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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悄然入局

就像把皮箱埋在退潮后的沙坑里,绑匪的指令看似莫名其妙,但背后总有巧思,邹景龙必须时刻提防,思考应对,毕竟最终结果的承担者是他们两口子。

绑匪的第一个指令,是让邹景龙打电话给X会所,取消他在那里的所有消费记录,包括会员记录。“你会感激我的。”绑匪肯定地说,就差没让他亲口说谢谢了。

第二个指令,让邹景龙打开几款常用的APP,在搜索栏里输入关键词“出轨”,并以此为中心,再搜十个相关词语。

出轨的新闻上至政客明星,下到家庭主妇,铺天盖地,在这个赛道也能卷出花儿来。好像在当下的社会里,出轨成了生老病死之外的新一门必修课。“你丫的不是在安慰我吧?”邹景龙翻看着新闻,苦笑自嘲。

一个癌症病人并不会在医院里见到各种病友而减轻遭受的痛苦,同理,这成片的悲伤故事也不会弥合出轨在邹景龙心中造成的伤害。

显然,绑匪也没那么好心,他没心情跟邹景龙白话,直接让他搜索下一个关键词,一个他有点耳熟,会带来麻烦的陌生名字:尹梦欣。

邹景龙认真地翻看所有尹梦欣相关的新闻,文章,绝大部分都是与绑架案和与导演的潜规则有关,有几条无关的,却没办法确认是她本人,还是重名的。作为演员,的确太失败了。邹景龙这才想起,那个绿头苍蝇曾说过,在刘淼被绑架之前发生过相似的案件,就是这个尹梦欣吧?但她与刘淼被绑架有关?与刘淼出轨有什么关系?

邹景龙打开车窗,让6级的北风抽醒他滞涩的大脑。

五年级交白卷那次,卖鱼的继父夸张地把那张空白卷哗哗地翻来覆去,母亲在一旁痛斥他不长脑子,眼睛却不安地观察着浑身鱼腥的新丈夫。为了这个男人,她受尽全厂的冷眼,断了与娘家的来往,邹景龙也因为她在学校里人人可欺,11岁的他还不懂为什么会发生这些突变,但父亲不要他的理由——不愿要一个有一半婊子基因的孩子——让他感受到巨大的侮辱,进而痛恨起完全婊子基因的母亲。

此时,母亲的心像继父手中的卷子一样,反复煎熬,一片空洞。她是不是害怕,情人会从他的身上看到她的愚蠢?是不是害怕,她付出一切换来的爱情,被这个蠢儿子一举击垮。她的胆怯满足了11岁的邹景龙残酷的报复心。

继父放下卷子,出人意料的哈哈大笑着,从旁边的冰柜里拿出一根呲牙咧嘴,冻成狼牙棒一般的带鱼。“来,过来。”继父将邹景龙叫到跟前。看着狼牙棒,邹景龙有些害怕,但还是挪了过去。

“知道它为什么该死?”继父晃着带鱼问。邹景龙当然不知道。继父指给他看,一条裂口从带鱼的嘴角,直接豁穿腮帮子。“钓上来之前,它咬过一次钩。但它用自残的方式,加上命大,逃了。但伤口还没好,又咬了第二次钩。你说,它为什么该死?”

“命不好。”邹景龙同情起这条像自己的鱼。

“因为它没脑子!你有脑子吗?”继父用鱼戳了一下邹景龙,鱼锋利的牙齿隔着背心刺破了皮肤。邹景龙疼的退了一步。继父可怕的语气,魔法一般褪去了带鱼不幸的光环,透出触目惊心的死相。母亲附和着冷笑。邹景龙不能让她得逞,又挺进一步,站回原位。

“退回去,我让你退回去,你听到没有!”

继父用狼牙棒戳邹景龙,这次邹景龙有了准备,即使利齿扎进了肉里,也没退半步。他抵抗的越久,继父的怒火越旺。而一个孩子终究顶不过大人,继父不仅把他戳的差点跌倒,还报复般地抓住他的脖子,将他一头栽进冰柜里。

邹景龙双手抵住冰柜柜体,用力梗着脖子,脸才没有被各种鱼齿戳成马蜂窝。“你不想死,就给我放清醒点!想明白,是谁在养你,你该怎么做!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继父按了两下,没有按下去。邹景龙感觉脖子上的手放松了下来,刚松口气,那只手突然发力,像铁钳一样将邹景龙压进了鱼尸堆中,几条鱼在他嘴里横冲直撞,除了狼牙棒,冻僵后的鱼鳞也变成小刀,轻易刺破他口腔里毫无保护的肉壁。

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加上冰柜里的寒冷,邹景龙浑身打一哆嗦,大脑也跟着触电了般的一激灵。孵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如果再往下扎,让尖锐的鱼头刺穿喉咙会怎么样?继父会不会被枪毙?母亲会不会余生都活在悔恨里?邹景龙张大了嘴,向剑丛中一点点下探……

后来,争地盘前,他常常跟小弟们讲起这段往事,作出亡命的表率;也在谈判时谈笑着讲给对手听,用以威慑;在与刘淼恋爱时,他像为求偶而展示力量的雄狮也讲起这个故事。让他意外的是,刘淼的目光里不是崇拜,也不是厌恶,而是让他罕见的疼惜。

“没有扎到,我妈把我拉出来了。”邹景龙的气势弱下来,身体后倾躲开刘淼伸来的手,但刘淼的手还是触摸到了。脖子被轻触的那一刻,一种温柔如水浸土壤一般,一层层往他看不到的深处滋润。在喉咙里,一个说不清的位置,有坚硬的东西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伤口。那层温柔如膏如霜的轻覆其上,缓缓将其抚平。邹景龙感受到不一样的战栗,他急忙拿开刘淼的手,但他清楚地感受到,刘淼触碰过的地方,神奇地发出芽来。

回忆如6级北风,让他哆嗦着回过神来。其实,那次经历不只让他有了一段展示勇猛的资本,他还意外的发现,寒冷可以让他头脑冷静。在冷风中,他将绑匪让他做的一切串起来,大概猜到了绑匪的目的:

从手机的搜索历史,警方可以怀疑他当模仿犯,除掉出轨妻子的动机。如此简单粗暴地直给线索,警方会信吗?为什么不信呢?谁会故意给自己下套?“不是简单粗暴。”邹景龙告诉自己,这才是绑匪计划的第一步,仅相当于把他的脖子套进绳索里,以后的每一步,相当于将绳索勒紧一次,直到最后一步不是将他勒死,他也将缺氧脑瘫。既然意识到这一点,那么他不能坐以待毙。在彻底勒死前,他要反击。

“我完成了。”邹景龙跟绑匪汇报道。

“好,现在开始,从上到下,挨条念你APP里的新闻。”

邹景龙照做。念了大约十分钟后,绑匪让他念倒数第五条。

“爱情信念崩塌?护士出轨医生,丈夫自杀。”

“现在刷新,再从头念十条。”

绑匪在检查邹景龙没有按他之前的要求搜索。只要照做,现在的新闻推送便全是之前搜的相关主题。标题党的题目看似低俗,但也绝不是随便拍脑瓜就可以出来的,如此反复,题目几乎不重样,便证明了邹景龙的确是按他要求做的。

在绑匪要启动下一步时,邹景龙抢先做出反击:提出与刘淼通话的要求。刘淼的生死决定了绑匪是让他顶替绑架罪,还是谋杀罪,也决定了他要做出什么样的应对。

绑匪没了回应,也没挂断。

“给个话啊兄弟。要想把游戏玩下去,我们至少要相对公平吧?”

充满可怕乱想的一段沉默。

“喂?”

邹景龙把窗关闭,唯恐大风吹散了刘淼的声音。刘淼出身于书香门第,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温文尔雅,有时候温柔得过了头,尤其是有陌生人在场的时候,声音小到泛出胆怯的感觉,甚至接到营销电话,都不敢理直气壮地拒绝。守着绑匪,她不会也不敢出声吧?

“刘淼?刘淼!”邹景龙喊破了嗓子,让刘淼听到他的声音。

“喂?”刘淼的声音终于传来,还是那么平平的。

“你怎么样?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还好。”

声音乏味如嫌父母烦的青春期孩子。邹景龙这团火顿时坠入冰窟。他一时分不清,仅仅是他自己,还是任何一个做丈夫的都不该承受这种冷漠。在他看来,这种宁死也不想让你入局的冷漠,是对一个人最大的鄙视。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无论他们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邹景龙都为她实实在在地支付了50万,为她甘受绑匪的栽赃,却换来如此冷漠的两个字。

“还好?你不想让我救你,就去找你那个狗屁情人,看看他能为你做些什么!”邹景龙忍不住咆哮起来。

“是不是想杀了她?”绑匪的话比冷风还有效果,邹景龙强行将怒火压在胸口,头脑已经冷静下来,甚至开始产生悔意。她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把她交给我。”邹景龙如是回道。

绑匪坏笑一声,继续开出下一组条件:回家的路上买一把尖刀,要到便利店买厨房用的锐角刀,不要去买地下五金店里的匕首。回家后,把刀放在刘淼的枕头下,然后烧掉刘淼的病历。

“你知道上面有什么,我这是在帮你。”绑匪无所不知,他是谁?谁能连他的家事都知道?

又是两块拼图:绑匪的要求看似东一块西一块,毫不搭界,就像一堆散乱的拼图,而一旦知道拼图的全貌,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比如,绑匪的意图就是要嫁祸邹景龙,让邹景龙替他入罪。那么以此为主线,这些莫名其妙的要求背后的逻辑便可轻松串起:

妻子出轨被发现,愤怒的丈夫想要有技巧的除掉她,妻子意识到危险,买了刀,放在枕下保护自己,但丈夫反而用她的刀差点杀死了她。侥幸抢救后,丈夫意识到杀人太过冒失,于是另想他策。就在这个时候,他刷到了尹梦欣的绑架案,于是决定做模仿犯,以绑架的方式让妻子人间蒸发,再把罪名推给警察抓不到的绑匪。警方为什么会找到这条线索?警方只要查到刘淼的住院记录,而邹景龙却把病历烧了,这不正是做贼心虚的证据?只要有一点怀疑,警方就会深挖,最终绑匪在邹景龙手机上,刘淼枕头下埋的线索就会让人恍然大悟地浮出水面。

邹景龙看穿这一切。又能怎么样?不照做的话,刘淼的命便会不保,最糟糕的是,邹景龙还爱着她,只能让这些圈套一层层把自己裹死。不,还能还击。

“好像有条子。”

茫茫夜色里,一点儿鬼火都没有,但绑匪看不到,而这种情况也符合逻辑,对方没理由怀疑。

“我跟条子说要亲自把你抓出来,现在却在悠闲的看手机,条子肯定会怀疑。”绑匪静静地听着,邹景龙小心翼翼地开始掌握局势。“我在支队说出那种话,条子肯定以为我已经知道了谁是凶手。逻辑上,我现在应该直奔嫌疑人家里才对。”

绑匪没有反对。邹景龙的铺垫悄然完成,开始进入排查的正戏。

“去找……徐少功?”

徐少功是电力事故中受伤的民工,邹景龙先骗他做了伤残鉴定,以不达标为由拒付赔偿费。同时又走门路做了工伤鉴定,将50万的赔偿金揣进了他的腰包。邹景龙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当民工的谁不偷倒原料?那些矿工甚至将金矿塞进屁眼里,带出矿场。商场如战场,不只是公司与公司之间,上下级之间,只要是人与人之间,就是商场,就是战场。

当绑匪提出50万的赎金时,邹景龙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徐少功,他知道了这50万的事?绑匪没有反对,换句话说,绑匪不是徐少功。

邹景龙暗骂自己蠢,一个连赔偿程序都搞不清的人,怎么会设计出连警方都束手无策的鬼把戏。

“康总?”

邹景龙试着提出第二个名字。康总是邹景龙最大的材料供应商,近两年地产热已经过去,资金回流越来越慢,三角债,四角债层出不穷。康总隔三差五就打来催债的电话。一周前,康总还说起再没钱,他就要跳楼了。邹景龙瞧不起一压就垮,轻易说生死的人,难道他比康总过得好?但换个角度想,这种置生死于不顾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康总吧,我去找康总!”

“你随便好了。”绑匪的不在乎,将康总排除。

就在邹景龙想第三个嫌疑人时,绑匪似乎反应过来,看穿了他的把戏。

“怎么,你在试探我?”

“嗯?什么意思?”邹景龙装傻。

“别跟我耍滑头。”

“太小人之心了吧?这些人你以为警察不会去调查吗?我是给你提醒。让你有思想准备。”

“我太了解你了,邹景龙,你就不是什么好鸟。给我老老实实的听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对方很了解他?是熟人?虽然用了变声器,但如果是熟人,可以从说话方式和特定用词分辨出来。邹景龙一直留意,但没发觉破绽。

邹景龙有股冲动,他想冒险再赌一个人——刘淼的情人。自从得知刘淼出轨以来,邹景龙撒下大网,用了不少手段,却一直没查出小三儿的身份。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反侦察能力,与绑匪颇为吻合。他可不信什么可歌可泣的婚外真爱,明知对方已婚还要做第三者的人,肯定另有他图。但,如果对方真的是那个小三,他该怎么问才不会打草惊蛇?

“大林子!”邹景龙趁对方不备,大吼一声。

大林子是开黑矿的。当年抢矿的时候,还是小弟的邹景龙绑了一身的土炸药,以同归于尽的架势逼走了另一帮人。那批矿算是撞上了,才挖半个月,矿主大林子就土鸡变凤凰,成了谁都不敢想的大款。大林子没忘了邹景龙的功劳,不仅结拜为兄弟,还投资他三百万搞房地产。

7年前的房地产也是金矿。铲子只要下去,翻出来的就是金。三百万虽然不多,但有邹景龙的胆识赋值,价值便翻倍的增长。邹景龙的事业能有今天,大林子算是他的恩人。

邹景龙这边升了起来,大林子那边却暗了下去。开矿是“一铲天一铲地”的赌博行业,这个月香车宝马,下个月便吃土喝风的例子比比皆是。大林子后来的潇洒十有八九靠邹景龙给他的分红支撑。二人也在金钱之上建立了稳固的友谊。直到年初,再次发生了变化。跟康总一个问题,邹景龙的资金出了问题,不仅给不到大林子的分红,还要回过头来问他借钱。

那天真的在下雪,在矿区里的砖房里,两个人喝着小酒,烤着炉火,到了下半夜,邹景龙还是开不了口,大林子实在熬不住了。矿区最危险的就是储存炸药的仓库,为了节省人工成本,大林子和侄子二人轮流在仓库值班。在格外寒冷的矿区,这可是苦差事。大林子守了12个小时,实在乏了,起身去睡觉,邹景龙张了张口,还是放过了借钱的机会。大林子伸了个懒腰,丢给邹景龙一张三百万的银行卡,像孩子一样得意道:“老子就等今天呢!”

大林子自然不是嫌疑人,邹景龙是演给绑匪听的。既然抓不出凶手,那么就抓住机会找一个并肩战斗的兄弟。邹景龙语音调出去矿场的导航。

“这个地方太远了,你在耽误时间!”绑匪越不满意,越要干。

“我们这也是在误导警方。把他们调的越远,我们就越有时间完成你的计划。”

绑匪没吭声,好久没吭声,不知是睡了,还是在琢磨邹景龙的意图。邹景龙要在他反应过来前,尽快地赶路。

一进矿场,地下便传来让人颤抖的震动。矿工们正在通宵作业,百米深的山体已是千疮百孔。其实,金属矿物都在岩体浅层,越往下挖,出矿的几率越小,越往下挖,破产的可能越大。这不是秘密,但从没见过有人半途而废,就这么一直挖,一直挖,挖空山体,挖空生命。

行驶在镂空的山路上,邹景龙担心山路随时会垮下去,就像担心绑匪随时会意识到不对劲而叫停计划,邹景龙可没有备用方案。

炸药仓库门口的德国黑盖听到人声半撑起前腿,见到是邹景龙,又趴了下去。邹景龙撞门而入,正光着身子裸聊的大林子吓得措手不及,慌张地不知要先扣上手机,还是披上衣服。邹景龙从旁边的箱子里抄起一根雷管直向他冲去。

手机衣服惊落。黑盖起身狂吠。

“龙哥。”

“你嫂子在哪!”

大林子一脸懵。

“是不是你把她绑架了?”

雷管高举,黑盖的声音随之瘪下去。

“怎么,没还你钱,你就敢绑架你嫂子?”

邹景龙根本不给大林子回话的机会,完全是自导自演。大林子凭着与邹景龙多年的默契,很快察觉出蹊跷,知道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快速冷静下来。邹景龙指指耳麦,拧开雷管的盖子,在桌子上倒出火药,用手指在火药上三笔画出手机信号,再在上面打了一个叉。大林子会意,大喊着“来人啊!杀人了!”,撒腿跑出了大门。一出大门,信号便没了。

没人在荒无人烟的群山里搞基建,这里的信号范围仅限仓库,还时有时无。但邹景龙还是不放心,又向外走了百十米,这才向大林子说了刘淼被绑架到目前为止所经历的所有破事。

“谁绑了嫂子?干他娘的!”大林子肯定冻傻了,只顾嘴炮。黑盖懂事地为他叼来军大衣。邹景龙点上烟,边等大林子暖过来,边想下一步的对策。

大林子叼起烟,嘴对嘴地从邹景龙那里借过火。身体渐渐暖起来,呼吸也顺畅了,“这事,你怎么想?”大林子问。

邹景龙没吭声。除了必要的信息外,大林子知道的越少越好,毕竟他是粗人,知道的太多,反而容易坏事。邹景龙怀疑,绑匪一旦把陷害他的线索铺垫完毕,会让他亲自动手杀死刘淼。线索,动机,加上杀人的事实,邹景龙逃不出法网。

黑盖突然对着黑夜狂吠,邹景龙和大林子赶紧把烟头掐灭,警惕地站在风声摇曳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