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传

失名①

小青者②，虎林某生姬也③，家广陵。与生同姓，故讳之④，仅以小青字云⑤。姬夙根颖异⑥，十岁，遇一老尼授《心经》⑦，一再过了了⑧，覆之不失一字⑨。尼曰：“是儿蚤慧福薄⑩，愿乞作弟子。即不尔⑪，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尔。”家人以为妄，嗤之。母本女塾师⑫，随就学，所游多名闺⑬，遂得精涉诸技⑭，妙解声律。江都固佳丽地⑮，或诸闺彦云集⑯，茗战手语⑰，众偶纷然。姬随变酬答，悉出意表⑱，人人唯恐失姬。虽素娴仪则⑲，而风期异艳⑳，绰约自好，其天性也。

【注释】

①失名：此篇传记不知作者姓名。文又见于明锺惺评点《名媛诗归》卷三五，两篇文字相同，故《虞初新志》与《名媛诗归》所录同系一文，也可能是张潮选录自《名媛诗归》。

②小青：传说为晚明冯生之妾。除本篇外，其事尚见戋戋居士（谭某）《小青传》、支如增《小青传》（见于《文章辨体汇选》卷五四一、《西湖志》卷四六、《媚幽阁文娱》卷六）、陈翼飞《小青传》（《媚幽阁文娱》卷六）、朱京藩《小青传》（附朱京藩《小青娘风流院》后）、冯梦龙《情史·小青传》、万时华《溉园初集·小青传定本》、张岱《西湖梦寻·小青佛舍》等。有人认为小青为文学虚构人物，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女郎羽素兰”附论：“又有所谓小青者，本无其人，邑子谭生造传及诗与朋侪为戏。曰小青者，离‘情’字，正书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钟，合之成‘钟情’字也。其传及诗俱不佳。”清桑灵直《字触补》卷一“廋部”记：“《柳亭诗话》：《小青传》乃支小白戏撰，而诗文与词则卓珂月、徐野君为之。离合其字，情也，命名之义可见，为亡是公也。”

③虎林：浙江杭州的别称，亦名武林。据传唐代为避唐高祖李渊祖父李虎之讳而改“虎林”为“武林”。某生：隐去姓氏，某书生之谓。生，儒生，读书人的通称。清俞樾《茶香室丛钞》记：“此冯具区（冯梦祯，字开之，号具区）之子云将妾也。”冯云将，冯鹓雏，字云将，冯梦祯次子。今人考证某生当为明末浙中名士冯千秋（名延年，冯梦祯之孙），张清河《晚明江南诗学研究》记之甚详。姬：妾。

④讳：避忌。避而不称其姓氏。

⑤云：助词，无实在意义。

⑥夙根：本源，天资。颖异：聪慧出众。

⑦老尼：年老的尼姑。《心经》：佛教经典《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简称。此经篇幅短小，主要宣讲诸法皆空的道理。

⑧了了：清楚，明白。

⑨覆：审察，查核。

⑩蚤慧福薄：年幼聪明却缺少福气。蚤，通“早”。

⑪不尔：不然。

⑫女塾师：私塾的女教师。

⑬名闺：名门闺秀，大户人家的有才德的女儿。

⑭精涉：精通。

⑮江都：扬州的别称。佳丽：美女。

⑯闺彦：闺秀，才女。

⑰茗战：品茗，评选茶叶的比赛。手语：指弹奏琴瑟之类的乐器。以乐声能表达情意，故称。

⑱悉出意表：总能出人意料。

⑲素娴仪则：平时熟悉闺中的礼仪规范。

⑳风期：风度品格。

绰约：柔婉美好的样子。

【译文】

小青，杭州某生的妾室，家住扬州。因和某生同姓，所以避而不言其姓，仅仅称她的字小青。小青天资卓异，十岁时，遇到一个老尼给了她一本《心经》，她看了一两遍便明白了，老尼考核她时没弄错一个字。老尼说：“这个孩子年幼聪慧却缺少福气，我想要收她做徒弟。倘若不如此，不要让她读书识字，这样她能活三十年。”小青家人认为老尼胡说，故而嗤笑她。小青的母亲本是私塾女教师，小青便跟随母亲学习，她交游的人多是名门闺秀，因此擅长很多技艺，精通音律。扬州本是出美女的地方，有时才女云集，品评茗茶，手弹乐器，同伴众多。小青随机应变以应答他人，总是起到出人意料之外的效果，众人只担心聚会缺少了她。尽管她一向遵循闺阁女子的礼仪规范，但风姿艳丽，柔美自成，这是她天生的禀赋。

年十六，归生①。生，豪公子也，性嘈唼②，憨跳不韵③。妇更奇妒④，姬曲意下之⑤，终不解。一日，随游天竺⑥，妇问曰：“吾闻西方佛无量⑦，而世多专礼大士者何⑧？”姬曰：“以其慈悲耳⑨。”妇知讽己，笑曰：“吾当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别业⑩，诫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闲地，必密伺短长⑪，借莫须有事鱼肉我⑫。以故深自敛戢⑬。妇或出游，呼与同舟。遇两堤之驰骑挟弹游冶少年⑭，诸女伴指点谑跃⑮，倏东倏西⑯，姬澹然凝坐而已⑰。

【注释】

①归：古代称女子出嫁。

②嘈唼（cáo shà）：象声词，原形容鸟叫声的杂乱细碎，此形容某生多言喧嚣，性格外向。

③憨跳不韵：顽劣而不风雅。

④妇：此指某生的正室、正妻。奇妒：非常喜欢嫉妒。

⑤曲意下之：违反己意，去谦让迁就正妻。

⑥天竺：杭州灵隐山附近的山峰。

⑦西方佛无量：指西方有无数的佛陀。无量，没有限量，没有止境。

⑧大士：菩萨的通称。下文提及“慈悲”，故此处应指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素以慈悲著称，常为女子所供奉。

⑨慈悲：本为佛教语。谓给人快乐，将人从苦难中拔救出来，亦泛指慈爱与悲悯。观世音亦称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济度百姓于苦难之中。

⑩孤山：西湖北里湖和外湖间的岛屿，因岛上多梅花，又称梅屿。别业：别墅。

⑪密伺短长：秘密窥伺小青行动的好坏、对错。

⑫鱼肉：把人当作鱼、肉，比喻欺凌践踏。

⑬敛戢（jí）：约束行动，不抛头露面。

⑭两堤：指西湖中白堤和苏堤。挟弹：手拿弹弓。游冶：游荡。

⑮谑跃：戏弄，开玩笑。

⑯倏（shū）东倏西：忽东忽西。

⑰澹然凝坐：恬然静坐。

【译文】

小青十六岁时，嫁给某生。某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性格喧闹，顽劣无趣。某生的正室性喜嫉妒，作为妾室的小青委曲自己以逢迎正室，但最终还是无法缓和彼此的关系。有一天，她跟随正室游览杭州天竺峰，正室问她：“我听说西方有无数的佛，但世人为何大多一心礼拜观世音菩萨呢？”小青说：“因为观世音以慈悲为怀。”正室知道小青的话是讽刺自己，笑着说：“我应该对你发慈悲！”于是把小青迁移到西湖孤山的别墅中，告诫她说：“没有我的命令，郎君来了，也不能允许他进门；没有我的命令，郎君寄来的书信，也不能接收！”小青独自思量：正室把我安置到这个荒僻之地，肯定秘密伺察我言行的好坏，借莫须有之事来欺凌我。因此愈发约束自己。正室有次出外游玩，叫小青和她同乘一船。遇到在西湖白堤、苏堤上驰马飞奔、携带弹弓游荡的少年，女伴们指着少年开玩笑，忽东忽西，小青只是淡然地静坐着罢了。

妇之戚属某夫人者①，才而贤，常就姬学奕②，绝爱怜之。因数取巨觞觞妇③，妇已醉④，徐语姬曰：“船有楼，汝伴我一登。”比登楼，远眺久之，抚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毋自苦！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⑤，而子作蒲团空观耶⑥？”姬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⑦！”夫人笑曰：“子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⑧！”顷之，从容讽曰：“子既娴仪则，又多技能，而风流绰约复尔⑨，岂当堕罗刹国中⑩？吾虽非女侠，力能脱子火坑。顷言章台柳，子非会心人耶？天下岂少韩君乎？且彼纵善遇子，子终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⑪？”姬曰：“夫人休矣！妾幼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⑫，又生他想⑬，彼冥曹姻缘簿⑭，非吾如意珠⑮。再辱奚为？徒供群口画描耳！”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子亦宜自爱。彼或好言饮食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须，第告我无害。”因相顾泣下沾衣。徐拭泪还座，寻别去。夫人每向宗戚语及之⑯，无不咨嗟叹息云。

【注释】

①戚属：亲属。某夫人：王士禄《宫闱氏籍艺文考略》记是杨淇园夫人。杨廷筠，字作坚，号淇园，仁和（今浙江杭州）人。万历进士，任安福知县、监察御史、河南按察司副使、光禄寺少卿等。事见《（康熙）杭州府志》卷三十。

②学奕：学棋。奕，通“弈”。

③觞（shāng）：古代酒器。亦作动词，向别人进酒。

④（jiàn）：窥视，偷看。

⑤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被喻为章台柳的柳姬还依偎在红楼上期盼韩郎君骑马而来。典出唐代许尧佐《柳氏传》，记载韩翃和爱姬柳氏在战乱中分离聚合的故事。韩翃有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以章台柳比喻柳姬，而柳姬始终期盼与韩翃重聚。

⑥蒲团：僧尼坐禅、跪拜的圆垫子。空观：佛教认为诸法皆空，把一切都看成虚无。

⑦贾平章剑锋：贾似道的剑锋，有暗喻小青担心陷入情爱会遭受类似贾似道般的人严苛治罪之意。事见明瞿佑《剪灯新话·绿衣人传》，记南宋宰相贾似道为人残暴，斩杀曾赞美两位少年的姬妾，又治罪少年。平章，官职名，唐宋以同平章事为宰相之职，贾似道于南宋末年任平章军国重事。

⑧女平章：指正室。

⑨复尔：如此。

⑩罗刹国：传说中食人恶鬼罗刹所居之处。此处比喻某生家。

⑪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党进将军帐中制作羊羔酒的侍姬。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引《类苑》记北宋将军党进家的侍姬被翰林学士陶穀购买，能制雪水烹茶等高雅之物。侍姬自命风雅，嘲笑党进：“彼粗人安得有此景？但能销金帐下，浅酌低唱，饮羊羔酒儿。”

⑫夙业：前世的罪业、冤孽。业，佛教术语，佛教谓业由身、口、意三处发动，分别称身业、口业、意业。业分善、不善、非善非不善三种，一般偏指恶业、孽。

⑬他想：别的想法，此指做人妾室的想法。

⑭冥曹：阴间的官府。姻缘簿：旧时指注定男女姻缘的名册。

⑮如意珠：佛教经典中一种有求必应的宝珠，据传来自龙王或摩竭鱼的脑中，或云由佛的舍利变成，能满足人的各种愿望。

⑯宗戚：亲族。

【译文】

正室的亲戚某夫人，才华出众而且很贤德，常找小青学下棋，对小青怜爱有加。一次手执大杯频频向正室进酒，看到正室喝醉了酒，缓缓地对小青说：“船上有阁楼，你陪我去登楼。”等到登楼时，远眺了很久，她抚着小青的背说：“大好的风光应该多珍惜，不要让自己过得太辛苦！被喻为章台柳的柳姬还靠在红楼上期盼韩郎君骑马而来，而你要坐在蒲团上像佛门弟子一样视爱情为虚妄吗？”小青说：“贾似道的剑锋太可怕！”某夫人笑着说：“你错了！贾似道的剑锋太钝，你家正室夫人才厉害啊！”过了会儿，她不慌不忙地劝诫小青道：“你不仅精熟闺阁礼仪，又有很多本事，况且如此风姿柔美，怎么能陷入像罗刹国一样的家里呢？我虽然不是女侠客，却有能力帮你跳出火坑。刚才说到了‘章台柳’，你不就是能领悟这故事的人吗？天下怎么会缺少韩翃这样的人呢？况且即使你家正室夫人善待你，你最终还要像那党进将军帐中制作羊羔酒的侍姬一样吗？”小青说：“夫人不要说了！我年幼时曾做梦折了一枝花，花朵随风片片落入水中，我的命运也就这样了！我前生的罪业还没赎完，如今又做了人家的姬妾，那冥府记录男女姻缘的名册，又不是我有求必应的宝珠。正室继续凌辱我又能怎样呢？只不过供众人在口中描绘议论而已！”某夫人感叹地说：“你说的也是，我不勉强你。即使如此，你也应该自爱。她要是说好话、供你饮食，那才更令人忧虑。假如一旦有需要的话，只管来告知我，没有关系。”两人因而相互看着，纷纷落泪沾湿衣服。某夫人缓缓擦干泪水回到座位，不久告别而去。某夫人常向亲族谈论小青之事，没有不唉声叹息的。

姬自后幽愤凄恻①，俱托之诗或小词。而夫人后亦旋宦远方。姬益寥②，遂感疾③。妇命医来，仍遣婢捧药至。姬佯感谢，婢出，掷药床头，叹曰：“吾即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④，作刘安鸡犬⑤，岂以一杯鸩断送耶⑥？”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绝⑦，日饮梨汁盏许。益明妆冶服⑧，拥襆欹坐⑨，或呼琵琶妇唱盲词以遣⑩。虽数晕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⑪。

【注释】

①幽愤凄恻：怨愤郁结、凄凉悲伤。

②寥（qù）：亦作“寥阒”，孤寂。

③感疾：患病。

④净体：洗净身体。古人在祭祀或重大活动前常沐浴净体以表虔诚。皈（guī）依：佛教名词。信仰佛教者的入教仪式。因对佛、法、僧三宝表示归顺依附，故亦称“三皈依”。此处有死去之意。

⑤刘安鸡犬：刘向《列仙传》记汉代淮南王刘安服丹药登天，家中鸡犬舔食残药，也成仙升天。

⑥鸩（zhèn）：毒酒。

⑦水粒俱绝：形容病重，连水米都不能食用。

⑧明妆冶服：妆饰明艳、服装华丽。

⑨襆：被子，铺盖。欹（qī）：斜，倾斜不正。

⑩盲词：旧时的一种民间说唱文学。演唱者多为盲人，故称。

⑪蓬首偃卧：散乱着头发睡卧在床。

【译文】

小青自此忧怨郁结、凄楚悲伤，把情感全部寄托在诗词创作上。不久后，某夫人也跟随做官的丈夫去了远方。小青更加孤寂，便患了病。正室请医生过来，还派了婢女捧着药来了。小青佯装感谢，等婢女出去，她把药扔到床头，叹息说：“我即使不愿意活着了，也要以干净的躯体死去，像刘安的鸡犬一样成仙而去，怎么能以一杯毒酒了断生命呢？”但是她病情更加严重、身体不能支持，水米不进，每天只喝大约一盏梨汁。她的妆容更明艳、衣着更华丽，抱着被子斜坐，有时叫弹琵琶的盲妇唱曲词来消遣。即使反复地昏迷清醒，始终也没有头发散乱地躺卧在床。

忽一日，语老妪曰①：“可传语冤业郎②，觅一良画师来。”师至，命写照③。写毕，揽镜熟视曰④：“得吾形似矣，未尽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图，曰：“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也⑤，若见我而目端手庄，太矜持故也⑥。姑置之。”命捉笔于旁⑦，而自与妪指顾语笑⑧，或扇茶铛、简图书⑨，或代调丹碧诸色⑩，纵其想会⑪。久之，复命写图。图成，极妖纤之致⑫，笑曰：“可矣！”师去，即取图供榻前，爇名香⑬，设梨酒奠之⑭，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抚几而泣，泪雨潸潸下⑮，一恸而绝⑯。时万历壬子岁也⑰，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于玉，命薄于云，琼蕊、优昙⑱，人间一现，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畔重生⑲，安可得哉！

【注释】

①老妪（yù）：老妇人，此指家里的老女仆。

②冤业郎：此指她丈夫。冤业，佛教用语，前世作恶所招致的冤屈业报。

③写照：画像。

④熟视：细看。

⑤流动：灵动鲜活。

⑥矜持：指拘谨未放得开。

⑦捉笔：执笔。

⑧指顾：手指目视，指点顾盼。

⑨茶铛（chēng）：煎茶用的锅。简图书：查寻检阅图书。

⑩调丹碧诸色：调和丹青等绘画所用的颜料。

⑪纵其想会：让他纵情地想象、体会，揣摩神韵。

⑫妖纤之致：极其妖冶纤丽，佚荡多姿。

⑬爇（ruò）名香：焚烧珍贵的香料。

⑭梨酒：用梨酿成的果酒。

⑮潸潸（shān）：泪流不止的样子。

⑯一恸而绝：一时悲愤遂气绝而亡。

⑰万历壬子：明万历四十年（1612）。

⑱琼蕊、优昙：以花比喻世间少见的美女。琼蕊，琼花。优昙，优昙钵花，即昙花。

⑲杜丽娘牡丹亭畔重生：明代汤显祖戏曲《牡丹亭》讲述杜丽娘因相思病而死，地府判官有感于她的遭遇，准许她回返人间，与意中人结为夫妻。

【译文】

忽然有一天，小青对老女仆说：“可以给我的夫君传话，让他找一个好的画师过来。”画师来了，让他给自己画像。画完，照镜细看后说：“你能画得我的外形，没有画尽我的神韵。姑且舍弃了吧。”画师又画了一幅画，小青看后说：“神韵差不多了，但风情姿态缺乏灵动，你看画像中我的眼睛、手端正不动，这是过于拘谨的原因。姑且舍弃了吧。”让画师执笔在旁，自己和老女仆手指目视、谈笑风生，时而对茶铛扇火、寻捡图书，时而帮着调和绘画用的颜料，任由画师去想象、体会。过了很久，再次让画师绘画。画完后，只见画像中的人物极其妖冶纤丽，小青笑着说：“可以了！”画师走后，小青便把画像供放在床榻前，点燃珍贵的香料，摆放梨酒来祭奠，说：“小青！小青！这里哪里有你的缘分啊？”抚着几案而哭泣，泪水潸潸而落，一时大悲而气绝辞世。此时是明万历四十年，小青才十八岁。悲哀啊！人像玉一样美，命却比云彩还薄，如琼花、优昙般艳美，在人间活了一场，想要像杜丽娘一样在牡丹亭旁复活，哪里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呢！

日向暮，生始踉跄来①，披帷，见容光藻逸②，衣袂鲜好③，如生前无病时。忽长号顿足，呕血升余。徐简得诗一卷，遗像一幅，又一缄寄某夫人。启视之，叙致惋痛，后书一绝句④。生痛呼曰：“吾负汝！吾负汝！”妇闻恚甚，趋索图。乃匿第三图，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诗至，亦焚之。《广陵散》从兹绝矣⑤。悲夫！楚焰诚烈⑥，何不以纪信诳之⑦？则罪不在妇，又在生耳！

【注释】

①踉跄：走路不稳，跌跌撞撞。

②容光藻逸：脸上光彩闪亮、美丽流溢。

③衣袂：衣衫。

④绝句：一种近体诗，指每首四句而合平仄格律的诗。

⑤《广陵散》：乐曲名。三国魏嵇康善弹《广陵散》曲，秘不授人，后因反对司马氏专政而遭谗被害，临刑时索琴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后比喻人事凋零或事无后继，已成绝响。

⑥楚焰诚烈：楚军的确气焰嚣张。比喻正室果然厉害。

⑦纪信：秦汉之际将军，随刘邦起兵抗秦。项羽派兵围汉军，纪信由于身形及样貌恰似刘邦，假扮刘邦向西楚诈降，被杀死。文中用纪信之事，是指某生为什么不像纪信一样使计用假的画像、手稿骗正室。

【译文】

太阳快要落山时，某生才跌跌撞撞地赶过来，掀开帘帷，看见小青脸上光彩闪亮、美丽流溢，衣服鲜艳华丽，如同生前没有生病时。某生忽然长声哭号，以脚跺地，口中吐出了一升多血。随后找到一卷诗，一幅遗像，还有一封寄给某夫人的书信。打开阅读，上面叙说着她的惋惜哀痛，后面还写了一首绝句。某生痛声呼喊：“我辜负了你！我辜负了你！”正室得知消息后非常怨恨，跑去索要画像。某生将第三幅画像藏了起来，用第一幅画像冒充定稿给了她，正室立刻焚烧了画像。又索要诗稿，拿到诗稿，也烧掉了。像《广陵散》一样的佳作就此绝迹了。悲哀啊！正室像楚军般气焰嚣张，某生为何不像纪信一样用计诓骗她呢？原来罪过不在于正室，在于某生啊！

及再简草稿，业散失尽。而姬临卒时，取花钿数事赠妪之小女①，衬以二纸，正其诗稿。得九绝句、一古诗、一词，并所寄某夫人者②，共十二篇。

古诗云：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米颠颠笔落窗外③，松岚秀处当我楼。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炉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唳悄悄。

绝句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④，莫生西土莫生天⑤。愿为一滴杨枝水⑥，洒作人间并蒂莲。

春衫血泪点轻纱⑦，吹入林逋处士家⑧。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⑨。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⑩。瘦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⑪。

西陵芳草骑辚辚⑫，内使传来唤踏春⑬。杯酒自浇苏小墓⑭，可知妾是意中人？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⑮。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何处双禽集画阑，朱朱翠翠似青鸾⑯。如今几个怜文彩⑰，也向秋风斗羽翰⑱。

脉脉溶溶滟滟波⑲，芙蓉睡醒欲如何⑳。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

盈盈金谷女班头㉑，一曲《骊珠》众伎收。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㉓。

乡心不畏两峰高㉔，昨夜慈亲入梦遥。见说浙江潮有信㉕，浙潮争似广陵潮㉖？其《天仙子》词云㉗：

文姬远嫁昭君塞㉘，小青又续风流债㉙。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别清凉界㉚。

原不是鸯鸳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撚裙双带㉛。

【注释】

①花钿：用金翠珠宝制成的花形首饰。

②古诗：诗体名。即古体诗，拟古诗。与绝句、律诗等近体诗相对而称。不要求对仗，平仄与用韵相对自由。

③米颠：米芾，初名黻，后改芾，字元章，襄阳（今属湖北）人。北宋书法家、画家，与蔡襄、苏轼、黄庭坚合称“宋四家”。因个性癫狂，人称“米颠”。

④稽（qǐ）首：以头着地的跪拜礼。慈云大士：宋代僧人遵式，又称慈云忏主、慈云尊者等。他曾住在杭州天竺寺，与林逋交好，故林逋有诗《和酬天竺慈云大师》。

⑤西土：西方极乐世界。

⑥杨枝水：佛教喻称用杨枝沾洒的净水，能使万物复苏、起死回生、疗治疾病。

⑦春衫：春天穿的衣衫，有时指年少时穿的衣服，可指代年轻时的自己。

⑧林逋：北宋初期著名隐逸诗人。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处士：本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后亦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

⑨杜鹃花：花卉名。相传有杜鹃鸟日夜哀鸣，后啼血染红满山花朵，因此此花得名杜鹃花。这首诗是说小青血泪随风落入隐士林逋位于孤山的家，将附近岭上的梅花染成了红色的杜鹃花。

⑩昭阳：昭阳殿，汉宫殿名。后泛指后妃所住的宫殿。

⑪卿：指影子。

⑫西陵：在杭州西湖孤山屿上的西泠桥一带，临近苏小小墓，故李贺《苏小小墓》诗云“西陵下，风吹雨”。

⑬内使：使女。

⑭苏小墓：南朝齐时钱塘名妓苏小小的墓。在杭州西湖孤山的西北尽头处。

⑮《牡丹亭》：明汤显祖著传奇剧本。写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故事。

⑯青鸾：古代传说中的神鸟。

⑰文彩：禽鸟身上错杂艳丽的色彩。

⑱羽翰：翅膀。

⑲脉脉：形容水没有声音地流动。溶溶：水流盛大的样子。滟滟：水光貌。

⑳芙蓉：荷花，亦有以花喻己之意。

盈盈：形容举止、仪态美好。金谷：西晋石崇所筑的金谷园。女班头：女中第一。指被养在金谷园中的宠妾绿珠，后坠楼而死。

《骊珠》：《骊歌》之误。《名媛诗归》同作“骊珠”，而清傅王露《西湖志》卷四五引作“骊歌”。骊歌，离别时所唱的歌。

季伦：石崇的字。

乡心：思念故乡之心。两峰：指西湖附近的南高峰和北高峰。

浙江：钱塘江的古称。潮水每月初一、十五按时而来，分毫不差，谓之信潮。

广陵潮：长江上的扬州潮，即小青故乡的潮水，素以波澜壮阔而著称。

《天仙子》：本名《万斯年》，属龟兹部舞曲，后用为词牌。因皇甫松诗有“懊恼天仙应有以”句，取以为名。

文姬：东汉末才女蔡文姬。蔡琰，字文姬，文学家蔡邕之女。博学多才，擅长文学、音乐、书法。东汉末中原大乱，蔡文姬为匈奴左贤王所虏，在塞外生活多年。昭君塞：王昭君奉命远嫁的塞外。王昭君，名嫱，字昭君，西汉南郡秭归（今湖北秭归）人。晋时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君。汉元帝时被选入宫，后来匈奴呼韩邪单于入朝求和亲，昭君自请出塞远嫁匈奴。

风流债：犹情债。指男女私情产生的纠葛。

单单别别：仅仅，只有。

撚（niǎn）：执，持取。

【译文】

等到再次寻捡诗文草稿，发现已经散失完了。然而小青临死时，取了花钿等物品赠送给老女仆的小女儿，下面包衬了两张纸，正是她的诗稿。有九首绝句、一首古诗、一首词作，以及寄给某夫人的书信，一共十二篇作品。

古诗云：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米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炉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唳悄悄。绝句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使传来唤踏春。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何处双禽集画阑，朱朱翠翠似青鸾。如今几个怜文彩，也向秋风斗羽翰。

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

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见说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她的《天仙子》词云：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别清凉界。

原不是鸯鸳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撚裙双带。

与某夫人书曰：

玄玄叩首沥血致启夫人台座下①：关头祖帐②，迥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③，瞻睇慈云④，分燠嘘寒⑤，如依膝下。糜身百体⑥，未足云酬。娣娣姨姨无恙⑦？犹忆南楼元夜，看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是妖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狡鬟⑧，偷近郎侧，将无似娣？”于时角彩寻欢⑨，缠绵彻曙，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

【注释】

①玄玄：小青的名字，陈翼飞《小青传》记“小青者，名玄玄”。沥血：形容竭诚相示。启：书启，书信。台座：书信用语中对对方的尊称语。

②关头：小青辞世前书写遗书，故此处指生死关头。祖帐：古代送人远行，在郊外路旁为饯别而设的帷帐。此指告别。

③驰情感往：动起思念夫人的情感。

④瞻睇慈云：仰望您如云般广被世间的慈悲心怀。慈云，喻慈悲心怀如云之广被世界、众生。

⑤分燠（yù）嘘寒：呵出热气使受寒的人温暖。形容对人十分热情、关心。

⑥糜身百体：粉身碎骨。百体，身体的各部位。

⑦娣娣姨姨：妹妹、阿姨，当指某夫人家的两个女子。

⑧执拂狡鬟：手执拂尘的狡黠丫鬟。

⑨角彩：赌输赢。

【译文】

给某夫人的书信云：

小青叩首、竭诚致信给夫人您：我在生死关头与您告别，自此人、天远远相隔；您在官舍正遇佳日，想来不会孤寂度过。我动起思念夫人之情，仰望您如云般的慈悲心怀，回想您对我嘘寒问暖，恍如正偎依在您的膝下。我粉身碎骨，也不能够报答您的恩情。妹妹、阿姨还平安吧？依然记得南楼正月十五那晚，我们观灯嬉戏，阿姨指着画屏中的一个依着栏杆的女子说：“这个妖娆女子，临风独自顾盼，好像有所思念，应是小青吧？”我也笑着指着一个女子说：“这个手执拂尘的狡黠丫头，偷偷凑近郎君身旁，莫非是妹妹吗？”那时，大家赌输赢以玩乐，延续到第二天天亮，哪里知道风会流动、云会消散，以致有今天的光景啊？

往者仙槎北渡①，断梗南楼②，狺语哮声③，日焉三至。渐乃微词含吐④，亦如尊旨云云⑤。窃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⑥，此直供其换马⑦，不即辱以当垆⑧。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⑨，现业谁深⑩？若使祝发空门⑪，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⑫，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⑬，荷丝难杀⑭，又未易言此也。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谡谡松声⑮。罗衣压肌，镜无干影⑯；晨泪镜潮⑰，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⑱，见粒而呕。错情易意⑲，悦憎不驯⑳。老母娣弟，天涯问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㉑，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㉓，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㉔，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㉕，亦非自今。结缡以来㉖，有宵靡旦，夜台滋味㉗，谅不殊斯㉘！何必紫玉成烟㉙，白花飞蝶㉚，乃谓之死哉？

【注释】

①仙槎（chá）北渡：喻指某夫人乘船北上。仙槎，神话中能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竹木筏，典出晋张华《博物志》：“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

②断梗：如折断的苇梗般飘离。

③狺（yín）语哮声：犬吠兽吼之声，比喻小青受到的责骂。

④微词：原指委婉而隐含讽谕的言辞，此处或指小青对正室不满的话语。含吐：孕育产生。

⑤尊旨：您的意思。

⑥屠肆菩心，饿狸悲鼠：都比喻恶人假慈悲。

⑦换马：以女子换马事，记载不止一处。如明代冯梦龙《情史》卷十三记苏轼有婢女名春娘，后来苏轼以“春娘易白马”；唐李玫《纂异记》亦记酒徒鲍生曾以乐妓换取外弟韦生的骏马。

⑧不即辱以当垆：不然就像卓文君一样以当垆卖酒的抛头露面生活相辱。垆，酒店里安放酒瓮的土台子。

⑨兰因絮果：比喻男女始合终散。兰因，比喻美好的开头。絮果，指飘荡无归的飞絮，比喻离散的结局。

⑩现业：现世的冤业。

⑪祝发空门：剃去头发，进佛门为尼。祝，断。

⑫艳思绮语：形容男女间的香艳想法、淫邪话语。绮语，佛教语，涉及闺门、爱欲等华艳辞藻及一切杂秽语。

⑬莲性虽胎：心中有遁入空门的想法。莲性，指佛心。胎，萌生，孕育。

⑭荷丝难杀：男女间的情爱之念难以割断。荷丝，藕丝。

⑮谡谡（sù）：原形容松柏挺拔的样子。这里似形容松涛声。

⑯干影：瘦影。

⑰镜潮：面对镜子，看到自己凄惨的病容，泪如潮涌。下句“镜汐”同此。

⑱然：燃。

⑲错情易意：改变情绪。

⑳悦憎不驯：喜悦憎恨之情难以控制。

憾促欢淹：死的悲憾将要来了，生的欢乐行将消失。

无乃非达：恐怕不是旷达之人。

丰兹啬彼：这方面杰出，别的方面就出现不足。指自己机智多艺而不能旷达。

神爽有期：指生命自有定数。神爽，魂爽，依附于形体的精神、魂魄。

沦忽：原指没落。此句指小青在类似被遗弃的状态下生存，感情被扼杀，如同死亡。

结缡（lí）：指女子出嫁，此指小青配作某生的妾室。

夜台：指坟墓。

谅不殊斯：估计与此没有什么不同。

紫玉成烟：晋干宝《搜神记》载，吴王夫差小女紫玉与韩重相爱，因父亲阻挠，气结而死。韩重游学归来去墓上祭拜，紫玉出现并赠给韩重明珠。后来吴王夫人听说紫玉出现，欲上前拥抱，紫玉如烟而没。

白花飞蝶：有关死者的典故。疑即祝英台化蝶之事。一说指祭扫时焚化的纸灰。宋人高翥《清明》诗：“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译文】

从前您乘船北上，飘离南楼；此后正室如犬吠般的责骂声，我一日之内遭遇多次。渐渐地我心中便有了对正室不满的想法，如同您昔日告诫我的意思。我私下揣测自己当初答复您的鄙陋说辞，看不到它能够实行的可能。人在屠宰场里发善心，如饥饿的狸猫悲悯老鼠，女子的价值不过是供男人用来换马，不然就像卓文君以当垆卖酒的抛头露面生活相辱。离开男人则像风中的飞絮，留在身边则像寒霜中的幽兰。男女如兰花般结下良缘、又如飞絮般产生恶果，今世的冤业究竟哪一个更深呢？我如果落发为尼，洗去妆饰、澄清思虑，那些香艳念头、轻浮话语，会触动思绪而纷至沓来。正是担心我虽然萌生向佛之心，情爱之丝却难以割断，遂不方便谈论这些。等到遥远的笛声传来悲哀的秋意，在孤寂灯光下聆听雨声，雨声渐悄而笛声已停，却又听到松涛之声正是劲烈。往昔我身上的罗衣紧贴肌肤，镜中看不到瘦弱的影子；如今早晨、傍晚面对镜子泪如潮涌汐泛。现在这副嶙峋瘦骨，差不多再也难以支持了。痰如火灼、肺像火烧，看见米粒就想呕吐。情绪反复变化，喜悦憎恨之情都难以控制。年迈的母亲和妹妹、弟弟，相隔遥远且音讯断绝。哎呀！不知道生的快乐，怎么知道死的悲伤？感慨死亡的悲憾将近而生的欢乐消失，恐怕我不是旷达之人。我年少时天资颖慧，机智敏锐反应灵活；这方面杰出，别的方面就有所欠缺，世间之理怎么可能让好事成双？然而人的生命自有定数，因而不应就此悄然离去。至于沉沦没落，也不是从今天才出现的。我配作人妾以来，只有夜晚没有白天，那坟冢幽暗的滋味，想来和我生前的处境没有什么不同！何必要像紫玉化成云烟，白花变成飞蝶，才称作死亡呢？

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①，老母惠存②，如妾之受，阿秦可念③，幸终垂悯。畴昔珍赠，悉令见殉④；宝钿绣衣，福星所赐⑤，可以超轮消劫耳⑥。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⑦，不忧无伴。附呈一绝，亦是鸟语鸣哀⑧。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⑨？他时放船堤下，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仿生平于响像⑩，见空帏之寂飏⑪，是耶非耶？其人斯在⑫！嗟乎夫人！明冥异路，永从此辞！玉腕朱颜，行就尘土，兴思及此，恸也何如！玄玄叩首叩首上。

【注释】

①驻节：旧指身居要职的官员于外执行使命，在当地住下。这里指停留。维扬：扬州。

②惠存：敬词，请代为问候关照。

③阿秦：不详，可能是小青的家人，弟弟妹妹之类。

④殉：古代用人或物随葬。

⑤福星：敬词，指某夫人。

⑥超轮消劫：佛家语。即超越轮回，消除劫难，死后不再受苦。

⑦先期相俟：指小六娘在阴间等待。

⑧鸟语鸣哀：语出《论语·泰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⑨何有于零膏冷翠乎：哪里还顾念剩下的香膏、珠翠等物呢？

⑩仿生平于响像：回忆我生前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响像，声音容貌，常指死者。

⑪空帏之寂飏：孤风吹入，床帏飘动，更显得寂寞。

⑫其人斯在：我在这里。其人，指小青的鬼魂。

【译文】

倘若您乘车返回南方，驻留扬州的时候，请关照我年迈的母亲，如同您以前对我般关爱，可以怜念一下阿秦，请给予他些怜悯。往昔您赠送给我的物品，我会让它们全部陪葬；宝钿首饰、彩绣衣服，都是您所赐，可以助我超越轮回、消除劫难。但是小六娘竟然先到阴间等待我，我也不会忧虑没有侣伴了。顺便送上一首绝句，也是鸟将死而哀鸣之意。我的诗集、画像，托付照顾我的女仆陈媪好好收藏，让她找个机会就寄送给您。我自身尚且没法保全，哪里还顾念剩下的香膏、珠翠等物呢？异日您行船到西湖堤岸，到孤山中探访梅花，打开我阁楼的西门，坐在我的绿阴床上，回想我的音容笑貌，看到孤风吹进空寂的帏帐，是这样还是不是这样呢？我的幽魂还在这里！哎呀，夫人！人世与幽冥两界异途，我与您自此永别了！我的洁白手腕、红润容颜，马上就要化作尘土，想到这些事情，心中虽然悲痛却又能怎么办呢？小青叩首再叩首上呈于您。

后附绝句云：

百结回肠写泪痕①，重来惟有旧朱门②。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③。

【注释】

①百结回肠：心中郁结很多悲苦、愁哀之情。百结，心中各种郁结。回肠，比喻愁苦、悲痛之情郁结于内。

②朱门：红漆大门，指贵族豪富之家，此指小青的家。

③倩女魂：借指女子的魂魄。典出唐代陈玄祐《离魂记》，记张倩娘与表兄王宙从小相爱，因遭父亲反对，张倩娘抑郁成疾，灵魂离开身体而和表兄私下结为夫妻。

【译文】

后面附有一首绝句：

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惟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余》①。

【注释】

①《焚余》：又作《焚余草》，意指毁于火中。宁波天一阁藏《小青焚余稿》一卷。

【译文】

某生的亲戚某人搜集并刻印小青残诗，起名叫《焚余》。

张山来曰：红颜薄命①，千古伤心。读至送鸩、焚诗处，恨不粉妒妇之骨以饲狗也！

又曰：小青事，或谓原无其人，合“小”“青”二字，乃“情”字耳。及读吴□《紫云歌》②，其小序云：“冯紫云，为维扬小青女弟③，归会稽马髦伯。”则又似实有其人矣。即此传亦不知谁氏手笔，吾友殷日戒仿佛忆为支小白作④，未知是否，姑阙疑焉⑤。

【注释】

①红颜薄命：比喻美女遭遇不幸。

②吴□：此指吴道新。清管庭芬《兰絮话腴》卷四记：“吴道新《紫云歌》，其序云：‘维扬冯紫云，乃小青女弟，会稽马髦伯姬，姿才绝世，既精书史，兼达禅宗。’”吴道新，字汤日，号无斋，桐城（今属安徽）人。天启七年（1627）举人，官至工部主事。明朝灭亡后，隐居白云岩，著有《潜德居诗集》。

③女弟：妹妹。

④殷日戒：殷曙，字日戒，号竹溪，歙县（今属安徽）人。他曾校阅张潮父亲张习孔《诒清堂集》。殷曙与张潮交好，其名多次出现于张潮《幽梦影》。著有《竹溪杂述》。支小白：支如增，一作支如璔，字小白，浙江嘉善人，晚明学者支大纶之子。正如前文注释所述，今见小青事流传有多个叙事版本，其中有支如增《小青传》，其文与本篇略有出入。清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四曾提及：“丙寅年，予在秣陵，见支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传》遍贻同人。”丙寅年即天启六年（1626），此距小青辞世已十四年。徐永明《冯小青其人真伪考述》考述支如增《小青传》是在冯梦龙《情史》基础上增改而成。

⑤姑阙疑：姑且空着。阙疑，遇有疑惑，暂时空着，不作主观推测。

【译文】

张潮说：美女命运极其坎坷，使千古之人为之伤心。读到某生正室送毒酒、焚诗之处，恨不得粉碎这个妒妇的骨头去喂狗！

又说：小青的事情，有人说原本没有这个人，把“小”“青”二字合起来是“情”字。等到读吴道新的《紫云歌》，其小序记：“冯紫云，是扬州小青的妹妹，嫁给了会稽马髦伯。”那么又似乎真有其人。这篇传记也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我的朋友殷曙模糊记得是支如增所作，不知道是否如此，姑且空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