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的目光老辣、威严、凌厉,夹杂着几分世俗的衡量和算计。
我忙不迭拉着阿桓跪在冷硬的青石砖上,俯下身子。
“孙女知错,请祖母惩罚。”
檀香袅袅,珠串声哗哗作响。
忽地,声音一顿。
谢老夫人冷笑一声,继续道:“你倒是不推脱。”
这件事,与其费心辩解,不如干脆地承认。
因为,事实再明显不过。
松山寺虽然广有名声,但地处偏远,来一趟费时费力。
对于沧州的普通百姓来说,他们更愿意就近去高明寺上香祈福。
而我那么凑巧会在同一天来到松山寺,又掩头遮脑地暗中观察,想不被怀疑都难。
我也没想过,能骗过谢老夫人。
她执掌谢家乾坤三十载,商场的沉浮,宦海的虞诈,哪样没见过?
我即便再辩解,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她的火眼金睛?
我要得从来不是能蒙骗过对方,我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祖母,孙女并非有意冲撞,孙女来是为了给祖母解决难题的。”
“难题?你倒说说看,你一个小小的外室之女,能为我解决什么难题?”
我信手捡起落在黄色拜垫前的一支竹签。
签文道:临风冒雨去还乡,正是其身似燕儿。衔得泥来欲作垒,到头垒坏复需泥。
千般算计,万般劳心,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梦。
谢老夫人这支签文是支下下签,想来所求之事,并不如意。
松山寺之所以名声显赫,就在于求事求业最是灵验。
她的难题,不外乎“事”与“业”二字。
眼下家中安稳,她求的自然是“业”。
学业。
每年八月初,各地方太学院都会举行选拔考试。但凡八至十四岁的世家子弟,皆可参加。
近两年来年龄底线更是放宽到了五六岁。
一旦入选太学院,不仅可以和那些官家子弟、优秀学子一同学习,拉拢人脉,更是很可能就此平步青云。
每年从各地太学院选拔入国子监的孩子,也不在少数。
谢家有两个正当龄的孩子,前两年入学都落了选,老太太自然忧心。
“祖母想来是在为太学考试而忧心吧?”
我将竹签扬了扬,在她审视的目光中,生生折成了两截。
“事在人为,我从不信命,想来祖母也是不信命吧?”
她终于正色,看向我的眼神中不再那么锐利,多了几分探究。
转而,她又仔细端详着跪得笔直的阿桓。
“你是想说这个孩子能为我解决难题?”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一点就透。
我适时地逼出了几分泪,冲谢老夫人磕了个头,求道:“祖母,阿桓聪慧,连苏先生都夸他是难得的神童,说他绝肖严培,往后大有可为呢!苏先生是大家严培的知己,他的话,分量可见一斑。”
在前世,我还是崔皇后时,有幸同天下闻名的文坛大家严培见过一次。
他曾经无意中提到过,他有一知己好友,姓苏,便是隐居在了沧州城。
我多方打听之下,才确定了此人正是青鱼街的那位苏先生。
当时激父亲去请这位苏先生,一来是为了阿桓的学业,二来也正是为了今日。
“严培?你是说那位大家严培?苏先生当真是他的知己好友?他当真提到过,这孩子有严大家那般聪慧?”
果然,一听见严培的名号,谢老夫人顿时眼睛一亮。
苏先生为人低调,却也坦荡。若是谢老夫人当真问起,他决计不会撒谎的。
所以我的话,确凿无疑,不俱查证。
她沉吟了片刻,碧绿的珠串在她的手掌间,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她并没有如我所愿,应承些什么,而是提起了不相干的话。
“我谢氏规矩森严,擅自探知长辈行踪,需要鞭挞十下,你可愿意?”
我愣了一下,当即明白了。
这叫杀威。
她不喜欢人太聪明的人。
即便我真能为她做些什么,她也不喜欢有人摸准她的心思。
我敛眉,点头应下。
这是我必经的一条路。
是刀山,还是火海,怎么也得走一遭才知道。
她合掌,闭眼,冲佛相拜了拜。
“去吧,莫脏了菩萨的眼睛。”
候在一旁的一个胖嬷嬷立马会意,拖着我往佛堂外走去。
如果没猜错,这嬷嬷想来应该就是谢老夫人的贴身嬷嬷,柴嬷嬷了。
阿桓见状急了,忙扑过来,抱着我的腿,泪眼婆娑。
“祖母,祖母,姐姐都是为了我,求祖母不要打她,要打就打我吧。孙儿愿意替祖母受罚。”
谢老夫人赞了一句:“倒是一个知恩图报的。”
我拍了拍他的手,安抚了两句,抬脚便走出了佛堂。
柴嬷嬷将我带到一间禅房里。
禅房不大,简单又雅净。
禅房前搁了张供桌,桌上供了尊凶神恶煞的金刚像。
桌前是一只灰褐色的拜垫。
“跪下,褪衣。老夫人说要鞭挞十下,那就一鞭也不能少。疼,你也得忍着,老夫人最讨厌那些咋咋呼呼的人。”
柴嬷嬷称的是“你”,而不是称“您”,更没有称“小姐”。
外室子女,等同于奴仆,自然比不上她这个当家老太太的心腹了。
我扑通跪下,将外衣脱了下来。
她从腰间抽出一根小指粗细的牛皮细鞭,缓缓在手掌上绕了两圈,高高地扬起。
只听空中骤然破开一道飒响,紧接着我的脊背上就是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柴嬷嬷手上有股巧劲儿,抽起人来看似轻巧,实则寸寸抽在那些软嫩、又不着眼的地方。
让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丝哀嚎和求饶。
一鞭,两鞭,三鞭……
整整十鞭下来,我的唇上已经鲜血淋漓。
我艰难地站了起来,将外衣套上,一步一步颤巍巍地、撑着走出了禅房的门。
柴嬷嬷忍不住扶了我一把,目光中带着几分赞许。
“有骨气!”
骨气?
我有的不是骨气,是一股子不死不休的意气。
这些年,我曾去打探过前世家人的消息。
结果,身为曾经的皇亲贵戚,我的父母、兄长、姊妹,竟然在我死后第二年就先后暴毙了。
我绝不信,会这样的巧!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因为我的死,对刘昭有所怨言,由此还引发了民间百姓的诸多猜测。
依我的猜测,他们八成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谋杀!
杀他们的人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大仇未报,我怎么能倒?
等回到佛堂时,谢老夫人已经同阿桓攀谈起来。
谢老夫人端坐在一张椅子上,阿桓则跪在她跟前,脸上带着点倔强和不满。
谢老夫人并没有生气,看神情反倒是十分满意。
听闻谢老夫人出身高,心气也高。
当年谢老太爷去世之后,谢家债台高筑,讨债的人险些将门槛给踏平了。
当时,谢家的几位主子走的走,散的散,谢家名存实亡。
是谢老夫人硬是不肯堕了亡夫的名声,不肯堕了谢氏的名声,以自己的全部嫁妆作保,一力扛下了所有的债务。
几年之内,她当真就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还让谢家恢复了往日的荣光。
所以,谢老夫人骨子里就是一个硬挺、坚韧、不服输的人。
这样的人,自然会对同类高看一眼。
我跨过门槛,跪在阿桓的身旁。
阿桓忙拽了拽我的手,眼睛里又浮现出一层泪光。
“姐姐,疼不疼?”
我笑着摇了摇头,意有所指。
“姐姐不疼,只要阿桓以后有出息,谢家能好,姐姐做任何事,都值得。”
想要去太学院应试,就必须是世家子。
如果老夫人对阿桓抱了希望,那么她就一定会将我们的名字记入宗谱。
出乎我的预料,她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沉默着离开了。
我忽然有些看不清,难道她没有同意?
她究竟,是什么态度呢?
沉思中,落她一步的柴嬷嬷,笑眯眯地冲我欠了欠身。
“小姐,可千万莫怪老奴下手重。记得回去之后,背上结痂之前,莫要沾水。”
小姐?
我心头一喜,忙将人送出了殿外。
柴嬷嬷是谢老夫人的心腹,谢老夫人的心思没有比她更清楚了。
既然柴嬷嬷肯唤出这声小姐,那就说明,谢老夫人认可了!
阿桓拉了拉我的手,委屈地嘟着嘴。
“姐姐,我不喜欢祖母,咱们快回去吧,回去赶紧请大夫给你治伤。”
我捏了捏他的脸,但笑不语。
我站在松山寺高高的石阶上,极目远眺。
远处,墨绿色的山脉,像一条盘踞蛰伏的巨龙,待时而飞。
疾风骤起,松林耸动,倦鸟同归。
不急。
天,终究是要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