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酒醉的神鹰(5)
干邑白兰地颜色鲜亮动人,气味芬芳浓烈,在俱乐部是最受欢迎的酒,但对失意的人来说无异是一种毒药。喝酒的人当然也知道,似乎在心里默许了这种死法,并且认为在真正的绝望到来之前不存在任何的绝望,而酒精淡化了一切无所谓绝望的绝望。
绝望写在阿隆索的脸上,像没有完全燃烧的灰烬,隐隐透着星火的红。他一边舒展着身体,一边拿腔作调抱怨法国女人难伺候,尤其是巴黎女人。艺术家庭的出身,言谈行止有度,种种一切都本于浪漫天性和优雅教养,就连跳舞也是如此,和她们跳华尔兹简直就像在埃菲尔铁塔顶端公寓吃法国菜。
糟糕透顶,他又用了那个词,但并没有提到巴黎女郎,似乎是有意避而不谈。曾几何时,他们是浪漫情人,深情仿佛安第斯山的万古冰雪,大西洋的滔滔海水被他们拿来赌咒发誓。后来激情退去,理想的巨轮搁浅在现实的岸上,他们不得不回归各自的生活。现在,她可能是单身,或者已经嫁为人妇,可能念念不忘旧情,或者只想跳一支舞,可能还爱着他,或者重新爱上了他……故事总有它的结局,而时间不断地赋予它各种新的可能性。现实就在这里。在男人手中空荡荡的酒杯里。酒杯是空的。酒杯还会一直空下去。除非时光倒流,除非安第斯山沉到太平洋里去,海水淹没天际,那时青春的激情将重新灌满爱情的酒杯。
酒精的作用越来越强烈。阿隆索的目光开始涣散,变成游丝细缕飘向窗外。月亮见证了一切,但它什么都没做,表示对这个星球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即便符合宇宙法则,终究也只是随机事件,发生在这个星球上的一切可能在其它任何一个星球上发生。
老朋友醉意朦胧,口中呢喃着马普切语与西班牙语的混合体,像一个垂暮老者站在世界尽头,遥望天际,追忆着逝去的航海岁月。
从十八岁告别中央山谷,上了那条希腊商船,他一生中最好的年纪都是在从波斯湾进入大西洋的那条曲折而狭长的甬道里度过的。青年人终年穿梭于高山、海峡和洲际分界线之间,一度忘记了自己的陆地出身,凭着马普切人的神秘灵识建立起海洋之于生命的信仰,近乎顽固地赋予自己的漂泊生涯一种灰鲸洄游的意义。
他无数次地想象有一艘属于自己的船,一艘双船体帆船,梦想独自做一次环球航行。他有信心打破布津诺·佩隆“探险司令”号七十九天六小时的纪录,多年的航海生涯给了他那样的底气,而独自战胜一场蓝色风暴是所有男人成长路上的必经历程。
没有男人能拒绝海洋,航海家打着酒嗝说,所有的男人都是天生的航海家。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启程,是因为他们留恋孩提时代的自由天性。他们拒绝世俗,但他们身在世俗;他们不想长大,但他们终将长大。
他安静地听着老朋友的醉言醉语,一次又一次斟满他的酒杯,一次又一次迷失在他吐出的醺醺酒气中,脑海里不断翻腾着一个男人和他的星球,一个物种和他的存在之地的紧密连结与魔幻历程。多年以后,当他站在栈桥的最前沿仰望午夜的天空时,他看见了同样的星球在自己的眼中转动,同样的连结与历程在自己身上切实地发生。于是他明白了多年以前一个男人到达彼岸之后的骄傲,明白了他在重归现实之前是用什么样的力量摆脱了现实同时又不舍弃了心中的一千种可能。
来自安第斯的雄鹰,他舍弃了阿塔卡玛的壮丽天空,俯冲入太平洋的滚滚白波,化翼为鳍,变成了一条孤独的海鳗,从行程一开始就注定不落现实的俗套。现在,这个曾经徜徉于蓝色风暴的黄金精灵正陷于爱情的网罟之中。酒精的刺激正在对他的语言中枢展开新一轮的进攻,而他的舌头还在顽强地抵抗,看样子好像会永远抵抗下去。有谁能改变马普切人桀骜的天性?只有马普切人自己。
阿隆索把酒杯举到刚好与视线齐平的位置,继续着他那言不由衷的话题,故意把话说得洒脱,只为让人听上去事不关己,而是在讲一个巴黎街头每天都在重复上演的庸俗爱情故事。故事讲得很高明,用的是第三人称,但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感情,那不是马普切人的天性,也不符合他的个性。
在喝完了最后一杯人头马后,他陷入了一阵含糊的沉默,双手紧抱住头,手指在头皮上擦出沙沙的声响,好像要抓碎脑壳,嘴里连声说着糟糕。糟糕,真是糟糕。他不停地重复着那个糟糕的单词,像是一个老糊涂的人困在过去的思绪里讲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月亮冷漠如初。南边一直阴着的天空开始转晴。
智利人凝视着窗外,大概有两分钟之久,突然屏住呼吸,上漾的酒液在脸上凝固成一种赤霞的血色。在他目光的尽头,海陆交界的地方,白昼向黑夜的过渡地带,一个灰色漩涡不断膨胀,一群没有完全进化的老物种出没其中。
九点钟多一点,楼上的音乐停了,接着楼道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混合着男男女女的说笑声。阿隆索看着眼前的空酒杯,意识到一切已经结束,脸上挤出一丝看似解脱的笑容。
他问他的小朋友是否愿意陪他出去走一走。他答应了,起身往服务台结了账,两人一起下楼,出了俱乐部。
在中山路上,唯一的方向就是栈桥的方向,而唯一的终点就是栈桥。这是他十八年的人生历程中为数不多的行之有效的经验之一。经验大概是感觉的产物,脚步所至,感觉随行,仿佛一切都已注定,仿佛全世界只有一条道路而全人类只有一个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