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康熙前期的士风:以桐城派前期作家在太学的活动为中心
康熙一朝的士风,可以说处于由“乱”到“治”的过渡时期。所谓“风”,如晚清龚自珍所言,是一种“万状而无状,万形而无形”[34],确然存在而又难以言说的东西。尝试言之,可以认为,“士风”是某个特定时代、某个特定群体士林中存在的一种或几种较为相似的精神气质,这种精神气质,体现在士子的生活、学术、文章等方方面面。大致来说,这一时期的士子,在政治立场上,怀着故国之思的遗老们纷纷离世,尚在世间者,也逐渐放弃了“复国”的念头,甚至开始颂美新朝的统治。而这些遗老们的后代,以及生长在新朝的普通士子们,为实现自己的功名理想,几乎无一例外地走上了科举之路,尽入统治者之彀中。在处世态度上,不少士人还保持着明人清高好气的性情,这种性情,直至康熙晚期《南山集》案之后,才渐渐消退。在学术取向上,与官方对经世理学的提倡相呼应,这一时期的士子们也大都好议论、好讲经世学问,特别是礼学、舆地之学。对前朝历史的书写,也是这一时期官方与民间的共同关注点。这与乾嘉时期士人轻议论、重实证,以朴学为高的风气不同。以下即拟从以桐城派早期作家们在太学时期的生活为主要考察对象,对桐城派早期诸家青年时代的精神状态作一描述。
一 李振裕视学江南与康熙二十四、二十五年江南拔贡考试
康熙二十六年,戴名世、何焯、朱书等人拔贡入太学,这可以说是桐城派早期作家在主流文坛的第一次集体亮相。此处先略用笔墨来对“拔贡”制度稍作解释。明清时期,读书人的进身之阶,除参加科考外,举贡、成为“国学生”,亦是重要的一途。明代的贡生,有岁贡、恩贡、纳贡、副贡、选贡等。清廷举贡制度,大体沿自明代,有岁贡、恩贡、例贡、副贡、优贡、拔贡六种名目。其中,纳贡为捐纳,不属“正途”。其余五贡中,岁贡主要靠年资获得;恩贡不常有;副贡为乡试副榜,与正式举人相比不免逊色许多。拔贡、优贡则靠真才实学考取,质量最高。但优贡人数较少,且出路不及拔贡,因此,拔贡在六种举贡方式中,最为人看重。一般认为,拔贡之制,始于明弘治年间,清顺治元年,即下诏拔贡,名额为每府学二名,州、县学一名。清初之拔贡,十二年举行一次。康熙三十六年到康熙六十一年,曾停止两科。雍正五年,改为六年一次,乾隆七年,又改为十二年一次,“永著为例”。[35]拔贡制度的优长,前人多有论及,雍正帝即曾言感叹岁贡生“内多年力衰迈之人”,因此“欲得人才,必须选拔”。[36]晚清陈澧《推广拔贡议》中亦认为,拔贡由一省学政负责考录,学政对生员才学、品行较为了解,且每县拔一人,如取者文行庸劣,则难以服士子之心,因此,拔贡考试虽不“糊名易书”,但却能选取出真正的文行兼备之人。乡会试虽“糊名易书”,关防甚严,但防范愈严,作弊愈多,且考官对考生平素的学行并不了解,因此结果带有偶然性。因此陈澧呼吁应“推广拔贡”。[37]今人邸永君在其《清代的拔贡》一文中亦指出:“拔贡制度的实质,是通过学校而非乡会试,为生员提供新的入仕途径……拔贡制度不拘廪生资格,生员皆可应试,且参照平时成绩与表现,考试形式公开,较之其他途径更具公平竞争性质……无论中式与否,都不影响继续沿科目之途进取,应属有清一代选举制度中最为公正、完善之方式。”[38]戴名世及其友人,即是拔贡制度的受益者。
康熙二十三年十二月,时任翰林院侍讲的李振裕被任命为江南学政。李振裕,字维饶,祖籍江西吉水。其父李元鼎,字吉甫,号梅公,明天启二年进士,崇祯十七年升任光禄寺少卿。入清后历官太仆少卿、太常寺卿、兵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顺治十年二月后落职侨居宝应。李振裕出生于崇祯十五年,顺治十七年举江西乡试,康熙九年成进士,与徐乾学、赵申乔等为进士同年。康熙二十四年到任江南学政,二十六年擢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康熙三十年授工部尚书。康熙四十八年致仕,同年七月卒,年六十八。李振裕为官可称循吏,又雅好文学,与钱谦益、吴兆骞等当代名士均有唱酬。在江南学政任上,李振裕以正文体为务,自言:“初受事,即以月课督诸生,取其文句,搜字索甲乙而殿最之,以微示吾意之所尚。诸生咸踊跃自奋,喁喁焉知所趋向。及岁试江宁、镇江、广德,则有志者尽捐其宿习而归于大雅之林,推而放之苏松诸郡,无不尽然。又推而放之上江诸郡,亦无不尽然。而文章风气,由是其一变。然予之意在先破其拘挛疲苶之习而后齐之以轨范,故所取之文,周规折矩者不少,而泛驾之才,亦往往杂出于其中。予虑其肆而未醇也,岁试毕,复为条约以饬之,而士皆知有正始之音,敛才以归于法,摄气而凝于神,而文章风气,至是又一变。”[39]明季时文派别杂乱,向宋儒文辞学习者有之,以释道之思想、子部之语词入文者亦有之,[40]故李振裕要以“轨范”来教导士子。这一“敛才以归于法”的做法,收到了良好效果,康熙二十六年李振裕卸任学政之际,江南名宿钱澄之曾作《送江南督学李醒斋太史特简内阁学士宗伯还朝序》,称赞李氏三年来在整肃文风、士风方面的成就:
公为名臣子,家世好学,扢扬风雅,江南之士震其名久矣。闻公至,莫不争自濯磨,思尽弃其俗学,益取法于古,以几得当于公。盖未下车时,风声所暨,士习已早为之一新。往时学使者,犹督抚大臣属吏也,公以簪笔侍从之臣,特承简任,其事权甚重,体统森严,而公一切以宽厚从事,简易疏阔,与士子讲德论艺,蔼然父兄之训其子弟。为士者,不惟忘其位之尊,亦且忘其名之盛。诗曰:“岂弟君子,遐不作人。”若公者,可谓岂弟矣。江南人急进取,务虚名,尚奔竞,习使然也。又其为文也善变,视上之所好,辄改易以趋,文体不正,而士习从之。公之取士也,惟以文为据,其为公卿之子欤?为寒畯之子欤?其素所知名者欤?亦未尝知名欤?皆一无容心于其间,惟文足收斯收之矣。而其取文也,未尝立一格以绳人也,亦未尝标新立异,以求甚远于今人之文也。要之不离乎大雅者近是。是故公视学三年,凡士子揣摩之智、夤缘之私,俱无所可用。其失者既知其术之不效,而得者亦自知以文得之,而转悔其所为之徒劳也。于是士风正,而文体亦由是正焉。[41]
此序虽有夸谀成分,但以钱澄之在清初文坛的影响力,能得到他这样的评价,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李振裕在江南的确受到了士林的尊重。
李振裕此次视学江南,还担负着考选贡生的任务。康熙二十四年,礼部议准“直省各学,于见考一二等生员内,遴选文艺精醇、品行端方者,府学二名,州县学各一名,准为拔贡,入监读书”[42]。这是继康熙十一年之后,康熙帝临朝以来所举行的第二次拔贡考试。康熙二十四、二十五年,李振裕先后按临江南各府,考试诸生,“甄拔士之尤者一百三十三人贡于京师”。[43]此一百三十三人名单,据《(乾隆)江南通志》卷一百三十六“选贡”条所录,依次为:
吴暻,太仓州学;刘齐,无锡县学;袁铣,兴化县学;王贻燕,镇江府学;徐如玉,苏州府学;刘枝桂,江浦县学,改名岩;何焯,崇明县学;张尚瑗,吴江县学;顾諟,山阳县学;詹日怀,宣城县学;姜遴,华亭县学;王原,青浦县学;俞纯滋,江宁府学;张昺,金山卫学;邵璇,常州府学;朱书,宿松县学;吴愈,淮安府学;王汝骧,金坛县学;俞化鹏,凤阳府学;周拱潞,昆山县学;陈志,和州学;方城,祁门县学;史伸,扬州府学;夏澍,广德州学;齐弘,庐州府学;王式丹,宝应县学;徐扬,池州府学;郑礼耕,歙县学;朱午思,当涂县学;宋恭贻,盐城县学;吴霖起,全椒县学;蒋瑛,苏州府学;王杰,髙淳县学;杨兹,六安州学;张映葵,长洲县学;朱廷策,沛县学;龚士稚,合肥县学;姜彦振,丹阳县学;方岳,江宁县学;宁世锡,颍州学;戴坦,泰兴县学;袁綖,六合县学;王峄,天长县学;蔡璜,宿迁县学;刘郇,霍邱县学;唐岩,宁国府学;徐念祖,青阳县学;白宝,武进县学;刘允正(即刘永祯),淮安府学;费坤,溧阳县学;顾一泓,吴县学;程邦宰,怀宁县学;保玉躬,扬州府学;吕泰,建平县学;张躬美,临淮县学;陈岱,仪征县学;翁谦吉,松江府学;郭鹤龄,江都县学;宋宜,庐州府学;谭文昭,旌德县学;归梁,嘉定县学;李如旭,芜湖县学;许垐,松江府学;李蕴,句容县学;朱彧,靖江县学;何菏,丹徒县学;吴骝,安庆府学;汪国祺,休宁县学;徐逢年,建德县学;任拔世,舒城县学;李曙,娄县学;姜褒,贵池县学;吴楷世,沭阳县学;徐恪,江阴县学;蔡锡祺,繁昌县学;周可登,黟县学;司徒珍,溧水县学;李嶟瑞,泗州学;唐缮,含山县学;陈世,通州学;程师恭,安庆府学;徐千之,潜山县学;唐鸿举,徽州府学;刘炽,虹县学;胡廷凤,徽州府学;蒋运昌,常州府学;王时中,上元县学;许抡,如皋县学;张鸿图,清河县学;凌休美,定远县学;邵佐,砀山县学;曹泰祯,太平府学;王应文,东流县学;聂玉镛,五河县学;杜履祥,泰州学;俞麟征,上海县学;任观,宜兴县学;王世荣,太和县学;孙廷标,常熟县学;胡廷玑,绩溪县学;汤德伟,太平县学;马世檝,太湖县学;武遴琰,来安县学;沈佶,巢县学;朱锟,凤阳县学;蒋尔庸,镇江府学;胡绍旦,滁州学;赵崇玺,泾县学;沈祚,无为州学;黄锦,宁国府学;李嶫瑞,盱眙县学;陈憙焸,庐江县学;汪敔,婺源县学;黄可绩,宁国县学;顾畏碞,寿州学;汪澜,望江县学;吴世烈,髙邮州学;钱美生,铜陵县学;曹恂,颍上县学;朱昭,安东县学;宋广,怀远县学;甘士琦,太平府学;史纲,海门乡学;刘志向,霍山县学;郭正宗,江宁府学;秦雍,南陵县学;苏曙,石埭县学;周易,邳州学;冯绍虞,池州府学;任青铨,凤阳府学;蒋旭,亳州学;梁逢,吉丰县学。[44]
这份名单中,包括了桐城派早期作家群的大多数成员,如刘齐、刘岩、何焯、朱书、戴名世、徐念祖、刘永祯等,此外还有不少日后文坛、政坛的重要人物,如王原,为康熙二十七年戊辰科进士,曾助徐乾学修《大清一统志》;王汝骧,为康熙间著名时文家;王式丹,为康熙四十二年癸未科状元;吴霖起,为乾隆间著名小说家吴敬梓之父;吴骝,为明河南布政使吴一介之裔孙,与张英为姻亲。这些人与戴名世等亦都有交游。风云际会,这群年轻的士子们,以此为契机,得以进入京师这一政坛、文坛名流汇集之地,他们的人生,也由此发生了重大的转折。
二 国子监生活之一:课业与诸生之间的交往
康熙二十五年年末二十六年年初,江南拔贡生们陆续到京,入读国子监。在此之前,诸人的交游,大多限于亲戚及本乡人士之间,如戴名世在乡间时,曾从曾祖父戴震、祖父戴宁、从祖父戴应旂、祖父友人潘江、姑父姚文鳌问学,交游之人则有姑父左云凤、乡人齐方起、齐方越、刘辉祖等。朱书少年时由父亲朱光陛口授《四书》,刘岩少时则与江浦陈所学、颜天表、左文相等人交往。方苞幼时,曾受到父执辈钱澄之、杜浚、杜岕等人的教诲,并由兄长方舟教授诗古文。超越地域的交游,主要是在考试之时,如戴名世与朱书于康熙二十三年在南京参加江南乡试时相识定交;[45]朱书与方苞父子于康熙二十五年在安庆参加拔贡考试时相识定交。[46]除此之外,各地士子之间,很少有往来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诸人的知识范围和思想水平,一方面受到周围环境的限制,另一方面,也使得他们的为学、为人都具有与“世俗”不尽相同的特点。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学问上是从古文而非时文入手的,因此日后从事时文写作时,更注重法度与古文底蕴,反对趋时;作为一乡之俊杰,他们又多有睥睨凡俗的傲气与建功立业的理想,戴名世曾如此描述自己少年时与“里中秀出之士凡二十人”的交往:“当是时,意气甚豪也,顾傲睨自喜,视天下事不足为。”[47]朱书亦有类似的回忆:“方是时,余及岩、有执皆未入学校,意气方盛,视天下事无足为。”[48]李振裕在康熙二十五年所刻江南诸生文选《试牍汇征录序》中,曾谈到“通都大邑之士”与“僻壤之士”在人品、文风上的区别:“通都大邑之士,闻见较广,而锢于揣摩之说,竞工声调,不能脱去町畦;其产于僻壤者,既乏师承,又无典籍,虽有挺出之姿,亦不能底于渊雅。”[49]从诸人的文章、行事来看,这些新入京的士子们,虽不是全部来自“僻壤”,但在不事“揣摩”的坚定、孤高性情上,却大都具有“僻壤”之人的特点。
京师风物,与江南大不相同,康熙三十年入国子监读书的方苞,在《送宋潜虚南归序》中曾有一段生动的“京师印象谈”:“京师地隆寒,多风沙,郊关近所,无池塘林麓之观,人畜骈阗,粪壤交衢肆。羁客远人来此游邦,与其风俗不相谙委,居无所适,游无所娱,尘事嚣然,无所发其志气。又可怪者,佻巧谀佞浮嚣之徒至此则大得所欲,贤人君子鲜不召谤取怒、抑塞颠顿而无以容,故论者常谓非仕宦商贾不宜淹久于此。”[50]但京城不仅只有自然与人事的“风尘”,它还意味着更宽广的眼界,更多的同道:“潜伏山林深奥之中,所见闻不越乡井,虽连州比郡数百里间,风声气烈相闻者,思与游处往还,亦不可得;而京师帝者之都,四海九州人士之所会,无用舟车仆赁之资,水涉山驱之苦,而得以尽交天下之贤杰,此又其可乐者也。”[51]经由“群居相切磋”而得到道德、学问上的进步,是诸人在京城最重要的收获。
国子监的课业,顺治元年,曾定国子监条规:“朔、望日,祭酒、司业率属员诸生拜谒圣庙,行释菜礼。后升堂讲书。祭酒、司业及六堂讲《四书》《性理》《通鉴》,博士讲《五经》。诸生听讲后,习读讲章,有未能通晓者,即请本堂助教等官讲解,或质问祭酒、司业,毋得惮烦蓄疑。其上书、覆背诸课,一旬而遍,月三行之。又(日)课楷书六百字以上,必端楷有体,有不到或倩代及潦草者皆罚。”[52]“讲书”方法,之后又有变动,据道光年间所辑《钦定国子监则例》,“讲书”包括《四书》与诸经,每月初旬由助教讲授,每月十五日后学录、学正讲授,五日一次。讲书之后三日,还要由诸生“掣签复讲”。[53]考查方式,乾隆间所纂《钦定国子监志》载为每月有一“大课”,月中旬由监事大臣、祭酒、司业轮课,考题为四书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首,间试之以经文、经解、策论。分别等第,各有奖惩。又有两次“堂课”,上旬由助教分课,既望由学正、学录分课,题目如大课。三月不应大课、堂课者除名。又有出勤之要求,每日须赴值日官公所画到,月休假三日。[54]《钦定国子监则例》中所载月课时间为每月初一、初三、十八日出题,内容包括四书义、试帖诗、策、论等。[55]可见国子监中所学内容,不出科举所要求之范围,考试内容,也与乡会试大体一致。这对于在入学前即多以教馆、选文为生,并在本地有一定文名的拔贡生们来说,并非难事。因此,课业之外,他们得以有大量的时间进行访友、会文等活动,彼此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如戴名世与萧正模。萧正模,字端木,号深谷,福建将乐人,康熙二十五年拔贡。康熙四十六年,张伯行担任福建巡抚,延士纂修朱子书,曾聘其为总编。科场不利,以诸生终。有《后知堂文集》四十卷。[56]萧、戴二人同年贡入国子监,不久萧正模即因家事返回故里,[57]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二人已建立起深厚的友谊。戴名世在为萧氏父亲所做寿序中谈到二人的交往:“今年春,余遇萧君端木氏于客舍……端木氏有道之士也,与余交最善。余二人浮沉燕市,燕市人莫能知之。”[58]又在《送萧端木序》中言:“闽人萧端木,从余乡人处识余,亦以乡人视余,莫知余也。而萧君同县人为我言,萧君好古博雅君子也,余因出余文一编视萧君,萧君大奇之,以为异世人,非天下所有也。余深愧萧君言。自是萧君与余往来甚数,余益得以悉萧君之为人与其文章。盖余平居为文,不好雕饰,第以为率其自然而行其所无事,文如是止矣。尝按秦、汉以来诸家之旨皆如是,余好之,萧君之向往适与余同,则萧君之奇余也而岂徒哉。”[59]萧端木亦在分别后给戴名世的信中回忆道:“正模向者来京师,思得尽交天下豪杰。比至,则无所谓豪杰也,有名士而已矣。名士即不敢望杜子美、韩昌黎,正使神情疏旷,稍异世人,如所谓痛饮酒读《离骚》者,亦可无多求矣。而今则庸妄无似,诗取调四声,文取八股具而已。一日见足下于逆旅,夷然旷远,心窃异之,已乃得所为诗文,大气空引,绝不类近时名士所为。再读再称善,亟为书语吾乡知己者,曰:‘正模七千里之行,以交此子为不虚也。’正模岂私于足下哉?向往之同,而文字有神合也。”[60]从此数段引文中可看出,萧、戴二人在文章方面取向相同,均不好“时调”而好“古文”;在性情方面也颇相似,均兀傲不群,落落难合。萧正模曾建议戴名世在古文写作方面,应于“奔轶之余,加之沉着,发露之后,济以深浑”[61],这一建议,实能切中戴氏的弊病。而萧氏诗文,亦是“滔滔自运”,“少蕴藉之致”,[62]病处正与戴名世相同。萧氏返乡后,二人未再聚首,但仍有书信来往。康熙三十二年,戴名世应当年福建乡试主考孙勷邀请,入闽参与文事,此科萧正模应考而落榜。之后,萧正模曾写信与戴名世说:“自戊辰得先生书,慰问殷勤,勉以千秋大业,甚真甚厚,而道里辽远,未及报书。每从坊刻见先生文,辗然深喜,如有所获。今秋意先生尚有事场屋,不谓岭海中乃巧邀先生车驾也……夫售不售亦何足计?顾弟与先生生平向往之同,而自承教以来,日夜切劘,方期有当于古,以不负知己之望,而风会相左,好尚顿殊,使二十年壮志摧残于老大之年。顾视朋侪先后贵显,而弟与先生别来七载,仍然不得志之人,其于天下通经学古之士何劝焉……弟归里半月,乃知先生正在会城,见弟落榜,惋然深惜,为当事极称之,又于里中中式者问行止,欲以一见为幸,弟顾何足当先生之眷念如此?”[63]据此,戴名世曾于康熙二十七年(戊辰)致书于萧正模,萧当时未答复,直到康熙三十二年,才写此复信。此复书,一方面是发泄落榜后的抑郁不平之气,另一方面,又对戴名世的知己之情表示感谢。言语出之肺腑,可见二人交情之深。萧正模一生功名限于诸生,戴名世于康熙四十八年以近花甲之龄成会元、榜眼,两年之后即罹文字狱,二人命运,孰幸孰不幸,实难判定。
又如戴名世与白君琳。白君琳,字蓝生,山西保德州人,与戴名世同年贡入国子监。戴名世《与白蓝生书》曰:“前日一见白君,即知白君非常人也。而白君具言往时见仆文章,其向往之者且八九年,相见莫由,既相见则欢甚,以为平生之快……余昔闻之,三晋河山之间,其人类多瑰玮慷慨。今保德有白君,蔚州又有李君兄弟,而皆与余同贡于太学。闻声相思,倾盖如故,余实有幸焉。”[64]可知白氏对戴氏感慕已久。进入国子监读书,为二人现实中的会面创造了机会。戴名世在此信中,向友人陈述了自己在文章方面的志向,痛批世俗人所看重的时文,牢骚愤诽,毫无掩饰。又,戴名世此信中所言蔚州李君兄弟,即李晖吉、李喧亨,二人出身世家,少时为蔚州同乡、康熙朝著名理学家魏象枢所看重。康熙二十五年同贡于国子监,喧亨康熙三十二年中进士,晖吉功名止于诸生。虽然此数人日后浮沉异势,但青年时代的这段“闻声相思、倾盖如故”的同学情谊,数百载之后仍令人神往。
本书所要论述的“桐城派早期作家”中的大部分人物,亦在国子监得以认识并相知。如戴名世、朱书、刘岩等,因文章而互相推重。方苞《朱字绿墓表》言:“是岁,字绿以选贡入太学,海内知名士皆聚于京师,以风华相标置……时语古文推宋潜虚,语时文推刘无垢。字绿见所业,遂归,读书杜溪。”[65]戴名世《杜溪稿序》亦言:“余之学古文也先于字绿,而字绿之为古文,余实劝之。”[66]戴名世与朱书于康熙二十三年在南京乡试场上相识,二人同年贡入国子监后,日夕相处,在文章写作上应有进一步的切磋。以古文为众人所推的戴名世,可能即是在此时规劝朱书将精力转向古文。
又如被时人认为是“名选家”的戴名世、汪份、何焯三人,[67]亦为同年贡生。戴名世于康熙二十八年所作《与何屺瞻书》中,曾简述三人的交往始末:“往时仆家居,于时文选本中见足下名,然第以吴中名士视足下,未知足下也。及与足下先后至燕山,往来一再唔,始奇足下。亡何,足下别去,仆惘然自失,而汪君武曹为余称足下之贤甚具。”[68]三人均是意气激昂之人,被世人视为刻薄,彼此之间却互相推重,戴名世言:“仆好交游,孳孳求之,唯恐不及。然其于当世之故不无感慨忿怼,而其辞类有稍稍过当者。世且以仆为骂人,仆岂真好骂人哉,而世遂争骂仆以为快。不骂仆者,足下与武曹而已,而世亦以足下与武曹为好骂人。”[69]在时文评选问题上,三人均推崇“先辈法度”,反对以迅速得中为目的、以揣摩考场风气为主要方法的文章“俗学”,表现出了与世俗对抗的极大魄力。他们关于时文的意见,将在本书第十一章第一节具体展开。
又如戴名世、徐念祖、刘齐、方苞数人,以古人行谊相期许,戴名世《徐贻孙遗稿序》言:“当丙寅、丁卯之间,余与贻孙先后贡于太学。太学诸生与余最善者莫如言洁,贻孙则仅识面而已。而贻孙最善方灵皋,灵皋与余同县,最亲爱者也。贻孙介灵皋以交于余,而灵皋介余以交于言洁。此数人者,持论龂龂,务以古人相砥砺,一时太学诸生皆称此数人为‘狂士’。”[70]方、戴二人虽有姻亲关系,但据方苞《送宋潜虚南归序》,二人相识,却是在康熙三十年方苞入国子监读书以后。[71]此时戴名世已从国子监肄业,考取了八旗官学教习。方苞在京城,又与何焯、汪份交好。[72]诸人不仅在文事上互相讨论,如戴名世《自订时文全集序》中所言“灵皋年少于余,而经术湛深,每有所得,必以告余,余往往多类推而得之。言洁好言波澜意度,而武曹精于法律,余之文多折衷于此三人者而后存”,[73]更广泛讨论经史学问,并在立身行事上互相鼓舞,以不媚权贵为高,如方苞所记:“始徐尚书执权,藉以收召天下士,天下士争凑之,惟齐与其友数人执节不移。久之,此数人为清议之所从出”,[74]在京城形成了一种不可忽视的言论力量。
三 国子监生活之二:“旅食京华”
除同学之间的交往之外,太学生们还多与朝中达官贵人有所来往。清代入国子监读书的外地学生,在雍正九年国子监对面的学生宿舍“南学”建立之后,可以作为“内班”学生,住校读书。而戴名世这一批拔贡生们入学之时,“南学”尚未建立,就现有资料看,他们应该是散居在外的。不少人在朝中官员家为客,如戴名世刚入京时,即受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张英之邀,到张英家课子弟。[75]后又客于内阁学士、礼部侍郎李振裕家。张英为桐城人,与戴名世为同乡。张家、戴家有多重姻亲关系,戴名世父亲戴硕与张英又是少年时代的友人,二人同受知于学政蓝润,同在顺治十一年进学。因此,请戴名世到家任教,可以看作是同乡前辈对后辈的一种照应。又如刘岩入京后,曾在徐乾学家教馆。徐乾学在康熙前期可谓士林教主,以汲引后进为己任,刘岩在徐家任教,是徐氏“爱才”的表现,也是他笼络士子的一种手段。又如萧正模入京后,曾在翰林院检讨金德嘉家教馆。[76]朱书入京后曾在鸿胪寺卿伊图喀家授徒。[77]对这些士子们来说,在官员家为客,一方面能够接触到京城士林中的有名人物,另一方面,教导子弟,有时也代主人作文,可以得些收入,补贴生活及家用。清代国子监直到乾隆二年孙嘉淦奏议后,学生才有膏火费,此前并无此项补助,而诸人此时大多要负担家庭之用,如戴名世自言此次入京动机是“以死丧债负相迫,适督学使者贡余于太学,遂不得已而为远役”[78],又如刘岩出生普通农家,身为长子,下有五位弟妹,全家居住在“邱隘嚣尘,墙穿而瓦陋”[79]的四五楹房屋内,刘岩入京后,积攒教书所得,才为家人在江浦县城购置了数十楹房屋。[80]因此,“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生活,是这些太学生们不得已的选择。
从现有资料来看,这些新入京的士子们,一方面要寻求贵人的汲引帮助,另一方面又对官场中的柔媚习气嗤之以鼻,在与贵人的交往中尽力保持着自身的尊严与原则,常常流露出“狂生”之态。如戴名世在张英家时,同年贡吴骝亦为客,戴氏《忧庵集》中曾记述三人同处的一个片段:“岁丁卯,余入京师,主一翰林家。翰林一姻亲与余同贡太学者也,亦主其家。一日翰林自外归,卧余榻上曰:‘今日骑不良,又行路太多,四体惫甚。’其姻亲适坐其旁,乃为按摩全身,且捶其腿,良久不辍。翰林忽呼余:问曰:‘世间为恶之人,以何等为最?’余曰:‘媚人者恶,无与伦矣。’翰林曰:‘不然。媚人者因好媚者致之,是则好媚者为恶之最。’其人捶之手渐缓,乃曰:‘当今之世,何人不好媚,亦何人不媚人?’余曰:‘吾非好媚人者。’翰林曰:‘吾非好人媚人者。’其人敛手退。”[81]戴名世之讽刺可谓大胆,幸而张英性情与戴名世相近,未酿成祸事。在李振裕家时,戴名世便以不依附豪奴而得罪主人,其《燕市杂录》言:“余尝客一显者家,其奴仆特用事,主人每从之,问宾客贤否,彼自以其喜怒为毁誉,主人辄信不疑。于是同舍生知其权在奴仆也,深相结交,馈遗财物不绝,岁时伏腊及生辰为寿,与之揖让酬酢,或至跪拜。久之乃相与不根之言,表里谗余,余遂以得罪去。”[82]
又如刘齐,方苞《四君子传》言:“康熙丙寅,(刘齐)以选贡入太学。方是时,昆山徐尚书乾学方以收召后进为己任,而为祭酒司业者多岀其门。海内之士有为尚书所可者,其名辄重于太学。有为太学所推者,则举京兆,进于礼部,犹历阶而升,鲜有不至者。惟齐与其友三数人,闭门修业,孤立行己意,踬而不悔。”[83]康熙二十八年徐乾学罢归后,又有大僚欲充当士林教主,愿招致刘齐于门下,刘齐亦“谢不往”。[84]此后刘齐亦为自己的清高付出了代价,康熙三十一年,任八旗官学教习期满的国子监肄业生参加吏部选拔,大部分得知县,而刘齐仅得州同。此时有人劝他捐纳教官之职,为刘齐拒绝。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刘齐表明了自己坚守“不求人”之气节的决心:“仆今日孤踪客游,又不能自办其赀,非奔走求人不可。然仆若肯奔走求人,则利有大于是者,当早为之,必不至以一贡生就试于吏部。即试吏部时肯奔走求人,则同试之士,尚有略识之无、未通文理者,皆早得县令去,又何至以纳粟之事溷及长者!古人有云:予惟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此也。业已至此矣,又忽自改其生平,摇尾向人求助,则颠倒已甚,此亦理势之易明者。且既已求助于人而后得官,则一身行止,动有所制,稍欲自行其意,辄疑于负恩,是所谓长为人役。仆故不忍出于此也。”[85]可见刘齐所最看重的品格,是精神的独立自主。为此,他宁可放弃“长为人役”的仕宦之路。
又如何焯、汪份,据方苞《汪武曹墓表》:“康熙丁卯、戊辰间,吴中以文学知名者,君与常孰陶元淳子师,同邑何焯屺瞻,皆与余游。当是时,昆山徐司寇、常孰翁司成,方收召后进,其所善,名称立起,举甲乙科第如持券然。三君皆吴人,素游其门,而自矜持,不求亲昵。子师成进士,名盖其曹,不与馆选;君及屺瞻屡踬于举场。天下士益以此重之。其后屺瞻交绝于二家,而徐尤甚,至辩讼于大府。子师与翁亦忤。”[86]丁卯、戊辰为康熙二十六、二十七年,其时徐乾学、翁叔元均以延揽士子闻名。三人与徐、翁有乡人之谊,却能不为权势所动,实属难得。
又如刘岩,康熙二十七年,孝庄皇太后宾天,康熙欲执三年丧,为诸大臣所止,时国子监祭酒以国子监生五百人的名义上书劝阻,并许以荣利,将刘岩冠其首。刘岩得知此事后,抗辩于午门,又作《太学生伏阙上书论》一篇,公开表示自己对祭酒此举的不齿。[87]此亦是“狂生”之一例。
以上诸人的狂傲,固是少年人的常态,但亦反映出这一时期士风的激昂。康熙三十年以后,诸人陆续离开京城,太学中狂傲之风,也渐归于消歇,如方苞所言:“(此后)太学生虽有洁己自好者,而气概不足动人,清议遂由是消委云。”[88]
四 国子监生活之三:时文之外的学问及与京城前辈学者的交往
(一)史学
史学在清初知识界极为兴盛,特别是对刚刚过去的明代历史的记录、书写,更是得到了官方和民间士人的一致重视。桐城派早期作家们对明史大多深感兴趣,在国子监读书期间,研读史著、撰写史文,成为他们的学术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戴名世在入国子监读书前,即对明末史事有浓厚兴趣,后成为“致祸之文”的《与余生书》,便作于此一时期。[89]其中感叹南明史事之渐趋湮没,表达了自己意欲收拾遗编、勒成一书的志向:“近日方宽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讳者万端,其或菰芦山泽之间,有厪厪志其梗概,所谓存什一于千百,而其书未出,又无好事者为之掇拾,流传不久,而已荡为清风,化为冷灰。至于老将退卒,故家旧臣,遗民父老,相继澌尽,而文献无征,凋残零落,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乱贼误国,流离播迁之情状,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鄙人无状,窃有志焉。”[90]此后不久,戴名世便已开始了明末史传的写作,如康熙二十三年,曾为明遗民曹维周、沈寿民,明末抗击流贼而死之李逢亨,清初拒不薙发,绝食身死之杨维岳作传,又根据乡人方孝标之《滇黔纪闻》,为南明人物薛大观、杨畏知、刘廷杰、王运开、王运宏、陈士庆作传。在《与余生书》中,戴名世谈到自己在史学写作方面的遗憾有二,一是“身所与士大夫接甚少”,二是“足迹未尝至四方,以故见闻颇寡”。[91]而入国子监读书,则可以有效弥补这两方面的缺失。在国子监读书及肄业后任八旗官学教习的时间里,戴名世听闻到不少近世人物的事迹,并付诸笔墨。如他曾为明末清初人物光时亨、张胆、李月桂、李节妇等人作传,其中张氏与二李传,是代主人周金然而作,[92]《书光给谏轶事》一篇,则是自觉的“网罗旧闻”的历史写作。
光时亨为明末桐城人,崇祯七年进士,曾任四川荣昌知县,后征入京,历任兵、刑科给事中。李自成军逼近京师,有议迁都者,光氏力主不可。甲申城破,潜行南还。弘光元年四月初九日,为阮大铖、马士英以“从逆”罪名处死。明末清初大多数史家,均将其叙述为“降臣”,如东村八十一老人《明季甲乙汇编》卷四、冯梦龙《甲申纪事》卷二、江左樵子《樵史演义》卷六、谈迁《国榷》卷一百、张岱《石匮书后集》卷二十一、査继佐《罪惟录》卷十二下、邵长蘅《武进三忠合传》[93]、陈鼎《东林列传》卷九、彭孙贻《平寇志》卷九、《流寇志》卷九中,均记述李自成军破城时,光时亨与御史王章同巡城上,光氏降贼,而王章不降被杀。曾亲历甲申之变的钱在《甲申传信录》卷五“槐国衣冠”中,列出了大顺朝各部官员名录,其中光时亨职务为“兵谏议”,其略曰:“光时亨,南直桐城人,甲戌进士,原官兵科给事中。巡视东直门,首降。十九日闯即召见,面加奖谕,以原官视事。时亨寄书其子,有云:‘诸葛兄弟,分仕三国。伍员父子,亦事两朝。我已受恩大顺,汝等可改姓走遁,仍当勉力诗书,以无负南朝科第。'”[94]顾炎武《明季实录》中,亦载光氏曾为伪谏议。[95]晚清徐鼒所著《小腆纪传》,亦言光氏“城陷,首迎降贼”,并采录了光氏受伪职后寄子书。[96]按,光氏被杀,罪名有二,一为“从逆”,一为“阻迁”。甲申年六月初十日,马士英上“为请申大逆之诛以泄神人之愤事”疏,开首即从党社事入手,提出:“闯贼入都之日,死忠者寥寥,降贼者强半。侍从之班,清华之选,素号正人君子之流,皆稽首贼廷。”[97]以下依次列举光时亨、龚鼎孳、周钟等亲近东林之人的“从逆”之罪,其中光氏罪名为“力阻南迁之议,而身先迎贼”。[98]同年十二月,弘光朝刑部尚书解学龙上“从逆六等案”,列出投降李自成之诸臣姓名与惩处方案,其中光时亨名列二等,拟处斩。[99]阮、马杀光氏,固然是以“从逆”为名,行派别打击之实,但被卷入派别斗争,并不能就证明光氏名节无污,《桐城耆旧传》之《光给事传》中记载唐王时光氏子光廷瑞曾上血书为父辩冤,给事中方士亮亦为光氏辩护,理由是:“执政以阻南迁为名,盖别无可文致。使时亨有臣闯实事,则一六等案杀之有余,何必借刃阻迁哉。以阻迁杀时亨,则时亨之无伪仕明甚。”[100]并言当日隆武朝大臣黄道周见此疏后,曾为光氏平反昭雪,并赠其子官职。但此辩护理由,实为牵强,“借刃阻迁”,正是为了加重“六等案”的分量,确保将光氏置于死地。因此,若据现有文献,光氏确曾降于大顺政权。清初著名史家万斯同所著《明史》亦言光氏“长跪乞降”[101],即应是对比各家说法的结果。但是,“降贼”行为背后的心理活动,如是否主动迎降、投降之后是否有反悔、挣扎,种种曲折,却非“降贼”“从逆”等冷冰冰的文字所能言尽,且文献记载,大多亦出于听闻而非亲见,不一定全为事实,如光氏子曾上书辩冤,说明其子坚信父亲是清白的,那么《甲申传信录》中所载光氏寄子书,其真实性便值得怀疑。又如光氏是如何为弘光朝所擒获的,诸家均言之不详。戴名世在京师,遇到一位光时亨旧日仆人:“康熙丁卯,余入京师,有役事我于舍馆,京师所谓长班者也,年八十余矣。”[102]康熙丁卯,为康熙二十六年,正是戴名世在国子监读书时期。戴氏《书光给谏轶事》一篇,[103]关于光氏在崇祯十七年京师城破时的事迹便得自于此位老仆所述。此文提供了可以“证野史之诬”的几个细节,一是“城陷,时亨与御史王章巡城,章为贼杀,时亨堕陴折左股,匍匐入尼庵,夜半自经,尼救之不死”。二是“寻为贼踪迹得之,过御河,与御史金铉同投河,铉死而时亨为人所救”,而救人者,即为舍馆中服侍戴名世的这位光氏老仆。三是光氏南还途中,至宿迁,梦到一豕作人言,要求光氏速遁去,果于是日为刘泽清部下所执,而刘氏此举则是奉阮大铖旨意。阮大铖将光氏与周钟、武愫同日杀之,故野史多以时亨为降贼,而无人为其辩冤。通过这几个细节,读者可以知晓,首先,光氏初心并不欲降贼,只是未能及时殉国,以致身名俱丧。其次,光氏并没有像龚鼎孳等历仕三朝的官员一样,在清军进京后身事新朝,而是选择了“南还”,说明他最终是心向汉家王室的,最起码是意欲作遗民而不出。这一情形,较符合历史实际。几年后,戴名世又将这一推断写入《弘光朝伪东宫伪后及党祸纪略》中:“及大兵已至仪、扬间……弃前兵科给事中光时亨于市,时亨有清望,以阻南迁下狱,至是与从贼周钟、武愫同杀以辱之。”[104]康熙间修《安庆府志》、光绪间修《安徽通志》中光时亨传,即采用戴名世此说,言:“京师陷,时亨南归,马士英谓其阻南迁,杀之。”[105]清末民初马其昶所著《桐城耆旧传》光时亨传,关于光氏晚节,亦采用戴名世说法。[106]
国子监肄业后,戴名世补八旗官学教习,在作教习期间,康熙二十九年,又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也最出色的历史著作《孑遗录》。这部糅合了编年体与纪事本末体,以日期为经、事件为纬的著作,以短短万余字,记述了明末桐城一邑被兵始末,并且以此为中心,旁及全国军政大势,“上自文武大臣,贤不肖用舍,庙算得失,下逮匹妇节烈,一介士之才,莫不触绪引类,错综联贯,以著其详”。[107]此文虽是在王雯耀《全桐纪略》基础上删改而成,[108]但对原材料的重新编排、组织,却可见出戴名世的史才,梁启超即曾极力赏叹此文的“史家技术之能”。[109]关于《孑遗录》的文章组织法,本书第二章将予以详论,此处从略。
到京城后,戴名世还得以与全国范围内的众多有志于明史之人相结识。如刘献廷,戴名世《送刘继庄还洞庭序》言:“继庄尤留心于史事,购求天下之书,凡金匮石室之藏以及稗官碑志、野老遗民之所记载,共数千卷,将欲归老洞庭而著书以终焉。”[110]又言:“继庄有友曰王昆绳及余二人,约偕诣洞庭,读其所著书,而继庄家无担石之储,无以供客,余二人之行皆不果,而继庄先携其书以归。”[111]继庄为刘献廷字。据刘献廷挚友王源《刘处士墓表》,刘氏先世为吴人,曾祖为明朝太医,遂家于大兴。刘氏顺治五年生于大兴,年十九,携家而南。康熙二十六年,曾受徐氏兄弟修史之邀,入京馆于徐家。徐乾学落职南归,刘氏亦归南,以康熙三十四年卒于吴。刘氏为康熙朝前期之通儒,“于礼乐、象纬、医药、书数、法律、农桑、火攻器制,傍通博考,浩浩无涯涘”[112],又留心前朝史事,全祖望《刘继庄传》中言其与万斯同在徐乾学家,“各以馆脯所入,钞史馆秘书,连甍接架”;刘氏南归后,曾邀万斯同南下“共成所欲著之书”,而终不果。[113]其所欲著之书,很有可能是“成一家言”的明史著作。刘献廷身世多隐晦处,全祖望言“其人踪迹非寻常游士所阅历,故似有所讳而不令人知”[114]。又今人向达《记刘继庄》认为刘氏《广阳杂记》“于明季遗民逸士,表彰甚力”,其友人中又有抗清义士“张斐文之流”,因此怀疑刘氏与清初主张复国的明代遗民,有着较深的联系。[115]此说虽是猜想,但刘献廷对明季气节坚贞之士,的确怀有同情、敬佩之心,这也是清初有志于明史者的普遍心理。戴名世对南明“孤忠义士”的表彰、记录背后,亦有此种同情敬佩之心。刘氏于康熙二十六年至京,二十九年南归,故戴、刘二人的相识,正值戴名世入国子监读书期间。二人同对明史有兴趣,其交往中,当有这方面的切磋。刘献廷、万斯同同为徐家高客,且万斯同对刘献廷极为佩服,戴名世同万斯同在康熙三十年至四十年期间,多有交往,其最初相识之时间、经过,史无所征,或许也在戴氏初入监读书之时。
又如朱彝尊、卓尔堪。戴名世《忧庵集》中记述,自己曾于康熙四十六年十月,在扬州朱彝尊寓舍见到卓尔堪,卓尔堪携崇祯皇帝画像一轴相示,言此画像原为史可法所藏。卓氏叔父为史可法部下,顺治二年,扬州城破,此画为卓氏叔父携出。卓氏并述叔父所见城破日情状,言史可法“于城破日,骑马出城,渡河而殁”。[116]戴将此说法与史可法部下史德威及清军征南将领所言相比照,认为当日围城,兵民尽死,史可法不可能一人出城,此说不足信。卓尔堪为清初著名遗民,辑有《遗民诗》,亦是有志于故国文献之人。能将家传之珍贵旧物相示,说明卓氏及主人朱彝尊,对戴名世的史学志向均十分清楚。戴、卓此次相聚,是通过朱彝尊的介绍。据杨谦《朱竹垞先生年谱》,朱彝尊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中式后,曾典江南乡试,后于康熙二十一年夏携眷入京,此后到康熙三十一年三月罢官离京,十年间未曾离开京师。[117]因此戴名世入监读书与做官学教习之时,朱氏亦在京。戴名世与朱彝尊的相识,或许即在此时。朱氏虽身事新朝,但旧友中多遗民,他对有志于明史的后学戴名世加以注意,亦是情理中事。
史学方面,值得一提的还有方苞与万斯同的交往。康熙十八年,万斯同受《明史》监修官徐元文之邀,入京居于徐家,以布衣参与《明史》之修。康熙二十九年徐元文、徐乾学兄弟南归后,万氏仍留在京城,实际主持《明史》纂修工作,直到康熙四十一年离世。方苞于康熙三十年入国子监读书,此后几年,又来往于京城与京畿之涿州,以教馆为生。在此期间,得以与万氏相识,即方苞《万季野墓表》所云:“士之游学京师者,争相从(万氏)问古仪法,月再三会,录所闻共讲肄。独余不与,而季野独降齿德与余交。”[118]方苞当日以古文写作有声于京城文坛,曾得到姜宸英等前辈“吾辈当让之出一头地”的称赞,[119]而万斯同则直言不讳地对方苞提出应超越“文章”层面,将学问理想放到更为根本的“道”上去的忠告,方苞日后感念说:“吾辍文章之学而求经义至此始。”[120]康熙三十五年,方苞离京南还,万斯同邀方苞同宿两晚,向方苞传授了自己修《明史》的心得。首先是鉴别史料之法。万斯同认为,近代史迹,文献众多,意见纷纭,因此史书写作中,“事信”尤难:“盖俗之偷久矣;好恶因心,而毁誉随之,一室之事,言者三人,而其传各异矣。况数百年之久乎?故言语可曲附而成,事迹可凿空而构;其传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闻而书之者,未必有裁别之识也。非论其世,知其人,而具见其表里,则吾以为信,而人受其枉者多矣。”[121]万氏的意见是,考辨史实,当以《实录》为指归,地方、私家史乘为辅助,并说自己的《明史》草稿,已经对史实做了一番初步的筛选,完成了“事信”的工作:“吾所取者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也。”[122]他所期待于方苞的,是“言文”,也即文字方面的修饰润色:“子诚欲以古文为事,则愿一意于斯,就吾所述,约以义法,而经纬其文。”[123]万斯同对方苞所说的另一个心得,是良史必出于一人之手,官修之书难成良史:“昔迁固才既杰出,又承父学,故事信而言文。其后专家之书,才虽不逮,犹未至如官修者之杂乱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寝匽湢焉,继而知其蓄产礼俗焉,久之其男女少长性质刚柔轻重贤愚无不习察,然后可制其家之事也。官修之史仓卒而成于众人,不暇择其材之宜与事之习,是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耳。”[124]万氏欲将《明史》草稿修饰工作托与方苞一人,就是为避免产生“众人分操割裂”[125]的官修史书之弊病。这两方面的心得,非常精彩,是万斯同一生读史、治史的经验之谈。方苞日后虽没有得到万氏的遗稿,未能完成万氏所托付的重任,但万斯同的一番话,却引起了方苞对历史著作之“义法”的兴趣与探寻。《方苞集》后所附《文目编年》,将方苞关于“义法”的大部分笔记的写作时间均归入“年三十至五十”期间,也即在这次与万氏的长谈之后,是有一定道理的。
(二)经济之学
经史之外,有关民生实际的学问也是康熙前期知识界的显学。此时一辈好讲制度、兵事的遗老们如顾炎武、黄宗羲、魏禧等,已步入人生的风烛残年,并在康熙二十年前后纷纷下世。但他们所提倡的经世学风,仍有他们的学生弟子在发扬光大,如万斯同为黄宗羲弟子、王源为魏禧弟子。且这些学生后辈,也已成为当日民间知识界的重要人物。此外,此时在新朝担任官职的“官方学者”们,因职责所需,也热衷于涉及具体事务的“经世学问”。桐城派早期作家们在国子监读书期间,也感知到了这一时代思想风潮,并与其中一些重要人物有所交接。
如戴名世与陈潢的交往。戴名世在为陈潢所作墓表中言:“初君与余订交京师,余羁穷潦倒,得君提携者为多。”[126]陈潢,字天一,号省斋,钱塘人,崇祯十年生。少时学为八股,后弃去,从舅氏仲固存学习“古今成败、民生休戚,及地利兵法、象纬农桑诸书”。[127]康熙十年,游学京师,适逢靳辅升任安徽巡抚,访求得之,宾主相得,遂入皖幕。三藩之变起,皖地为江南门户,车骑络绎,陈潢为献驿站改革之法,使得每岁节省财力百余万。康熙十六年,靳辅出任总督河务,所用治河之术,尽出陈潢。康熙二十七年,靳辅遭于成龙、郭琇等人弹劾落职,陈潢亦于此年八月病卒于京师。康熙三十一年靳辅复起后,曾上《义友竭忠疏》称述陈潢治河功绩,认为陈潢在治河中有在清水潭以上筑堤并创设减水坝、在清水潭中筑堤、在甘罗城运口改进大平坝以避河水、在骆马湖运口约束运河之水以避河水内灌、创挑中河等五大功。[128]靳辅、陈潢之治河法,虽一时受到批评,但却被事实证明是有效的。其后于成龙任河督,也沿用了二人的治理方法。康熙二十六年,戴名世初入京师,以文章为翰林院编修周金然所赏识,周氏与陈潢“素友善”[129],故戴名世因周氏而得交陈潢。康熙三十一年,戴名世应陈潢嗣子陈良枢之请,为陈潢撰墓表。此《墓表》详述了陈潢以径治河之上流、筑堤于清水潭、令运河远黄就淮、于河北岸凿中河等治河功绩,以及陈潢关于西北水利的设想,所创设的测水法、土方法等测量河水速度、容积的方法,条理清楚,叙述明晰,较周金然同题墓表所述,更为具体、详明。此文不仅体现了戴名世剪裁史料、遣词造句的文字功力,而且也从侧面反映了戴氏对陈潢经世学问的熟悉和了解。文中对陈潢困于人言、才未能尽用的命运寄予了深深同情,认为:“天生之才难矣……及其生之也,则又多废弃不得有所施设。而有所施设者,往往又穷于名位之无以自见。而或有所附托以成功名,其间又或功已垂成而败,以不能竟其用。呜呼,此可为太息流涕者也!”[130]这一悲叹,既是戴名世对友人命运的感慨,又可谓是在冥冥中为自己日后的人生做了预言。
又如戴名世、方苞与王源、李塨的交往。王源为明锦衣卫王世德之子,少时随父隐于江苏宝应,曾从阎尔梅、魏禧等人问学。康熙二十七年后至京师,康熙三十二年举顺天乡试。王源好讲经济之学,在京时与刘继庄日相讨论,其后结识李塨,心折于李塨之师颜元“三物、三事”之学,并在康熙四十二年,以五十六岁之龄拜入颜元门下,成为颜李学派之一员。据方苞《送宋潜虚南归序》,王源在康熙十年、十一年“往来江淮”时,即与方苞相识。方苞之父与胜国遗民多有来往,二人应是通过共同的遗民友人结识。方苞入京后,戴名世、方苞、王源三人,成为至交。方苞曾深情回忆此段交往:“余从事朋游间,颇得数人,其倜傥自负,而不肯苟同于流俗者,则或庵王生、潜虚宋生……余性鄙钝,每见时辈稠人广坐中,工于笑貌语言,辄俯首噎气,及就二君子,证向古今,或风雨之夕,饮酒歌呼,慷慨相属,若不知其身之贱贫羁旅轲而不合于时者。”[131]此后,康熙四十二年,王源又介绍颜元弟子李塨与方苞相识。[132]方苞、李塨日后过从亦甚密,二人易子而教,方苞因南山集案入旗后,二人还曾商量互换田宅之事。[133]方苞对经世学的兴趣,受到李塨的很大影响,虽然颜李学派直接孔孟、否定程朱的学术谱系,与方苞“学行继程朱之后”的志向不符,因此方、李二人在对程朱的评价上分歧颇大,但二人在经世致用的学术宗趣上,仍有许多相似之处。而在方、李的最初交往中,王源起到了极为重要的沟通作用。这一点,李塨弟子所作《李塨年谱》并未言明。方苞在晚年所作《四君子传》中,曾称王源为道义之交。从国子监开始,数人围绕“经世”的共同志向而产生的这份友谊,的确是清前期学术界的一段佳话。
五 太学肄业之后
清初制度,贡生学习期满,可考取八旗官学教习,教习任职满三年,可授邑令。桐城派早期作家中,戴名世、朱书、刘齐、刘永祯等在国子监肄业后均曾考中教习。康熙三十一年,戴名世三年教习期满,考授县令。刘齐、刘永祯因“耻干谒”,仅得州同。[134]刘齐出都南归,于康熙三十五年病逝。朱书则于康熙二十七年丁忧归乡,康熙三十一年考取教习,康熙三十四年考授县令。
据现有史料来看,贡生考授县令,只是名阶而非实际职位。只有少数人如王汝骧等出任县令,[135]大多数人在他们中进士入仕前,仍频繁往来于京师与家乡之间,继续参加顺天乡试,并与京师士大夫交处。又有不少人有短暂的游幕经历,如戴名世、朱书、刘齐、刘岩曾于康熙二十七年同入山东学政任塾幕,在幕一年,于康熙二十八年六月回京。戴名世又曾于康熙三十二年入闽,襄助友人孙勷典闽省乡试。又于康熙三十九年入浙江学政姜橚幕,在幕一年。朱书则于康熙三十一年至三十三年游于陕西驿传道副使张霖幕。在此期间,他们继续着他们的学术事业,如戴名世曾于康熙三十五年结识礼部尚书、一代时文作手韩菼,韩菼亦因之了解到戴名世、方舟、方苞等江淮新进士子的文章,并为之大力揄扬。[136]又如康熙三十五年,戴名世、王源等曾多次参与万斯同主导的“经济会”,与当日京城讲究“经世学”的名士们交往讨论。[137]这些活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他们国子监学业的延续。
康熙三十、四十年代,康熙二十五年这一批拔贡生们纷纷考取进士,进入仕途。释褐之后,非复青衿,诸人的生活、心态均发生了或多或少的转变。而对桐城派早期作家们而言,最大的转变来自“《南山集》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