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矿叙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诗人贺小果(1)

贺小果不属于青石帮。

青石帮很忙,忙着打架,喝酒。有时喝酒后打架,有时打架后喝酒,为了某一个姑娘。春天里,我们的架总是打得最多,至于到底是为了哪个姑娘,也不甚重要。1992年春天那场架,我倒是记得。

那一天,拳脚乱飞,人马乱叫。敌方那边两人挂彩,一个打破了头,一个打肿了眼睛。打,打不死,你是我的儿。破头的那个叫嚣乎东西,往青石帮这边冲。我们老大,也就是三采区割岩组组长邱红兵迎上前几拳几脚,直接把那个破头的撂翻在地。老大掏出烟,邱林子摁燃打火机,老大点上,叼着,一脚踩在破头人背上,格老子,你再敢来矿里撩柳红平,试一试?老大脚下使劲。邱林子趁机给他两脚,喝道,滚回翟家湾去。破头人趴在地上只哀嚎,他被自己的血吓住了。血顺着他的左面颊往下滴,青灰色的路面很快变成了暗红色。

青石帮正待收兵回营,一旁的家属楼里蹿出一个中年妇人,体形彪悍,她左手拽着一个人。两人拉拉扯扯,跌跌撞撞往战场中心来。今天你打场架给我看看,你踢呀,你踢,踢他一脚。妇人推搡着,指挥那人踢破头者。是一个年轻人,面容清瘦,眼神恍惚。他低头看自己的脚。你踢一脚都不敢?啊?你看看人家红兵、栋梁他们,哪个像你,哪个像你,你有哪一点像我叶桂花的儿子?妇人提起一脚,向那破头者狠狠一踹。邱红兵叼着烟,正藐视脚下败将,被妇人这么一表扬,不好意思地把脚收了回来。

红兵,你带着我儿子玩,喝醉了酒,打破了头,我不怪你。她头又一偏,一个食指猛地戳向儿子的额头,你,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贺小果,正是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就在前一个小时,季德君找到贺小果家。季德君是我们清宁石膏矿第五分矿子弟小学校长。季校长一脸的无可奈何,老贺,你这儿子,还真是个人物。贺小果的爸贺永和勾着腰,一颗大脑袋埋进裤裆里,半天不抬起来。

清宁矿区举行语文优质课大比赛,贺小果抽到了《春》这一课。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贺小果双眼微闭,一字一顿吟诵。他的头低下,比往日还要低。他一惯是要低头的。贺小果的脖子一梗一梗,泪水顺着他清瘦的脸一顺往下流。季校长轻轻地挪动了一下椅子,往前挪,往后挪,又往前挪,不晓得他是想看清楚贺小果的脸,还是要回避贺小果的脸,“……有着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咬出最后一个“去”,贺小果的头往右上边一扬,盯住窗外。窗外光秃秃的,校园里仅有的三棵杨树还没有长出新枝。贺小果用手捂紧嘴巴,哽咽声从指缝里渗出来。而此时,教室里响起了笑声。笑声一点点忍着,像被一点点吹大的泡泡。噗的一下,泡泡破了,笑声轰地冲上屋顶。

一个大男人叫一个春天给弄哭了。

春天有什么好哭的。春天来了,花都开了,看上去就舒服,他却哭。丢人,太丢人了。这个男人的妈叶桂花气得喷血。建斌,他还是不是你哥呀,你自己玩,就不晓得把你哥带着玩?叶桂花的手指一转,戳向我们青石帮军师。贺建斌怔了怔,没料到这把火烧到他头上,羞愧得要找个地洞钻进去。这个哥让他丢尽了脸,他巴不得和贺小果没有任何关系。谁曾想叶桂花点名道姓将他的军,贺建斌只得说,晓得的,晓得。叶桂花说,建斌,你哥他成天写那些神神经经的东西,写疯了,写魔了。

这时,一矿到五矿的专线车开过来了,敌方五名败将丢下一句狠话“你们等着”,飞快跑上了车。邱红兵打了个响指,走,喝酒。贺建斌拉了拉他堂兄贺小果的胳膊,他不动。我去拉,他还是不动。我想拉贺小果一起喝酒,我视他为偶像。他和我们不一样。虽然贺建斌说他总是给贺小果送退稿信。那是编辑们没长好眼睛。我说贺老师……呸,我一开口,我就要骂我自己。青石帮最恨这样的文绉绉。果然,邱林子翻了我一个白眼,老师?老师个×。

我让你写,写,写这些狗屁,什么半夜三点醒来,你醒来去找鬼!叶桂花咆哮着,从口袋里拽出几张信纸,唰唰唰,撕碎了,照准贺小果的脸扔去。碎片飘飘扬扬飞起来,飞到我眼面前,落到地上。我瞅了瞅碎片上的楷体字,“我总是突然醒来”。

暮色四起,车站旁边高高的青石膏堆投下深重的阴影,一群燕子从电线杆上振翅飞向天空。我们听到一阵歌声,“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柳红平笑盈盈地从大门口走过来。春天来的时候,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唱歌,唱得温温柔柔。听过的人总要呆呆地站一会,又是牵肠又是挂肚。柳振华脸色阴郁,走在姐姐柳红平后面。犯花痴病的疯姐姐让柳振华郁郁寡欢。青石帮和其他帮派干架,老大邱红兵轻易不叫上柳振华,除非那个人确实要好好收拾一顿。柳振华打起人来,凶,狠,往死里打,好像他拳头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当年抛弃他姐姐的负心汉。

柳振华的眼神避开我们,头扭向一边,看那堆青石膏,我们赶紧向街上撤。目睹一个兄弟的惨状,绝对不道义。身后,柳红平没完没了地唱:“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