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部落里的枪声
众人是在一片沉默中抵达位于树林内的暖河部落的。
时间已近傍晚,漆黑的夜色中,以木石为柱的悬空庐屋里泛着点点火光。这些庐屋大多是半椭圆形,厚实的毛皮与绒毡打底,辅以涂满了树胶的楮皮与干草。最中间的那座装饰着兽骨的大庐屋更是加上了一层厚实的油布,屋内暖融融的空气让疲惫而惊恐的众人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但很快,这种安心感就被打破了。盘腿坐在灯光中的那位头戴树木与兽骨礼冠的老人,将手中装点了一大串木铃果的兽骨长杖轻敲了两下,那些干燥后的果实便发出一串咔啷咔啷的脆响。
他张口以雪裔的语言说了些什么,而一边戴着一顶稍小的礼冠的少年便跟着敲了两下手中的木杖,以青涩的通用语向众人宣布道:
“灵母们下达了谕示,命运已经改变了。你们最多只能在这度过今晚。”
珂赛特蹙紧了眉头,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一旁的阿卡开口,似乎还想争辩些什么,但老人与少年已经闭上了双眼,不再理会他。
“可以了,阿卡。”珂赛特出声阻止了这位流落在外的雪裔。随后她双手交叉抱肩,向老人与少年微微鞠躬。“感谢二位的收留。”
临出门前,赫洛偶然看见,那位老萨满重新睁开了眼睛,正专注地望着他——不,准确的说,是望着他身边的艾斯库尔。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跟着众人与来时一般沉默地离开了萨满们的屋子。
横穿暖河部落的小溪在垂下的夜幕里弥漫着一片氤氲。不同于树林外风雪呼号的酷寒,这座部落处于代表树木的大灵母阿柏菈,与代表河流的大灵母昂玛的庇护之下,气温明显要温和得多;但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舒畅。
寻宝者们的交涉并不顺利。在交谈中,珂赛特向部落的老萨满允诺:只要他容许将原本在寻宝前商定的停留一天延长至三天时间,就愿意在以后的交易中,为暖河部落提供更多的优惠和商品,甚至可以专门聘请一批人为部落修建更好的住所。
但老萨满与他的孙子对这些条件不为所动。不仅如此,老萨满还要求他们只能停留一晚,明天一早就必须启程离开。比起原定的一天期限,整整缩短了一半还多。
虽然暖河部落并不大,但考虑到北地雪裔们即使是妇女也是优秀的猎手和战士,威胁恐怕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因此他们只能被迫接受这样的结果。
“现在怎么办?”赫洛第一个出声,向珂赛特问道。哈罗德的信物恐怕随着他的落水而亡已经没法找到了,这场寻宝之旅是否也要就此在沉重的死亡与恐惧中拉下帷幕?
“我不知道。”珂赛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随后回答:“让我们都静一静吧,学者。这对大家都好。”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在沉默中进入了部落为他们分配的庐屋,无能为力地等待天明的到来。
深夜,赫洛带着艾斯库尔,敲响了唯一还亮着灯光的老萨满的庐屋的房门。
他必须求证一些事情。
房门被打开了。
灯光之中,老萨满的影子显得格外庞大,摇曳着,沿着庐顶一路延伸,与学者和巨龙脚下的影子连成了一个循环。
老萨满转过身来,竟然颤巍巍地站起,双手交叉抱肩,深深地向着艾斯库尔弯下了腰。
“伟大之灵。”他喃喃道,“灵母的指引果然是正确的。您是改变命运之灵。”
赫洛以同样的方式向老萨满行礼,然后以流利的雪裔语向他直接了当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尊敬的‘瓦菈卢’。”他说,“我是来自斯奇恩底亚的‘希甘妲依勒’。我有两个疑问,需要求助于您的智慧。”
“老头子向你问好,蒙受希甘妲与纽玛菈所庇佑的高贵之人。”老人在少年的搀扶下靠近赫洛,满是茧子的粗粝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但……为何艾姬娜她……唉,请问吧,年轻人。”
听了他这番话,赫洛更加确信这位老人就是解决这一系列事件的关键。
“我想请问您,自风雪中来的赫尔勒,是否也曾在瓦菈玛的庇佑之下?”
“他既不是赫尔勒,也不曾在瓦菈玛的庇佑之下。”
“第二个问题。邪祟在选择它的目标时,是没有任何规律的吗?”
“空无一物的姐妹的眼光从不挑剔,只是她们更青睐那些不在瓦菈玛的庇佑之下的孩子。”
……
黑黢黢的部落之中,除去氤氲着水汽的小溪,万物皆陷入了沉睡。赫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并没有立刻返回庐屋,而是在溪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陷入了思考之中。
“老师,”艾斯库尔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于是出声问道:“刚才你和那个人类,都说了什么?”
“‘瓦菈玛’是四十九属相之一,‘族群’因素中指引‘萨满’的灵母。而‘瓦菈卢’则是‘持长杖者’,是受她庇佑之人,也是真正拥有了超凡力量且精于它的尊贵之人——那位老萨满,他是个超凡者。”赫洛摩挲着满是胡茬的下巴,一边述说,一边感觉到心中的思路逐渐明晰。“‘希甘妲依勒’代表‘受希甘妲指引之人’,希甘妲是‘认知’因素中教导‘智慧’的灵母。”
“那么,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艾斯库尔追问道。
“求证一些事情。因为没有比一位德高望重的瓦菈玛的代言人“瓦菈卢”,更加了解北地雪裔的人了。”赫洛思索着,但总感觉所有的问题还差了最后那一个关键。
正当赫洛要为他继续解释之时,一阵火光伴着炸裂的枪响,为袅袅的水汽平添了三分染血的硝烟。
而恶意的余韵,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
“发生什么事了?”
当赫洛带着艾斯库尔,跟着少年萨满与部落中的战士们抵达避难小队暂住的庐屋时,只看见了无比残酷的景象。
哈罗德唯一的遗物——那杆本应没有子弹的猎枪,此刻沾满了血液与脑浆。碎裂的枪管与枪机无言地躺在男仆的怀中,它们的一部分已经与这位忠仆的头颅亲密交融。
一旁的艾勒瑟缩着,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擦拭脸上粘稠的汗液。
但当他看清自己手上抹下来的是一块血肉模糊的皮肤时,这位受了太多责难和惊吓的可怜人终于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这把因为哈罗德忘带子弹的疏忽,而从未鸣响过的猎枪,以它嘹亮的临终嘶吼带来了真正的死亡。
“你们必须马上离开了。”
少年萨满青涩的声音坚定而不容置疑。
“去哪儿?”闻声赶来的女性成员们虽然没有看见那凄惨的光景,但她们也知道,又有一个人死在了邪祟无形的诅咒之下。一路上都保持沉默的贝缇娜·塔恩巴赫终于又一次爆发了情绪,她无力地撕扯着一位强壮的雪裔女战士外套上的皮毛,一边尖叫道:
“这样的夜晚,我们还能去哪儿?”
这位崩溃的冒牌货见雪裔们对她不理不睬,又转过头来,指着满脸严肃的珂赛特歇斯底里地大吼道:
“都怪你!你就是想把我们都杀了!你想独吞宝藏!我就不该来这儿……”
回应她的是珂赛特的一记耳光。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塔恩巴赫家的。”珂赛特冷冷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过去几天我是中了什么邪,竟然真的以为你是唯一值得我善待的新的亲人。”
贝缇娜愣在原地,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张开,瞪大,随后泪水从中喷涌而出。
“呜呜……”女孩无力地瘫坐在潮湿的落叶中,捂着脸低声地啜泣起来。
那位仅剩的热心肠的女仆也蹲下去,细声细语地试图抚慰她。
……
最终,众人还是不得不带上行李与男仆血肉模糊的尸身离开了暖河部落。
失魂落魄的贝缇娜与麻木的艾勒缀在队伍的最后面。所幸阿柏菈的姐妹们足够慈悲,并不忍心看见他们重新走进危机四伏的旷野,众人在树林的边缘找到了一处足以歇息到天明的草甸。
“那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在地上铺好了楮皮与油布,搭起了临时帐篷之后,珂赛特才犹疑着向赫洛提问。
“炸膛。”赫洛玩味地咀嚼着从地上拔的一根灯芯草,露在嘴角外的墨绿色茎秆随着他的动作而上下摇摆。“那杆猎枪里,有人填上了子弹,并设法堵住了枪管。在路上,我想办法问了一下托比亚斯先生。听他的意思大概是,他们发现了奇怪的影子,而躺着的那位认为是邪祟,因此举枪试图威吓,结果不小心触动了扳机。”
“是邪祟吗?”珂赛特听完,迟疑了许久,才接着问道。
“不是。”赫洛长吁了一口气,吐掉了嘴里的灯芯草。他站起身来,已经遥遥可以看见安葬了男仆尸体的艾斯库尔踏着落叶与霜草飞奔而来的身影。
学者的目光仿佛穿过了仄暗的树影,呼啸的风雪,冰原与迷雾,随后向怅惘的珂赛特说道:
“虽然一开始,我也很好奇哈罗德的死……毕竟那时他在滑行前确认过了吊具的状况。但是当猎枪炸膛这件事发生之后,联系上哈罗德的奇怪行为和话语,我大概能够确认背后的真相了。
“我有个提议:等天一亮,我们就返回冷杉林庄园吧。”
他对女商人露出了一个故作神秘的笑容。
“而在那里,我们将见识到真实的‘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