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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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母亲 一

第11章 母亲 一

十几年的记忆,简单得只有母亲。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人长得黝黑,并不高大,但很结实;听外婆说,母亲以前也是瘦瘦的。母亲的手很粗糙,那是一双劳作的手,像老树皮一样,手掌长了厚厚的茧。外婆说以前她的手也不这样。

童年的夏夜,躺在一张凉席上,凉席在葡萄架下,母亲一手摇着蒲扇,那只长了茧的手轻轻抚摸着小肚子,手掌结的茧摩挲着肚皮,痒痒的,很舒服。睡前总要数星星,数飞来飞去的萤火虫。邻家的哥哥,捉了好多好多的萤火虫,装进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旋紧盖子,那玻璃瓶便成了奇特的玩具,在夜间一闪一闪的,让人爱不释手。

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数着数着,失足跌入梦乡。

还有外婆,外婆是个小脚老太婆,加上年纪大了,走路有点摇晃。外婆头上梳着髻,抹了油,稀松的发髻上插着一支两支塑料花,笑起来露出掉了门牙的嘴,满脸的皱纹格外慈祥。

然而母亲却不喜欢外婆。外婆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拄着拐杖,颤巍巍,却也不让人扶,一个人来了。外婆总是长吁短叹、唠唠叨叨,弄得母亲很不耐烦。

外婆瘪着嘴说:“再找个男人吧。”

母亲说:“我天生是克夫的命。”

外婆“啧”了一声:“我这一把年纪了,我都不信这个,你怎么还忌讳?一个女人家,要种地,要做工,要带孩子,谈何容易!”

母亲不作声,只是端着碗,拿着小板凳,像个童养媳,坐到一边静静地吃饭。

外婆回去没多久就去世了。外婆去世后的半年内,舅舅舅母来过几次。

客人来的时候,母亲无论手头多拮据,即便是身无分文,也会到肉铺赊点肉,到菜园弄些好菜,体体面面地招待客人。

舅舅舅母来的时候也不空手,总是带点家里种的香蕉、芭乐。那个年头穷,光喝粥容易饿,又是个孩子,难免嘴馋,可母亲没有开口,说什么也不敢要,总是低垂着头,装作不稀罕的样子,跟舅母打太极拳似的推让着一根香蕉一个芭乐:“不要!不要。……不爱吃……”

舅母转向母亲生气地道:“我跟你又没吵架,怎么不让孩子吃我的东西?就算是吵架,那也不关孩子的事,你却要孩子来跟我过不去了?”

母亲这才假意嗔怪:“舅母给你,你就拿去!”

这才接了,躲到一边,狼吞虎咽起来。

母亲经常说,穷是穷,也要穷得有骨气!

九岁那年,有一天放学回来,牵着羊到溪边吃草,看见小溪对岸有株芭乐,结了好些青青的果子,看着都饿了——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踌躇了半晌,决定摘一颗来解解馋,四下里瞅瞅,没人,可心还是跳得像打鼓。尽管如此,还是绾起裤管,跳到溪里,三下两下爬上岸,挑了个大点的,摘了下来。忽然听到一声喊:“捉贼呀!偷摘芭乐了……”一个大姐姐从岸上跑过来。

做贼心虚,惊吓之余竟然从树上跳进小溪,浑身湿透不说,拖鞋也让溪水给冲走了一只,不敢回头捡,在溪里没命地跑。小溪虽小,流水湍急,大姐姐又在岸上紧追不舍。“哎哟!”脚底吃痛,心知是让溪底的玻璃片或瓷片什么尖锐的东西给割伤了,却也不敢停下,急急地奔上岸,瘸着腿走,身后留下一串血印子。

大姐姐追上来,揪住衣领,劈头一巴掌,打得人眼冒金星,手里的青芭乐也被抢了去,摔进旁边的臭水沟,“没人管教了,还是出世时没绑手脚呢?小小年纪做起小偷来了,小时偷针,大了不就偷金了?……”大姐姐一路骂骂咧咧,把人拖到家里去。

母亲那时刚从地里回来,肩上荷着锄头还没来得及卸下,大姐姐一顿告状,母亲扔下锄头,从一边拿过赶鸭用的小指粗的竹棍,劈头盖脸一阵猛抽……

记忆中,母亲那次打得最狠。然而母亲却也并不好受,打完后,转身的瞬间滚下两行泪。

不乖时,母亲总是说,中午(或者晚上)不给你饭吃!可吃饭时,母亲还是煮了两个人的份儿。那日,母亲却没那么说了,心想母亲不要我了,哭得越发伤心。

母亲对于吃,向来不讲究。母亲说她最爱吃的是稀粥就着咸萝卜。但是每天早上起来,桌上经常摆着油条和豆浆。羊奶价格好,买了早点还有余。问母亲怎么不多买一份?母亲倘不是说我吃过了,就说我不喜欢吃,那豆浆一股豆腥味,油条是炸的,吃了爱上火,嘴里老是要冒泡。

家里种了六、七分地的菜,蔬菜一年四季不断,母女俩无论如何是吃不完的,母亲却总是摘点蕃薯叶回来炒,放了少许油,许多盐,炒得咸咸的,早上吃不完中午吃,晚上吃。

母亲会向人打听集市菜价,做完工回来,母亲便摸黑去菜地摘了菜,满满的一担挑回来,清洗一下,择好,用干稻草捆了,第二天一大早,挑着到三公里外的镇上卖了,然后回家胡乱扒了两碗稀粥,上工地做工去了。

问母亲,干那么重的活,吃的东西都没有油,饿了怎么办?母亲说,工地上会发包子,一个人发两个,吃都吃不完呢。

此后,母亲便时常带回一个包子,说是吃剩的,肚子不饿,两个实在是吃不下了。可是中午吃饭时,却又见她“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四五碗稀粥。

母亲也种了几分地的花生,可家里却是难得见到几颗花生。母亲总是把花生挑去榨油,榨出熟香油卖个好价钱。母亲便高高兴兴地拿着那钱,到肉铺去,要了些肥肉和脂肪,炸出一锅油,便可吃上一年半载。

母亲也养了许多鸡鸭,自己却没吃过一块鸡肉。母亲说那米也粜不出好价钱,倒不如养些鸡鸭,鸡鸭养了会生蛋,又可换几个钱了。

家里还养了两头猪,然而有一年,两头猪不知怎的,头一天还活蹦乱跳的,第二天便有一头横尸猪圈,另一头猪也懒懒的不爱动,找来兽医,针也打了,药也吃了,可还是辜负了母亲的精心照料,第四天就死了。那时母亲整天蓬头垢面,眼圈红红的,嘴里一直叨念着:一头都有两百斤了,就那么死了,没了……母亲整个憔悴了。

家里罕有客人来,客人来的时候,母亲一面发愁一面高高兴兴地做了丰盛的饭菜招待客人。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不在饭桌上,蹭到厨房,一面大声同客人交谈,一面不动声色地把今天或昨天的剩菜吃了。

母亲后来落下了胃病,叫她去看医生,母亲总是不以为然,浪费钱么?什么胃病!我看是嘴馋病,你看,吃几粒花生米就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