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酒醉的神鹰(6)
月亮悬在回澜阁的上空。海岸线上灯火通明。潮水有节奏地拍打着堤岸,不断重复演奏着海洋对陆地的古老颂歌。
在海风的轻抚下,在潮声的鼓励下,马普切人把自己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像一件浸在水中的乐器,没有哭声,只是眼泪沿着面部的线条往下流。黑暗与寂静残酷地裹挟着这个将近不惑之年的男人。再过两年他将洞悉这世上的一切,不再执迷,不再困惑于痛苦的渴望。
而现在,他的船还没有靠岸。他还在风浪之中。生命的平衡正从他孱弱的意志中慢慢流失。他的身子疾速下沉,而眼泪不断增加他下沉的重量。他哭着说他过来不为其它,只是为了告别。二十年来他一直都在上船下船,一直都在告别,或者在告别的路上,他自认为那种事自己十分在行,也有十足的信心可以做好,但他错失了机会。那样的机会——和老情人在老曲子中跳老舞蹈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没想到她会再次出现,直到她真正出现在他面前。
昨天下午,他在俱乐部的酒吧里认出了她,他以为那一切都已过去,已成往事,心里想要故作镇定,可身体却背叛了他,昔日温情在血液里重新焕发了生机,如同枯枝上生出新的芽蘖。那时他确信上帝就在那里——天主只有喝醉了酒才会实现信徒的祈愿。于是他们约定今天在舞厅见面,情人的见面时间比朋友早了两个小时。
阿隆索想当然地认为能在七点之前结束那一切。他高估了自己的决心,低估了自己的感情。在来的路上,从八大关到俱乐部,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原因他们也都明白,两个人都已经过了吐露衷情的年纪。他第一次和她安静地待着,把青年时代的全部激情都按捺在适当的距离中,像被阿塔卡玛沙漠隔绝开来的安第斯山和太平洋。他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刻意追求浪漫事物,营造浪漫氛围,只是觉得重逢本身已经是一件弥足浪漫的事,对于当初没有好好告别的人来说,那是不能再添加任何的美好情感了。
阿隆索坦言自己一直梦想着娶一个法国女人做妻子。很多年过去了,他跑遍了欧洲所有的国家,唯独没有再去法国。现在,蹚过时间的河流,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羁绊所在:残酷的时间。在他正当年轻的时候,他可以凭着热血和激情环球航行,驶入浪漫港口,与情人浪漫约会,花光口袋里的最后一分血汗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灵魂交托出去。及至岁月蹉跎,年华递增,他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当年好汉,他的热血冷却,激情耗尽,连梦想本身也荡然无存,曾经近在咫尺的理想之国成了永远的禁地。
有那么几次,他独自站在甲板上眺望布雷斯特港,想着鼓起最后的力气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再让大西洋的海水沸腾一次,再让安第斯的雄鹰在塞纳河上翱翔一次。可是,已经太迟了,时间从他身上带走的远远不只是激情而已,同时也带走了他应付激情的能力,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个大舞蹈家会在自己最引以为荣的事情上败下阵来。本来,他寄希望于通过那场舞会唤醒一些旧日情怀——唤醒她,结果连那个希望也破灭了。他与之持续抗争了数十年的世俗疲惫在顷刻之间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赌誓说宁愿自己的一生是在月亮上度过的,宁愿从来没有降生在这个星球上。
西格莉德,他用他黄金精灵的语言叫着那个名字,伸手指着眼前的虚空,说人为什么要告别,为什么要见最后一面。他说这是最后的夜晚,今晚之后他将永远上岸,他的生活中将不再有船,不再有大海高山,横渡和穿越,南北半球和一年四季,当然也不会再有那一切的终点以及始点——不会再有她。
阿隆索把风衣的领子竖起来,眼睛注视着向未知远处无尽延伸的长路。他说自己需要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就好,然后他不再说话,侧身倚着栏杆,手掌像两片法桐叶覆在眼睛上,不让自己的悲伤被他的小朋友看见,而在波塞冬的蓝色眼眸里,奔向大海尽头的安菲特里忒从未走远。
一直以来,他把老朋友看成是一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像堂吉诃德那样一身兼备喜剧与悲剧意识,自由的天性注定不会屈从于任何世俗之物。现在,他知道并非如此。智利人其实是个多情种子,最终也没有逃出爱情的囹圄。男人悲伤起来真就像世界末日一样。悲伤的基调不是来自黑夜,而是来自黑夜之后——当白昼拉开帷幕,一切秘密都被揭开,从此白昼成为黑夜的壳,而伟大的激情永不再来。有一千零一个夜晚,就有一千零一种悲伤,对他来说,这样的夜晚来做告别的背景确实是过于残忍了。他想要上前安慰他,但揣在口袋里的手怎么也伸不出来。
灯光从阁楼上洒出来,与月光交相辉映,投在地上的人影像一张近乎完美的低调照片。主调是昏暗的,深浅的层次生动鲜明,光和影自然地成为一个整体,于是航海家在顷刻间又变成了摄影家——只有长年浸淫在光线中的人才能如此精确地捕捉到那样完美的光线。
现在,抛开一切世俗观念,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老朋友。在他的周遭,他的心之所想目之所及之处,一幅波澜壮阔的航海图正缓缓展开,上面的航线清晰可见:第一次航行是为了相遇,之后所有的航行都是为了重逢。安第斯雄鹰凌空而起,俯瞰着过往的时间的洋流,一路溯流而上,走向世界的中心,最后走向整个宇宙的中心,在那里把光阴的指针倒转,把所有走过的航线重新再走一次,把所有做过的梦重新再做一次。那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在激情的火焰彻底熄灭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