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锁长门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愿意,我当然愿意。

哪怕前方是一条死路,我也要为自己、为我死去的孩子搏出一条生路来。

翠竹苑中,我着了一身玫红苏缎的云烟衫,头上簪了两支翠羽银簪,揽镜自照。

镜中之人,皮肤白皙,面容姣好,一双清亮的眼睛如一泓秋水,微起波澜。

崖柏香在莲花状的铜炉中,漂出淡淡轻烟。喜鹊缩着身子跪在铜炉旁,大气也不敢多喘。

我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却被她抱住了腰。

“小姐……小姐,你别恼,喜鹊也是没办法。大小姐她说了,如果不听她的话,她就要打死我。喜鹊年纪小,你原谅我一回吧……”

她扬着一张俏脸,眼角滑下了大滴的泪珠,鼻翼一抽一抽的,仿佛委屈极了。

房嬷嬷用力掰开她的手,斥骂了一句:“贱.蹄子,还不松手。”

我冷冷地看着她作戏,等她将唱念做打俱耍了一遍,方俯身告诉她。

“你既想让我原谅你,那你便去领杖刑一百。你若能挺得过来,我便原谅你,如何?”

如果她单纯只是年幼胆小,被人威胁才背叛我,那我尚可以原谅。

可她显然不是。

她当着谢思如的面,指控我是因为阿桓的事而心生怨愤,才会埋下巫蛊娃娃。

字字心机,句句算计,眼神镇定自若,这哪里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该有的神情?

这样的人,我如何能留?如何敢留?

她愕然,不敢置信地重复道:“杖刑一……一百?”

杖刑一百,别说她年幼单薄的身板,即便是一个壮汉也挺不住。

我此举便是要告诉她,无论她再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将她逐出谢府的主意。

“小姐。”

许是意识到我不会改变心意,喜鹊忽地声音阴沉嘶哑,宛如老妪般唤了一声。

等我扭头看去,她脸上的神情又恢复成了以往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我会回来的。”

我脚步一顿,复又转身离开了。

出翠竹苑,往西走过一条满是鹅卵石的小径,便来到了菡萏池。

池边一方临水而建的水榭,水榭四只檐角下各挂着一串铜铃。

微风拂过,铃声清脆。

水榭下方排了一列矮几,谢思如穿了一身青色襦裙,薄施粉黛,正指挥着一群丫鬟婆子来回穿梭其间忙碌着。

她向来穿着精致高调,今日也不知怎么转性了?

酉时初刻,谢府园子里开起了宴席。

首席之上,一中年男人双脚叉开,虎背熊腰,手执酒盅,眼睛直勾勾地粘着舞姬柔软的腰肢上。

谢老夫人端坐在他的下手,含笑举杯。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啧了一声,高声道:“好酒!”

待再饮时,他突然叹了口气,拍着大腿道:“可惜,有美酒却无美人相伴,终归美中不足。”

我微微蹙眉,将自己隐入棕榕树的阴影中。低头浅浅抿了口酒,推敲着此人的身份。

沧州城内,能让谢老夫人甘作陪席的,怕也只有曾都护了。

传闻此人好色,果然不假。

谢思如见状,蓦地瞪大了眼睛,状似天真地顶了一句。

“谁说没有美人?我家子衿妹妹可不就是个十足的美人吗?都护大约并不知晓,我家妹妹的生母柳姨娘当年可是沧州城千金难求的名妓!”

“哦?是吗?”曾都护像是来了兴致,搁下酒盅,伸出食指勾了勾。“你,将头抬起来。”

谢思如干脆起身,将我拉到了光下。

拉扯间,我怀中的一方丝帕飘然落下。

丝帕上以雪茵丝线勾成一行小诗:愿我如星光,礁郎如明月,夜夜流光相映皎洁。

曾都护,单名一个礁字。

这分明是一首思慕情郎的诗句!

我胸口一窒,瞬间明白了谢思如的意图。

谢家想将我送入宫中的事不宜外传,所以曾都护并不知晓。谢思如是想在这次宴席上,力挽狂澜,将我推进曾都护的怀里,好绝了我跨入宫门的路!

难怪她如今打扮得如此素净,原来是为了要衬托我。

谢思如故作惊讶,将帕子拿到跟前抖了抖,道:“咦,祖母你瞧,原来妹妹思慕曾都护呢!今日不如成人之美,圆了妹妹的心思吧?曾都护,您说呢?”

曾都护笑的得意,嘴上连连推却不敢,眼睛却时时瓢向我的胸口。

我扑通一声跪下,泫然欲泣。

“祖母、曾都护明鉴,这帕子不是我的!”

谢老夫人脸色难看,数次欲言又止。

谢家另一支嫡脉的大伯父也好,曾都护也罢,都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一时竟陷入了窘境。

“瞧,妹妹这是害羞呢!这帕子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不成?”

谢思如捂着嘴咯咯笑出了声,她伸出食指勾起我肩上的一缕长发,暗暗用力扯了一把。

“妹妹何必不好意思呢?男欢女爱实属平常,像曾都护这样的英雄人物,哪个女子不喜欢?你若跟了他,往后的日子可有盼头呢!”

我冷冷看着谢思如,反问道:“姐姐就这般笃定,这帕子是我的?即便这帕子是我的,姐姐又怎么知道诗中的礁郎便是曾都护?”

谢思如将帕子在手指间绕着,施施然回到座位上。

“还有哪个礁郎能比得上曾都护呢?你说呢,妹妹?”

她这话,无异于明晃晃的陷阱!

我若否认诗中的“礁郎”是曾都护,那便是说曾都护比不上旁人。我若承认了“礁郎”便是曾都护,那我的入宫之路,只怕会就此断绝。

答,或者不答,都是两难。

园内的氛围一时僵滞住了。

风乍起,吹乱一池春水。水榭檐角下的铜铃胡乱颤动,叮咚作响。

我的犹疑不定似触怒了曾都护,他面色一沉,大有拂袖而去的意思。

谢思如得意地翘着殷红的蔻丹,执起一只酒盅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又细细抿了一口。

而谢老夫人显然已经顶不住压力,打算向曾都护屈服了。

毕竟,谢家的庶女不止我一个,没了我,还能找出第二个送入长安去。

“既然如此,子衿,你便……”

“祖母。”我咚地又磕了声响头,咬了咬唇,下了决心一般。

“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请祖母细细看一看这方帕子的背面。”

谢老夫人微微一怔,接过帕子反过来看了看。

那方丝帕的背面,以金丝在角落勾出了极细极小的一个名字:思如。

这番变故,令在场众人瞠目结舌。

我低着头,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谢思如,暗暗发笑。

早在喜鹊抱我腰的那一刻,我便觉得有些不对。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喜鹊虽然表面上看着活泼好动,实际上有些洁癖,极不愿意同人过分亲近。

人的习惯,不会那么轻易改变的。

果然,在我离开翠竹苑之后,便在腰带中发现了这方绣着情诗的丝帕。

很显然,喜鹊定然是听了谢思如的授意,才会有此举。

既然谢思如已经做了戏台,我又何妨去唱上两句呢?

我当即让房嬷嬷在丝帕不显眼的位置上,刺上了谢思如的闺名。

谢思如上前两步,劈手夺过丝帕,反复看了看,仍不信。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样?祖母,这帕子……这帕子不是我的!”

谢老夫人面色一沉,喝道:“怎么回事?”

我低眉垂首,小心回复:“这丝帕原是在园子里捡的,想来是大姐姐方才忙碌时不小心落下的。这种女儿家的心事,如何能被外人知道?平白污了大姐姐的名声!所以我便将帕子暗中给收了起来,谁知道……”

谢思如白着一张脸,连连摇头。

“胡说,这帕子不是我的。祖母,你信我,真的不是我的。”

我学着她的模样,接过帕子抖了抖,将那两个细小的金字展在她面前。

“姐姐你瞧,这上面分明绣着你的名字,怎么会不是你的?”

她狠狠瞪着我,刚要说话,又被我截住了。

“姐姐莫要恼,眼下不正好吗?姐姐方才不是还说了,曾都护这样的英雄人物,哪个女子不思慕?难不成……此礁郎非彼礁郎?”

数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这个她抛给我的难题,眼下却被我抛了回去。

“你……”她似恨里恼极,眼睛通红,唇齿间磨出了细细的声响。

她抬手欲打,却被谢老夫人的一声咳嗽给制止了。

见解释无望,谢思如又将目光转向了谢老夫人。

“祖母,我,我没有,我不……”

祖母?她的祖母,又怎么可能救得了她呢?

方才的闹剧中,曾都护显然已经动了怒。眼下即便他对谢家的女儿没有兴趣,为了挽回面子,也会纳入府内了。

谢思如,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回天之力,改变这出乱局?

“既如此,不若便成了这桩好事,如何?”

不远处,一道舒阔的笑声突兀地插入,打破了僵局。

那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上位者的自信和笃定。

我却听得霎时血液倒流,浑身僵硬,如遭雷击。

我缓缓转身,看过去。

在暗影重重的小径上,上百只小臂粗细的蜡烛的掩映之下,那人踏夜而来,徐徐走近。

他的面庞,一半浮在白光下,俊逸出尘。一半潜在阴影中,如鬼魅魍魉。

他便是,当今端朝的天子刘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