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诗人贺小果（2）

那天晚上，叶桂花赶到“好再来”餐馆，抢着替青石帮付酒钱。红兵啊，拜托你了，你看，我们家建斌说起来也是一个读书的人，你带着他玩，也得带上他哥小果玩啦，都是你五矿的兄弟，是不是？叶桂花说。

酒足饭饱后，贺建斌约我去五分矿子弟小学。学校座落在矿区东北角。顶楼上的阁层，孤零零地亮着灯。一般情况下，贺建斌不愿意去贺小果的阁楼。没有好消息带给贺小果，上去干嘛呢？今天老大邱红兵布置了任务，得去。贺建斌敲门，敲了三下，没有反应，等敲到第六下，门开了。

春天里，总是有一些悲哀的事情发生，你们不相信？春天是什么？春天是要让你大哭一场的。贺建斌、陈栋梁，你们看清楚了！贺小果说，他手上抓着一支钢笔，在房里走来走去。你们去清宁河看看，不去清宁河也行，随便找一条河。宝峰河，我告诉你们，我昨天在宝峰河河边看到了三十二条死鱼，三十二条啊，有的鼓着白肚皮，有的肚子瘪了，还有几条，只剩下空眼眶，眼珠子没了，浮在河面上，一个一个孤魂野鬼。贺建斌、陈栋梁，你们晓不晓得，春天不只是盛开鲜花和少女。贺小果长叹一口气，那气穿透了我。我说是不是河里面的病菌、寄生虫随着春天气温升高，繁殖快，水的质量不好？……陈栋梁，我在和你谈诗，不是谈自然界！贺小果掐断我的话。我当即就红了脸，扭头看他的书桌，上面摆着两摞信纸、一沓复印纸。贺小果继续在房里转，喃喃自语，悲哀这个词会不会过于伤感？要不要举重若轻，换一个词，惆怅？她永无停歇地惆怅？贺小果站定了，倚着房门，神色憔悴。

哥，过些天矿里举行“展我风采，爱我矿区”晚会，我帮你报一个名。

展我风采？你觉得那是展我贺小果的风采？

年轻人多嘛，一起玩，热闹。

热闹？你又在台上读我的诗？贺小果冷冷地瞧着贺建斌。贺建斌愧疚地扭过头，看着挂在墙上的铁锅，哥，你还没吃饭？

贺小果回到书桌前坐下，一张复印纸夹在两张信纸中间，誊写稿件。贺建斌拧开搁在墙角的电炉，烧水，水沸腾，下面条。我们轻手轻脚的，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

贺建斌可以对着苍天白日起誓，我也可以替他作证，那一天他登台朗诵，真不是为了丢贺小果的脸。那是去年春节联欢晚会，我四叔陈北山的快板节目《歌唱矿区好风光》之后，身穿紫色礼服的报幕员程美丽报出下一个节目：下面请欣赏诗歌朗诵《我不在这里》，朗诵者，贺建斌。贺建斌从帷幕旁边走到了舞台中央。这个贺建斌，一张大饼脸，一双小眯眯眼，在青石帮里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看青年。可是他一站在台上，风采就有了，气宇轩昂的。贺建斌向台下望去，堂兄贺小果坐在前面第三排，正不解地瞪着他，贺建斌冲他笑了笑。

《我不在这里》

作者：贺小果

风在这里

云在这里

你在这里

我不在

我不在风中

我不在云中

我不在这里

贺建斌凝望远方，轻轻地摇头，一副迷惘和深思的模样。有人在台下大叫，我在哪里呀，我在哪里？青石帮的“鸭公”邱林子向贺建斌喊话。顿时人群躁动，嬉笑声四起，有人向贺小果这边指指点点。邱林子的声音嘶哑粗重，开口就是鸭公声。一只公鸭又叫又闹的，确实夺人耳目。老大邱红兵拍了拍邱林子的肩膀，格老子，别操蛋。邱林子嬉笑着反推了邱红兵一下，又冲贺建斌挤眉弄眼，我在哪里呀，我在哪里？贺小果满脸通红，站起身要往外走，人群往他这边推搡着，他身子一晃，跌坐在椅子上。

除非

我是风我是云

我是说

我爱着的

不过是这流云

是穿过流云的风

还有风中莫名的细雨

哦，我爱着的，我爱着的。邱林子摇头晃脑叫着，双手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心形捂在胸前。贺小果蓦地站起来，挤出人群。贺建斌眼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冲。贺小果撞到了倒数第三排的椅子，又撞到了倒数第一排的椅子。然后，不见了。贺建斌站在台上，像个笑话。

晚会前三天，叶桂花找到贺建斌，建斌，你嗓子好，声音好听，要不你上台读一读，给你哥加个油？贺建斌看了标题，扫了一眼内容，心里没底。他最擅长朗诵的是《我的祖国》《我爱你中国》。贺建斌倒不是害怕毁了他朗诵家的名头。名头是矿长秦寿生赐予的。矿区的每台晚会上，秦矿长需要他这个男中音，浑厚低沉富有磁性，朗诵起爱国诗歌来，有腔有调。就凭这一点，秦矿长对贺建斌喝酒打架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贺建斌也想给他堂兄贺小果加加油。你不知道，贺建斌每次分拣信件，一看到收件人是贺小果，就忍不住要掂一掂它的重量。这么重，又装着贺小果寄出的诗稿。贺建斌用一根脚趾头都能想出回信的内容：贺小果同志您好！来稿收到。经过编辑部认真研究，认为与本刊要求不大相符合。您的艺术感觉相当不错，相信通过努力，一定会写出更优秀的作品。

贺建斌不得不隔三岔五去一趟学校，给贺小果送去沉甸甸的退稿信。就为了这个缘故，他无脸面对贺小果，大概他是个不祥之物。有一天，我去贺建斌那里玩，随手翻看贺小果订购的《诗刊》。贺建斌说，陈栋梁，你不是也要当个作家吧，明天莫让老子总是给你送退稿信。他妈的，老子就不能变成楚天音乐台的一只吉祥鸟？贺建斌骂骂咧咧的，很不高兴。他满心希望做一只快乐吉祥鸟，从这个杂志社扑棱着翅膀飞出来，从那个杂志社扑棱着翅膀飞出来，嘴里衔着一张张用稿通知单。可惜，这希望总是渺茫。

贺小果将稿件默读了两遍，把稿纸对折一次，再对折一次，折成长条形。我瞅了一眼标题《我总是突然醒来》。趁着贺小果伏案写收件人地址的当口，贺建斌掏瘟神一样，掏出一封盖着合肥市邮戳的厚信件放在桌上。贺建斌说，今天下午刚到的。贺小果看了看《诗歌报》杂志社的统一信封，没说话。他把长条形的稿件装进信封，封口，工工整整地贴上两毛钱的邮票。贺建斌说我帮你带回邮局。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他的又一次不祥之举。

你在可怜我？

我没有。

你不知道我的习惯？

贺小果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傲，贺建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他说道，狗咬吕洞宾，陈栋梁，走。我们出了贺小果的门，走到楼梯口，身后传来贺小果苍凉的声音：春天，不只是盛开鲜花和少女。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月色洒满大地。学校后面的稻田里传来青蛙的阵阵呱呱声，夜虫也在鸣叫。小路上走过我们两人。偶尔，碰到一两个下班的工人，拖着疲乏的身子。稍后，等到夜更深一些，夜虫们睡去，猫也睡去。你不知道，矿工家属楼里有几家养了猫，每天夜里这些男猫女猫哭泣哀嚎，怨妇一般，嚎得人心惶惶。

要不要看？贺建斌问。

什么？

看诗。

诗？

我总是突然醒来。贺建斌说，他的小眯眯眼诡秘地眨着。

唔，唔。我支支吾吾，心里咯噔咯噔地猛跳。

我们趴在窗台上等着。时间悄悄地走。男猫不叫了，女猫不叫了，哀嚎声耗尽了它们的荷尔蒙。

他来了。步子很轻，像是腾空而起。他飞过来的吧，月光是他的翅膀。贺建斌说，贺小果从来不在白天里寄稿件。

贺小果如此轻盈。不，也许是恍惚。总之，是没有声息的那一种。他一贯低下的头这个时候高高地仰起，看夜空，星星在闪烁。星空下，刘富有的“好再来”餐馆，林爱国的钟表修矿工活动室陷入沉睡。贺小果高高地抬着他的头，像一个巡视疆域的高傲国王。

贺小果走近邮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夹住，举到胸前，低头静默了几秒钟，随后，信投进了箱口。不知为什么，我听到“咚”的一声，声音特别地大。

说良心话，贺建斌不是一个没有职业操守的人。他从业三年有余，我们青石帮还没有听说他私自拆过他人的信件。他向我赌咒，陈栋梁，要不是为了你，我不会这样做啊。你要作证，我只开了这一次邮箱，我是为了你。那就算是为了我吧。我说。我为什么要看《我总是突然醒来》，我也不知道。

贺建斌快速跑下楼，快速开邮箱，翻出那封信。“成都市红星路二段85号，《星星》诗歌编辑部收”。贺建斌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拨开信封封口。

《我总是突然醒来》

作者：贺小果

在春天

午夜要三点钟了

月影必是倾斜

低垂到屋檐下的一根藤蔓

人在天边走

月影垂下来

午夜要三点钟了

我总是突然醒来

月亮

早已门扉腐朽

亲爱的少女

愿你日日夜深

正好安睡

今夜

一条鱼

死在春天的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