“的磨刀声惊醒。推开窗，看见长柏正在井台边磨猎刀。刀刃刮过青石的每一声，都震得露珠从桑叶尖坠落。他脚边躺着只断气的野兔，后腿系着红头绳——正是她去年丢的那根。
“练眼力要趁早。“长柏头也不回地甩来句话，血珠顺着刀刃滚进陶碗，“这兔子左耳缺个口，是去年从李猎户陷阱里逃的那只。“他突然笑了，虎牙在晨光里闪着寒光，“就像税吏的账本，总藏着些见不得人的缺漏。“
小满握紧木雕算盘，忽然觉得掌心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