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锁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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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凝神细看,那双眼睛倏地又消失在了黑夜中。

东南风乍起,搅动起丛丛草木,在寂静的夜里,各自涌动。

谢夫人持家极严,各院落每日戌时必落锁,绝无例外。

看来,那双眼睛的主人是院子里的人。

这所院子除却府里新拨来的两个丫鬟,拢共只有五人。

娘亲和阿桓绝不可能深夜窥测我,所以那个人只可能剩下的几个之一了。

房嬷嬷和喜鹊跟着我们母子已久,应当不会是他们吧?

我叹了口气,合上双目,在飒飒风声中坠入了梦境。

天际发白,一丝光线射入窗棂。

我不住摇着画扇,将衣领微微掀开。

天气闷热,日头高照,外头一丝风也无。院子里的芭蕉叶卷曲着叶子,有气无力地垂着头。树上的蝉鸣声倒是一声赛一声的响亮,闹得人心头躁动。

新来的一名丫鬟端来一碗冰镇莲子羹,随意搁在案上。

“小姐,这是厨房送来的消暑汤。”

汤汁溢出来,洒了一桌,她却视若无睹。

我审视了她两眼,捏起调羹搅了搅,细碎的几粒莲子在清碧色的汤汁中上下浮动。

抿了一口,险些没吐出来,嘴里苦涩微酸的味道附在舌尖上,怎么也去不掉。

这分明是经岁的陈莲子,连莲心都没去除干净。

世家深府,果然连下人也懂得拜高踩低。

谢府环廊众多,院落散布,足足占了数十亩地。

我百无聊赖地走进一处园子里,身后的喜鹊意外有些沉默。

我踩在鹅卵石铺成的曲径上,眼前道道垂柳遮住了视线,让人看不清前路。

我步伐未顿,分开垂柳,径直走过去。

在离菡萏池一步之遥的地方,我蓦地停住了。

七月闷热的节气,我薄薄的衣衫被一层细汗黏腻地吸在脊背上。

此刻,却又如堕冰窖,结出了一层寒霜。

菡萏池临近池水的石阶上,谢家的嫡小公子谢博文正拍着手,指使着两名小厮,将一个五六岁大地孩子溺入水中。

“好好,给我淹死他,淹死他!凭他也配得到先生的夸赞,呸!姐姐说得对,贱.种就是贱.种,惯爱耍些不入流的手段。”

没再池子里的孩子上半副身子被硕大的荷叶遮挡,两只手无措地四处抓挠着,妃色衣衫被激起的水花打得透湿。

他衣衫的袖口上生一丛青竹,那是我亲手绣上的!

喜鹊“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指着不远处的闹剧,惊恐道:“那是,那是咱们家的桓少爷!”

我通体生凉,几乎不成步子,慌乱地走到跟前,一把推开两名小厮,将阿桓给拉了上来。

阿桓嘴唇发紫,哆哆嗦嗦地蜷在我怀里,咬着唇,不住呜咽着。

“姐姐,我……怕……”

这孩子从小便要强,从没在外人面前这般软弱过。

我心疼抱着他,目光如刀剑,寸寸劈向谢博言。

他被我盯得脸色发白,踉跄了两步,却又强撑着理直气壮道:“是他不好!他就是个娼.妓的儿子,怎么配同我一块学堂?等我当了家主,迟早要把他赶出去!”

自打进入谢家的大门之后,阿桓便入了谢家的私塾读书,日日与谢家的几个孩子一块念书。

我没想到谢博文不过一个六岁的孩子而已,行事竟然如此阴毒。

我一言不发,抱着阿桓便离开了。

谢夫人宠溺儿子,即便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也不会当真为阿桓出头的。

而谢老夫人只重家族利益,在阿桓真正为家族带来荣耀之前,她不会管这种“小事”,甚至她会隐隐纵容,因为在她的眼里,同族间的竞争也是一种磨砺。

“别怕,别急。这笔账总有一天我会为你讨回来的。”

我将额头贴着阿桓不住发抖的脸,小声安抚着。

三日后的早上,谢思如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下人围住了翠竹苑。

我伏在窗台上,看着他们将树下的泥土翻开,挖出了两只布偶娃娃。

谢思如面色阴峙,冲左右一招手,两个粗壮的婆子便踹开了房门,将我按倒在地。

“说,这是什么?”

她将布偶娃娃摔在我跟前,咬牙切齿问道。

我将娃娃拿起,来回看了看。

那两只娃娃身上各贴了一张红封纸,纸上黑墨书成,写了两个名字,正是谢夫人和谢博言。

这是巫蛊!

以巫蛊诅咒当家主母和嫡子,这是重罪,便是打死也不为过!

我摇了摇头,只说不知。

“不知?”谢思如嗤笑了一声,抬起我的下巴,似笑非笑。“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便让人来告诉你。”

说罢,她冲外招了招手,喜鹊便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白着一张脸,跪在离我不过咫尺,却犹如隔山隔海。

“小姐,你就招了吧!”

我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盯着她,艰难开口:“招?招什么?”

喜鹊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谢思如,扑通磕了个头:“小姐,我已经全都告诉思如小姐了,你再扛着也没用啊。我知道,你是因为桓少爷被博言少爷给打了,所以气不过。可是,可是……”

她一字一句像是敲在我的心尖上,我在那两个新来丫鬟身上怀疑了许久,却从未想过背叛我的竟会是她!

“为什么?”我苦笑着开了口。

喜鹊却偏开头,不敢看我。

“为什么?这个问题你去阎王殿问吧!”

谢思如的眸光中闪耀着嗜血的兴奋,犹如毒蛇吐芯,令人不寒而栗。

“等等,动手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之前那根玉叶金蝉簪是不是也是你搞的鬼?”

她沉默着,但笑不语。

不否认,便已经是一种肯定了。

她冲一个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立马从怀中掏出两尺白绫,覆在了我的脖颈上。

我脖颈一阵钝痛,脸色涨红,渐渐喘不过气来……

“住手!”

一道威严凌厉的嗓音传来,婆子手上一抖,不自觉地松开了白绫。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使劲推开了婆子。

谢思如迅速变了脸,她一脸委屈、可怜地冲来人行了一礼。

“祖母,这贱.人以巫蛊之术咒诅母亲和弟弟,我正在替母亲处置她!那两个娃娃是在翠竹苑挖出来的,还有她的贴身丫鬟作证,这事铁证如山!”

谢老夫人年少时曾经吃过巫蛊的苦,所以对巫蛊一事深恶痛绝。

谢思如,这是杀人不成,便要诛心!

谢老夫人被人搀扶着来到面前,捡起了地上那两个布偶娃娃看了看。

她嘴唇发颤,面色苍白道:“这娃娃当真是翠竹苑挖出来的?”

谢思如一脸得意,点头肯定。

良久,谢老夫人忽转身啪的一巴掌甩在了谢思如的脸上。

“我再问你一次,当真是在翠竹苑挖出来的?”

谢思如捂着脸,万分诧异,却仍执拗道:“祖母不信,可以问喜鹊,她可以证明!”

我微垂螓首,一语不发。

在发现有人窥测我之后,当天夜里我便去那株榕棕树下看了看。

树下泥土湿润,显然被人新翻过,我当时便将那两个娃娃给挖了出来。

随后,我便将娃娃呈到了谢老夫人的面前,同她一起定下了这出引蛇出洞之计。

我只是没想到,引来的却喜鹊和谢思如这两条蛇。

佛堂中,沉香袅袅,一点火光明明灭灭。

谢思如跪在佛堂前, 一脸怨愤。

谢老夫人端坐一旁,拈着佛珠,淡淡开口:“知道你哪儿错了吗?你不该去诅咒你的母亲和弟弟!”

我心头倏地一凉。

原来,在谢老夫人心里,我的性命不足一提。她罚谢思如,也不是为我讨回公道,而是为了当家的主母和嫡子不平而已。

谢思如一愣,旋即点头认错。

“祖母,这是我错了。可是……可是如果不是这个贱.人要来占我的位置,我怎么可能这么做?祖母本来就不该将她带回来!”

占她的位置?

我即便入了谢府,也不过是个庶女,何德何能会占占嫡女的位置?

我疑惑地看向谢思如,她目光中满满的嫉妒和怨毒。

“你不知道?”她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捋了捋自己绯色的衣裙,讥诮道:“我便知道,祖母怎么可能会叫你去宫里陪堂姐呢?你一介娼.妓之女根本不配入宫!”

原来,长安城大伯父家的堂姐谢宛如前两年入宫,被封为宛妃,颇得圣上宠爱。

谁知道三个月前,她牵涉了萧贵人流产一事,被刘昭禁了足。

谢家自然不肯这个女儿就这样折了,所以想在本家寻个女孩入宫陪伴。

一来是帮着谢宛如争宠,二来谢宛如入宫两载未得身孕,如果陪伴之人能怀上龙种,谢氏才能水涨船高。

大伯父家的嫡兄谢煊已经来到了沧州,此次就是为了在沧州谢家选女子入宫的。

“这份恩宠本该是我的,合该是我入宫半驾,说不定以后生下皇子,还能母仪天下!可是祖母……那天我偷听见你和母亲说要送这个贱.人入宫去,我不答应!”

原来如此!

就为了一个怀疑,就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机会,她便要动手杀人吗?

真是愚蠢!

一宫岂能容得下二主?

谢氏出了谢宛如这一个宠妃,她怎么可能会任由家族再选另一个嫡女入宫,分她原本就已经被夺的恩宠呢?

她要的不过是一个身份低微,只能任由谢家拿捏的庶女罢了。

或许,等那人陪伴之人生下了皇子之时,便是她的死期!

谢老夫人明白这一点,谢夫人同样明白,所以那个注定被牺牲的人,只能是家里的庶女。

这不是恩宠,不是生路,分明是一条注定的死路!

谢老夫人定定看着我,半晌问了一句:“不错,子衿你是否愿意入宫?”

我沉吟片刻,抿唇一笑,磕下一头。

“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