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一杯城市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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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城市·记录

当建筑为街区带来久违的新奇

建筑正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它用人们所了解的方式影响着每一个人。建筑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更多地谈论过,当北京成为世界著名建筑设计师们竞相登陆的赛场的时候,上海依旧小心翼翼地维续着东方明珠的遗韵。中山东一路的外滩“万国建筑群”被视为上海最早与西方现代文化潮流接轨的街区,它的存在也让对岸的摩天大楼丛林更加显现出走进新时代的成就感。虽然大众对设计平庸、粗陋的建筑会加以猛烈抨击,但更广泛的受众其实并没有专业人士想象的那么保守。而今天的建筑师也更加懂得如何面对公众的关注了,他们非常清楚,建筑很重要,因为它的年深岁久,因为它的巨大体量,已经成为塑造人们日常生活方式的景观。

站在外滩这个每逢节假日就会有几百万游客光临的景点,建筑比任何形式都能更好地见证历史。建筑师们绞尽脑汁在年代印记、人文地理和建筑艺术中广泛搜寻,他们对周围环境的关注程度,使得建筑设计本身具有了令人惊异的纪念意义。

二十年前,当上海新天地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新型商业体的时候,伦敦建筑师戴卫·奇普菲尔德(David Chipperfield)在上海的设计工作比以往更显得雄心勃勃。在1988年为日本服装品牌三宅一生设计具有博物馆品质的伦敦专卖店的时候,他就意识到用一种简约、时尚、高贵的态度,可以体现当年时尚零售行业正在兴起的极简主义浪潮。此后,他的建筑设计作品获奖无数,为世界呈现了更多极简主义佳作。

上海洛克·外滩源的整个文化保护和开发项目从2005年开始,前后耗时18年终于全部完成。圆明园路东侧曾是英国驻沪总领事馆和半岛酒店,而在这边则是上海公共租界时期最显赫的洋行的办公楼。位于南苏州河107号的新天安堂,则是一座由当时旅沪的英国侨民在1886年建成的联合礼拜堂,1920年英国哲学家罗素曾在这里发表过演讲。上海解放后,钟楼成为上海照明灯具厂的办公楼,灯具厂随之将教堂内部结构改造成了三层。2010年上海世博会之后,全部构件被拆卸,重新进行落架大修的教堂重建完成,现在这里已经成为经常举办古典音乐会以及锐舞派对的场地。

全长462米的圆明园路,是1860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修筑的。当年的美丰大楼、中实大楼、亚洲文会大楼、安培洋行大楼、圆明园公寓、女青年会大楼、哈密大楼、协进大楼、兰心大楼、广学大楼、光陆大楼、真光大楼以及众安大楼等历史建筑已经在2023年9月全部修缮完成,高档餐厅以及酒店式公寓、奢侈品商场和高档写字楼进驻。加上对面的新天安堂、划船俱乐部、半岛酒店以及金融家俱乐部和外滩酒窖,与临近的座落于北京东路上的中国现存最长的巴洛克式建筑益丰大楼,一起构成了今天上海奢华的商业建筑群。如果说20年前的上海新天地让全世界的游客看到了上海石库门背景的生活方式,那么可以说今天的洛克·外滩源让全世界的游客以及上海的居民感受到的则是历史空间的现代化品质。

很多人说戴卫·奇普菲尔德有一种让极简主义建筑看起来很清新的诀窍,他可以让建筑物锋利的边缘轮廓以及被精心打磨的表面看上去是柔和与舒适的。在上海外滩的发源地周围各种老旧黯淡的砖砌建筑物的围绕中,这些大楼显得时尚性感又冷酷无情。翻看英国人兰宁和库寿龄根据英国驻沪总领馆以及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文件、会议记录等资料撰写的两卷的《上海史》,可以一窥当年外滩建立的全貌。这部被称为上海近代开埠之初至20世纪20年代的百科全书,对了解一百二十多年前的上海区域的政治、商业、社会以及外侨对本地的影响都非常有帮助。而奇普菲尔德在2023年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时,评审团关注的重点之一就是他如何将建筑物转变为既具现代感体验的同时又不牺牲其历史魅力的特性。

其实,对大部分在国庆长假来上海外滩打卡的游客而言,他们似乎更喜欢在这些古老大楼中央的博物院广场上的艺术表演。国庆节的下午,我在挤满了游客的广场上看到了意大利歌曲的快闪表演,当国人耳熟能详的《我的太阳》飘荡在广场上空的时候,久违的愉悦感也回荡在我的心头,那一瞬间,眼前的广场恍然变成了电影《天堂电影院》中那个人群聚集的小广场。虽然戴卫·奇普菲尔德希望整个设计要恢复上海传统社区特有空间的珍贵记忆,但是在荡气回肠的歌曲和晴朗天气的映衬下,这个广场成了一个户外表演厅,声音在红砖与大理石的墙面上优美地投射,时光倒流的美景像是一种奢侈的奖励,让人们在干燥的夏秋之交感受到室内与室外的区别正在消失,这或许也是人们最早聆听到西方古典音乐作品的生理反应吧。通过这种朴素的方式来改变公共领域,也是设计师服务公共利益的设计初衷。或许有一天,这里也会出现常常在公共场合看到的广场舞,但是我更加期待的是,我在北京的那些跳阿根廷探戈舞的朋友们可以来这里开一次探戈舞广场派对。公共空间中人与人的默契,本来就应该像跳探戈舞的男女舞伴一样彼此心有灵犀。

在中国获得米其林三星评级和黑珍珠三钻评级的新荣记餐厅,也进驻了洛克·荣府大楼,未来将会有高档餐厅及小酒馆等餐饮业态出现,当然,位于顶楼的荣府也是一票难求。现在开门营业的是我最喜欢的理想国书店暨理想国Naive酒吧。是啊,我们有的时候太年轻太简单,有的时候又太天真,等到可以莞尔一笑的时候,都已经人到中年了。位于一楼的书店里当然少不了个性的咖啡馆,墙上写着的各种名著中的金句会让人产生一种读书让你孤独但不寂寞的优越感。

书店的入口处用蓝色的霓虹灯写出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们不要为了每况愈下而喝酒,我们见过好日子。”二楼的理想国Naive酒吧,小小的包间里摆放着一只陶瓷浴缸,里面堆满了理想国出版的那些熟悉的灰色封面的大部头著作。躺进浴缸,书籍会垫在你的身下,感受一下“文化的泡澡”也是很有意思的。酒吧座椅一如文艺书店的椅子,都是属于那种拍出照片好看但坐上去并不舒服的感觉,我想这不正是文艺青年喜欢的嘛,坐在深陷的椅子上,我开始怀念雪茄俱乐部里那种深厚的沙发了。

酒吧的鸡尾酒酒单很有意思,上面写的都是理想国出版的各种作品里的名言。我按照那本隐藏在《非普通读者》书中的酒单点了几杯酒,这本描写英国女王私密阅读史的小书,中间几页印着非常有趣的几款鸡尾酒的名字,一杯“漫长的余生”是这样解释的:“历史和故事不同,历史是江河,有源头有终潮,历史是海洋,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一杯如此具有沧桑感的鸡尾酒,居然在银杯的杯底赫然印着“魂兮永逝,名举风旋”,这杯巷贩小酒掺了辣椒、白胡椒、海盐和橄榄水,有几丝腥风血雨的意思。而另一杯用黑麦威士忌以及焦糖、黄油、玉米片、巧克力调出来的“纽约客”,则在酒单后注明了这样一句话:“在纽约最大的好处,便是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我估计很多人在外滩这些建筑物中也会忘记自己的身份。而用佛手柑配制酒以及草本配制酒和味美思混合的“罗马日记”,则忧伤地写着:“每一种欢乐中都有痛苦,每一种炽热的激情下都有阴暗面。”

如果说上海的灵魂会不经意间从这片深厚且从未被完全掩埋的历史、神话、文化和记忆层的建筑物里飘出的话,我还是认为一间书店带来的思考会更加深刻。在这些建筑物的通道中穿行,基调仍然是轻松愉快的,虽然使命感完全是个人化的表现,但更像是一次智力上的欢乐之旅,而非标准的历史回顾。

夜深了,从理想国Naive酒吧出来,保洁人员在清扫广场,他们用水洗刷着地面,此时的建筑群显现出更多冷峻意味:现代主义冷峻的线条,冷峻的大理石外立面泛着淡淡的光彩。广场后面洛克·安仁大楼的墙体上,艺术家郑波用12种古树做成的霓虹灯作品已经熄灯了,我开始期待若干年之后整个墙面布满了爬藤植物的震撼效果。在一个过度商业化、过度设计、过度夸张的时代,优雅与克制也只有在喧嚣之后才会慢慢浮现出来。看完伟大的作品之后,总会产生一种“贫乏”的晕眩感,它会让人摆脱多余的东西。在作品全部读完之后,会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空虚之中,这种空虚缘于丰富,而这种丰富是通过做减法而创造出来的。(2023.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