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果你是巨龙,也好
有什么东西正在对着自己的手和小臂喷吐着灼热的气息,让赫洛在朦胧中感觉自己正面临某种愚蠢的危机:他似乎正在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一只烧着开水、不断喷出滚烫蒸汽的茶壶。
这种危机感促使他猛然睁开眼睛,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
眼下他似乎已经不在高台之上,而是躺在一片粗粝的砂石与蓬蓬草间。漫天的雾霭带着令人不快的寒意,赫洛摇摇头,感受着冰凉的细微水滴搔动鼻腔的湿润感,意识逐渐恢复清明。
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给再一次复生过来的他套上了一身衣物,让他倍感安心。鉴于目前源能衰变的潮汐已经铺天盖地,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定期拜访秘法七塔,送自己唯一的好友回到幔层界去——这让他猜想或许是她没见着自己于是寻出城来了。
他抬起头来,想要感谢这位虽然总是有些冷淡,甚至把揶揄他作为一种消遣的好友。
然后,他就看见了可怕的一幕:一个陌生的红头发少年正大张着嘴,满口骇人利齿带着几丝涎水,双手捧着他的小臂熟稔地往里送,看起来平时没少啃骨头。
“喂喂喂!停一停!停一停!”他大叫起来。然而对方似乎完全没听见他虚弱的呼喊声,握住他手臂的两只手上劲道不减反增。局势危急,显然到了必须采取一些特别措施的时候。
唔,按照狄尔金学派那群成天和动物打交道的学者的说法,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把手臂往外抽,而是得握拳往里塞。利用无敌的肩胛骨卡住肉食动物的嘴,以拳头堵住它们的喉咙,阻滞它们的呼吸,再趁它们奄奄一息之时逃脱。
顺便一提,这种方法只适用于普通人。狄尔金学派的动物学者们有相当一部分是能够与动物自由沟通的超凡者,即使现在绝大部分的环境已经不适合他们施法,但要和动物交流叫它们松口还是轻而易举的。
赫洛在自己手臂的生死攸关时刻充分发挥了思考潜能,他决定按照这个方法尝试一次。就是不知道假如自己真把面前这个怪物少年给噎死了,会不会被人当做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追杀?
他握指成拳,不退反进,很快就达到了一半儿的目的:他的肩胛骨卡住了少年的嘴。
可惜还有另一半没达成:他压根就没摸到口腔通往咽喉的路口。
赫洛眨了眨眼睛,思索了一下。身为一位高大的成年男性,他对自己的手臂长度充满自信。既然没有触碰到对方的咽喉,也就是说……
伴随着一声干净利落的钝响,刚睁眼醒来没多久的赫洛·埃尔维森先生就不幸失去了他的一条手臂——连着半块肩胛骨。
他的身体也为他愚蠢的尝试感到震惊,它足足过了两三秒那么长才把剧烈疼痛的信号传递开来。甚至足够愣住的赫洛好好欣赏一下自己鲜血淋漓的行为艺术。
两行眼泪和着疼痛导致的满脸冷汗滚落下来,赫洛哭得非常伤心——好吧,也没有特别伤心,毕竟在他落泪打滚的这会儿手臂已经开始长出来了。
但是疼痛可是还在的。不巧,赫洛在这个世界上最怕三件事:疼痛,麻烦,流离失所。现在已经遇到其中之一了——至少在他这一次重生以来是这样的。
红发少年意犹未尽地把他的手臂吞咽下去,满脸愧疚地向他开口致歉:
“对不起,爸爸。但是我实在太饿了。”
赫洛噙着泪花的眼瞳猛然收缩,剧烈地颤动起来。他忍着逐渐消散的疼痛,憋着满腹怨气,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三十年来的人生,然后确定自己在三十年里不要说繁衍行为,连艳遇都不曾有一场。按照某些曾经风靡一时的玩笑话的说法,他现在应该是一位举手投足间就可叱咤风云的法术之神。
被一只怎么看都是在某些时期会被判定为异端怪物的家伙认做爸爸,绝对是一件超级麻烦的事。
好的,现在他最害怕的事已经集齐两件了。
“叫谁爸爸呢?”他愤怒地驳斥,恼火与委屈的情绪叠加来到了最高峰。“你怎么能这样空口污人清白……”
少年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歪着头努力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试探着开口问:“那,妈妈?”
更离谱了好吗?赫洛在心底里呐喊着,然后连忙隔着衣服摸了一下自己的某个部位。
还好,还在。
“你看我像你妈妈吗?”他及时停止了不雅的动作,屁股朝远处挪动了三分,“哪怕放在任何一个文明的神话传说里都太过荒谬。”
“呃,对不起……脑子里突然出现的东西太多,我还没完全消化完。”少年难堪地挠了挠头。“那我该叫你什么?”
感受着疼痛渐渐消退,赫洛甩了甩重新长出来的手臂,重新评估了一下双方的实力差距。
然后他绝望的发现,自己还在因久卧而麻痹的腿并不支持他与能一口咬碎肩胛骨的怪物搏斗。当然,他的应敌经验同样也不支持。要知道,赫洛先生唯一值得骄傲的战斗经验,是在某次拜访其他学派谋求“客座学术顾问”的兼职时,与苜蓿学派的同僚们的研究课题——两只肉质紧实丰腴的维卓鸡打了个平手。
面前这头少年模样的怪物显然不能与它们同日而语。要知道,那两只鸡给赫洛造成的最严重的伤害也仅限于脸上的数道啄痕与红印。
显然,屈从于现状,让一场解除误会的绝佳交流从友好的自我介绍开始是最好的。
“唉,”他摇摇头,把不怎么愉快的回忆抛在脑后。“好吧,我叫赫洛·埃尔维森,三十岁,是个学者。出身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供职于理术院睡莲学派,专精神秘学与超凡学研究方向。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到秘法七塔的信使窗口检查和领取上一周的时事记录,然后整理文献,撰写课题到晚上十一点。睡前不会锻炼,倒是会喝一杯甜牛奶。睡眠质量不好,每次都会把烦恼与压力留到第二天,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类学者,很高兴认识你。”
他以生硬的语气快速抛出这一连串公式化的自我介绍后,习惯性地伸出手去。但很快又想起刚才的经历,连忙缩了回来。“就这样。”
对面的少年似乎很艰难地在试图理解他不耐烦的自述。片刻,少年眨了眨眼睛问道:
“那么,我该叫你什么?”
“怎样都行。”赫洛闷闷不乐地回答。
趁着这番对话的告一段落,赫洛透过眼睛的余光看见,此刻他们已经转移到了一处空地上,四周除了砂土,石砾,无精打采的蓬蓬草和偶尔在雾气里穿梭的流翅蛾以外什么也没有。他猜想这个少年或许本体正是那团把他整个撕碎消化了的灰烬,本不应存于世的巨龙——那时候他瞬间就失去了意识,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就这一点上他可能还得谢谢它。
等等。他看着面前依然满脸疑惑的少年,脑海里灵光一闪。他之所以受了这么多苦,还头一次连着死了两回,不就是为了完成学术之城的指标吗?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看起来很好骗的家伙摆在面前,就算最后检测出它不是真正的巨龙,也必然是什么前所未有的新物种。这样的大发现想必也足够让他获得表彰,甚至生活质量更上一层楼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窃喜于自己的精明与时来运转。
“或许,你可以叫我‘老师’。”赫洛一改敬而远之的态度,身体又往回挪动了几步,尝试着用更加温和的语气如此说道。“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回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去。
“那里是智慧与知识的最高点,扼守双界交汇处的巨大城市,在理术的指导下被制造出来的各式奇珍巧械,让那里的生活远超任何人的想象。你能在那儿找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起码理术学者们是这么认为的。”
“好的,老师。”少年似乎被他的话完全调动了兴致,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艾斯库尔。我的名字。我是‘自余烬中复甦者’。”
赫洛在心里迅速过了几遍那些有关巨龙的记载,但没有哪一位尊驾对得上“自余烬中复甦者”这个圣名。但眼前的少年也不像是在说谎。毕竟在神秘学里,名字本身就具有力量,而世间超凡种种,可不是随便什么玩意儿都能拥有圣名的。
“再次很高兴认识你——另外,你的另一个名字可别轻易告诉别人。”他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再深入了解一下这位自己撞上门来的学生,“如同这个称呼的含义一般,我会担负起教导你的责任。但是正所谓因材施教,虽然对于一位尊崇的巨龙而言或许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问你……都会些什么?”
“必须要会点什么才能做巨龙吗?”艾斯库尔一脸迷茫地发出了直击要害的诘问。
“那也不是非要这么说……”赫洛讪讪道。埃洛希姆在上,天知道他到底遇上了一个什么玩意?“但是我总得了解一下自己学生的具体情况。”
艾斯库尔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很兴奋地以拳击掌。
“我会喷火。”
话音刚落,他仰起头来,对着漫天的雾气喷出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简直和壤层界的各类故事里那些“巨龙”一样,充满了被人类幻想所锚定的各种刻板印象——比如它们必须会喷点儿什么——一百条巨龙里有九十九条喷的是火。
结合艾斯库尔一开始叫他的称呼,赫洛猜想这或许是狄尔金学派提出的叫做“印随效应”的理论。刚具有自我的生命体会下意识地把看到的第一个生命体当做自己的血亲,并对其进行跟随和模仿——虽然这一理论对超凡种族——例如早已灭绝的巨龙是否适用还得打个大大的问号。
他不太相信面前的学生是一位巨龙。哪段历史里的巨龙会和人类幻想而出的刻板印象一样喷火,还和禽鸟走兽一样有印随效应的?
“还会变形。”艾斯库尔这时又补充了一句。
说着,少年的身躯如同融化的蜡一般随着话语塌陷,扭曲,显露出灰黑色的本相,激烈地蠕动着。不多时,从灰里站起来一个令赫洛有几分眼熟的灰地蜥人。
“能变成美丽的女士吗?我是说这个形象不太符合你尊贵的身份——没有别的意思。”赫洛一边在心里对这位学生的真实身份再多打上了一条刻板印象的同时,又有些期待地询问道。
“我找找。”艾斯库尔说着,身体又很快开始了变化。很快,一朵白百合般的少女就从黑灰色的灰团中萌发而出,他似乎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身躯,轻轻扯着灰烬变幻的一身短袍。“是这样吗?在我吃下去的人里,这个叫埃诺妮卡的形象应该最符合老师的要求。”
“对的对的。”赫洛端详了一番,满意地评价道。虽然他本人更喜欢成熟一些的类型,但任谁都会乐意有一位乖巧又美丽的少女随行身边。
“哎,不对,不对不对。”赫洛忽然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细节,“什么叫‘你吃下去的人里’?”
“就是字面意思啊。”艾斯库尔一边变回了少年的形象,一边张开嘴指了指,“一百二十三个。有什么不对吗?”
“啊……对对对对对。”赫洛哪敢有什么意见,如果只是一两个,那么能做到这种事的物种还是不少的,但他的学生用数量证实了自己的卓尔不凡。
他后悔了。从天而降的金山或许是恩赐,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它会先把你压死。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唉,如果你是巨龙,也好。”他一边说着,一边试着在脑海里呼唤学术之城的印记,以便搞清楚他们该往哪个方向回去。然而过了许久,直到艾斯库尔都有些耐不住性子地靠近询问,他都没能感知到那玩意儿的存在。
“萝卜。”
他骂了一句,话到嘴边却依然习惯性地吐出了熟悉的字眼。那根本没派上用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印记虽然别的功能都出了故障,却似乎还在规训他做一个文明的斯奇恩底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