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学的基本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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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论

对自己所遇之人的种种性格进行观察,做出认识、评判和叙述,这一直以来就是人的一种乐趣。即使他在此过程中也受到那些会模糊并扭曲其目光的个人兴趣的引导,他最终获得的那些意见始终还是会主张自己是对真实的人的特征的真实认识。当然,他会常常就此而与其他人产生意见纷争,但他始终相信他对人的性格的认识的可能性,而且哪怕他恼怒地发现他不能证明他的这些意见的真实性,他也固执地坚持他的意见的正确性。难道不应当假设,他会兴高采烈地欢迎这样一门科学,它的研究恰恰就是针对人的这些如此有趣的而且如此有争议的性格进行的,并且许诺他:这些研究的结果可以减轻和确保他自己的认识?然而相反,我们在广泛的范围中看到,性格学至今还是相当地被轻视的,甚至几乎是被蔑视的。只有少数人还参与其中,但大多数人则根本不关心它。关于人的性格,受到偏爱的仍然是那些警句箴言式的机智妙语。

这门科学受到的尊重是如此之小,而且在它自己受到的尊重中,许多都还只是将它尊重为那种江湖郎中的智慧(Kurpfuscherweisheit),原因何在?仅仅是因为它的状态的不完善,因为它的那些结论的贫乏和无用?或者是因为那种隐秘的信念,即在这个领域不可能有真正的科学,唯有一种特殊的个人的才华和能力才能够在个别情况中认识人的性格?所有科学的性格学研究真的都应当是徒劳无益的吗?

当然,最近以来重又越来越强烈地涌现出对一门科学的性格学的各种不同兴趣。人们如今想要在经济过程中尽可能经济地合并他们在经济和技术中使用和耗费的大量未知的人;人们不想对他们首先进行长期的、大量的和徒劳的试验,而是想尽可能迅速而正确地认识他们的性格,而他们的可用性和工作能力就取决于他们的性格,人们想从一开始就确切地知道,“对他们可以抱有什么样的指望”。而这时人们便很乐意寄希望于性格学的科学。

此外,大众培训和大众教育在今天同样涉及未知的儿童。很快就表明,大众程序并不始终在他们那里具有相同的成效,毋宁说,人们必须“个体化”,而后才能有目标有成效地对他们发挥作用。人们感到有必要首先认识个别学生和学徒的个体性格,于是现在求助于一门科学的性格学。

最后,大城市的生活、离开家乡、所有交通限制的消除,这些都让个别的人不断接触到素不相识的人,并迫使他与他们建立更紧密的关系。如果他能够从一开始就认识他们的性格,那么这会使他感到安心和有保障!而这时他就会向一门性格学的科学寻求帮助。

然而今天向性格学涌来的不仅仅是现代经济与技术、大众培训和大众教育、实际生活与交通。还有一批科学也被同样的需求所充满。例如,如果人们在历史科学中越来越多地认识到历史人物的重要性,而且明见到,对他们至此为止的阐述是多么不充分、不真实,甚至是伪造的,那么人们就必须寻找一种可靠的和真正的性格认识的手段和途径,这样人们就又要期待性格学来提供。

系统的文学与艺术的科学如今尝试更为深入地了解创作的诗人与艺术家的性格,并且为此而迫切希望有一门缜密而善解的关于人的性格的科学,以便更好地理解在创作者及其精神作品之间的联系,并且因此也更好地理解作品本身。

而后还可以说,如今尤其迫切需要一门严肃的性格学的首先是心理分析术,而且它自己甚至都已经转而开始为这门科学提供一些有价值的贡献。因为它已认识到,一个人的精神疾病,尤其是精神分裂和躁狂忧郁方面的癔病,究竟是属于何种类型的以及属于哪些特殊变异(Modifikation)的,这也取决于他的性格。

在这个对一门科学性格学的众口同声的要求中当然也表达出这样的意见,即至此为止所呈现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十分完善的。而且,如果我们以无成见和不拘束的方式对在此领域中以往贫乏的、而今如此丰富的成就进行检验观察,那么我们必须从根本上赞同这个看法。我们只要承认一点:即使有一些性格学的阐释出现,它们主张这门学科业已完成,或至少看起来业已完成,我们却始终还处在性格学的开端上。这种不完善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是这个实事本身的困难性。如果说对一个个别人的性格的真正正确而完整的认识就已经是困难的,那么要想上升到系统的性格学的认识,困难就还会成倍地增长,对此,每个曾经在此领域中认真地付诸过努力的人都会予以证实。然而,尽管这是我们的科学的不完善性的原因,从中却仍然不能得出,这门被期待的性格学是完全不可能的。诚然,每一门困难的科学在其开初阶段都伴随着精神的懦弱者和胆怯者的丧气话语。但他们的噪声不应当干扰我们。我们当然无法排除实事的困难性;但通过一再更新的和无所畏惧的努力,我们最终可以越来越多地克服它们。与此同时,性格学的科学所面临的困难性不仅植根于实事之中,而且也植根于研究者本身的个人状况和历史条件状况之中。

上述受历史条件决定的兴趣虽然已经为性格学的完善提供了有力的推动,但寓于这些兴趣之中的急躁,以及它们所急于达到的十分特别的目标,却很容易将研究者带向误区并使他们满足于还相当欠缺的结论。这些紧迫的陌生兴趣必须首先得到滤清,成为一种耐心而纯粹的认识兴趣,它暂且仅仅出于它自己的缘故而投身于研究的对象。

与此同时,那些不受实践兴趣、交往兴趣以及其他科学兴趣主宰的人在朝向人的性格的研究过程中会发现自己沉浸在某些自然成见中,他自己最初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它们会将他隐秘地引向严重的欺罔以及完全错误的道路,而当他认识到这些成见时,他会很难把握和摆脱它们。因为首先他自己也有一个特定的性格。而即使他以特有的方式知晓他自己的这个性格,他通常也还远远不能详细而正确地认识它的特性。他会沉浸在它之中。尽管如此或正因如此,他自己的性格会成为他认识他人性格的错误标准。当他观察其他人时,他自己的性格会悄悄地移到他的眼前,遮住他的目光。而通过这个本身未被察觉的中介,他现在所看到的大多数其他人的性格必定已经是在这里被暗化了,在那里被亮化了;在这里被扭曲了,在那里被抚平了;在这里被丰富了,在那里被抽空了。除此之外,他面对其他人的性格会抱有同情和反感,它们现在也会不由自主地在暗中影响他对其他人性格的认识。

但即使当人最终发现了这些迷惑他的认识的成见,他也根本还没有摆脱它们,而是需要一再地进行努力来挣脱它们的缠绕,将自己提升到自己的性格之上,并且排除他的偏爱与厌恶对他的认识的影响。

除此之外,他的过去生活的漫长习惯更多是在于对其他人的性格进行价值评判,而非进行清楚的认识,这种习惯会一再地起作用,并导致这些性格始终通过价值着色的方式而以非其真实所是的样子显现给他。唯有费心竭力,他才能撤走这些被植入的价值,或至少排除它们对他的认识的任何影响。恰恰是在这个中止任何价值评判的尝试过程中,他通常还会遭遇另一个危险,即做得过了反而不仅禁止了任何一种价值理想的构成,而且也禁止了任何一种理论的理想化,而后者是在性格学中绝对要进行的,对此我们在后面还会做更为详细的考察。

在所有这些困难性之上还要再加上一个难以克服的束缚,这是如今的性格学家受到的某些历史限定的攀缘植物(Schlinggewächs)的束缚。例如,对他来说,最显而易见的就是从如今的心理学那里获取一些可以帮助他完成任务的装备。但如今的心理学在长期的迷惘之后才刚刚开始犹豫迟疑地承认一个人的心灵的实存;而且心理学大都还会将它视作一个未知的X或仅仅视作一堆原初的和习得的素质,人们通过空泛的回溯推理而仅仅在思想上将它们当作人的心灵生活的一个无法认识的基础来对待。难道性格学家可以从一门建立在如此基础上的心理学那里获取用于他的目标的某些收益吗?他想要认识人的心灵的特殊本质种类,但它们是作为统一的、内在确定的本质浮现在他眼前的,难道他应当以这样的假设为出发点,即它们最终是根本无法认识的;而且难道他应当从大量显露出来的关于心灵生活外围的个别认识中脱身出来,重新回到构成他的真正认识对象的未被注意的深层中心去吗?这难道不意味着,首先将自己的双脚捆绑起来,转移自己的目光,让自己受到迷惑和蒙蔽,而后还想朝着业已丧失的目标奔跑?!事实上也已经表明,谁虔诚地在前几十年的心理学中浸泡过,谁就很难找到通向完善的性格学的通道。

最后还有某些传统的认识论偏见会添加进来,从而使他完全瘫痪,因为它们会向他展示和为他的研究推荐唯一科学的认识方法,这些方法在面对无生命的自然时曾有过无可置疑的成就,然而他的研究却要倾注在完全不同的对象上,即倾注在特有的、人格的、心灵的人的生物上。

因此,性格学家首先必须将自己从所有这些束缚性中解脱出来。但为此他首先要认识这些束缚性。并不是说,性格学至此为止的工作都是完全徒劳的,而且他不值得去关注这些工作。但是,即使性格学的研究给他的精神带来的更多是迷惑,而不是对性格认识的促进,而且即使所有那些对性格的不同分类,以及所有那些展示给他的心理图式都很快会表明它们的欠缺性,而后仅仅作为古老的废墟留存下来,而对它们的继续建构对他而言完全是毫无指望的,他也仍然不应当被夺走勇气。毋宁说,现在是时候对性格学的基本问题与真正对象进行回返思考(zurückbesinnen)了,而且要从这种回返思考中积聚新的清晰性和力量,而后重新做出努力和研究来促进这门关于人的性格的科学。因为,虽然这些主张听起来是如此大胆,如今的性格学甚至都还没有获得过关于它的研究对象、它的任务以及它的方法的完全清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