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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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人

各行各业都有“忌口”,就是不受听的词语得换个说法。商界自不例外。首先,“商业”就不说,说“做生意”。大约“商”与“伤”同音,不好;与“丧”字同音更不好。商店叫“铺子”。大商店叫“做大生意的”。总之不把这个字挂嘴上。一旦说了呢,也就说了,谁也不去联想,去追究,去要求说了的人挂红驱灾。中国人都通达善解,何况安顺人。“事业”叫“事发”,问别人在哪里工作说“在哪里发财”。总之力求吉利。

安顺首屈一指的巨商是帅二先生,城谚说“谷兰皋的儿子,帅灿章的银子”。帅二先生经常咬着一支象牙烟嘴,烟嘴里的香烟不是什么名牌,甚至不是什么非名牌。烟盒是白纸,没有牌号。这烟是他公司所属的南明烟厂为他特制的。他矮瘦个子,脑袋有点偏,人说这正是福相。拙言少语,讷讷不能畅,人说这又正是福性。常年着深色长衫,从不外加马褂。有一手绝技是双手同时打算盘,左手打右手复。每年年终结算公司总收支时露一手,上下职员们都聚在外面,欣赏那一阵又一阵疾风骤雨的算盘声,欢喜赞叹,胜过大珠小珠落玉盘。

帅二先生控股并任董事长兼总经理的泰丰字号很大。安顺总号之外,上海、香港、广州、汉口、成都、重庆、泸州、梧州、昆明等地都有分号,主要经营棉纱、布匹、绸缎。一些地方还有各种名称的子公司,经营猪鬃、木材、桐油、盐巴等等土产。又在上海、汉口的银行、钱庄、地产等十多家企业有股份。抗战中,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泰丰业务受到重创,随即又在抗战后遭遇恶性通货膨胀的打击。一九四九年初,旧历腊月岁尾那几天,各地分庄经理陆续来总号集中,络绎不绝。引得东大街的店伙们遥遥注目,一一指认,称为“各路诸侯聚会”。谁想这是一次最后晚餐,诸侯聚会是为了结算解散。到了八月间,帅二太爷举家迁居香港。他占有的一半股份,已先汇到久在香港坐庄的儿子帅伯春处。前几年,有位乡亲去香港回来,说是港人谈到帅二太爷带去的资金,“在当时够买一条街”。但其子不善经营,十来年间就蚀光了。

我管帅二先生叫二伯伯。与他的接触很少,记得的只有这么几次:一回是随父亲和他去看黄果树大瀑布,同行的有帅伯春二哥和帅大嫂秦元珍。都是头一次看黄果树瀑布,印象深的是到镇上下车,水沫就扑面而来,即所谓“银雨洒金街”,也算一景。现在不知怎么没有了。途中还先游了镇宁火牛洞(现在叫犀牛洞),用汽车废轮胎照明,一片影影绰绰。带路的当地山民,为我们敲了石钟石鼓。又指着泥地说那是深潭,踏上去越陷越深,直至没顶。我们都小心避开。后来帅二哥好奇,捡了块石头扔上去,不沉,再拎块更大的扔上去,还是不沉。他笑骂山民吹牛,山民辩解说,老辈人这样说,哪个敢跳上去试?

一回是随父亲与帅二伯玩华严洞,还有我顶佩服的吴晓耕先生。帅二伯总是偏着头,咬着象牙烟嘴听吴先生讲,自己很少说话。

一回是学校集会,帅二伯作为董事长莅临,并要站在旗台上念总理遗嘱。他不习惯这种场合,不肯上台,只在前面站着。百把个字,结结巴巴念了十多分钟,校长急得淌汗。商界推选他当县商会会长,他也坚拒了。有人说他“内秀”。有人不同意,说这是“大福气”的异秉。又有人不同意,说这叫“无才运有财运”。他是焦点人物,自然议论纷集。

有一次,他大徒弟同他闹矛盾,闹大了,把他的深蓝色福特车扣了个把月。后经调解,和解了,但已不能如初,另立门户去了。这辆车我随父亲坐过几次,司机叫“长云”,好像姓周,两广人,非常老实的中年人,没听他说过一句话。有一年蒋介石来贵州,这辆车被借用。安顺传说长云为蒋开车去花溪,吓得路都走错了。其实蒋介石怎么会坐这辆车,不过是借去坐厅长局长们罢了。当时老百姓不称“小轿车”,叫“小官车”。省政府总共也没几辆,有急事就要向民间借用。

帅二伯家与我家正对门。他家门面叫“益生昌”,夏天午后当西晒,挂出大白布帘子,印有蓝色的招牌字,每个字有挞斗那么大。我家门面叫“同德”,是改装的洋房,不挂大白布帘。帅家我只去过一次。有一年正月间,帅二伯独生女琼姐在家里“请扫扫(帚)神”,邀我姐姐去看,我跟着两个姐姐去。地道的安顺民居,一层木屋一座石院,又一层木屋又一座石院。不大,十分整洁。特异之处是窗格上装着教堂式的彩绘玻璃。琼姐高大健硕,像西方人的体魄,宽胖的大白脸,像她母亲(帅二哥也这相貌),以脾气大著称。传闻新婚之夜一脚把夫婿踹下床去。后来也跟着帅二伯去了香港。

帅二先生到香港后,不习惯,渐渐长年卧病。有一次想吃安顺的蕨菜。带信回来,给他买了捡了洗了,用红丝线扎起来捎去。那时空运不便,送到时恐怕不会好吃了吧。一九六〇年过世,享年八十一岁,九九归一。

帅二先生学徒出身,却很敬重读书人。绰号“寿博士”的寿彭先生,是他家常客。非正式的家庭医生。每年春节、端午、中秋,帅二先生都要让店员送去一点小礼品,粽子月饼之类,盒子里面却放着相当不菲的“敬仪”。

与我家紧邻的魏伯卿先生,属于帅二先生同辈的生意人。魏伯伯气局稍小些,守旧一些,但很殷实。这辈人的使命是际遇新旧之交,生意得跟着时代风尚渐变。魏伯伯给两个儿子买了小西装,穿着去吃喜酒,但脚上还是家制的青布鞋。这似乎可视为一个具体而微的小象征。后来我与其中的一位魏运贤一起到省城上中学,成为最亲密的朋友,整天同出同进,一起拉二胡,被同学们称为“二贤”。后来参军出去,在哈尔滨退休。能奏多种中西乐器。

贺少恒先生在大十字开“现代实业社”,卖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非常吸引人。我家建宅前就住现代实业社后院,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要睡了,忽然陈知生医生隔着院子与母亲说话,问陈大嫂在不在我家。我闻声跑出去,刚好跌在母亲放在堂屋里的开水壶上,把左腿从膝盖以上到大腿根烫坏了。母亲剪开裤脚,我看见腿上有层纸样的东西,用手一提,整块皮肤随手而起。当时陈先生就赶回家取来药箱,做了处理。从此陈先生每隔两三天来换一次药,揭一次纱布出一次血,来不及愈合。母亲觉得不是办法,把她和我一起藏到楼上去,假说带下乡去了。改用贺伯伯店里的日本兜安氏药膏,外面不再裹棉花纱布,以使透气,才渐渐好了。左大腿上,至今还有瘢迹。

贺伯伯店里还有花花绿绿的日本玩具,造型呆板、制作粗糙的铁皮小鸡、黄雀、青蛙,还有小手风琴、梅干精等等。我每天出出进进都觉五光十色,眼花缭乱。后来抵制日货,贺伯伯就收了店,参加到泰丰字号中来。他耳背,绰号“老聋”。有一年,他租住的帅晋爷家洋楼被雷击,暂借我祖母的佛堂住过一段时间。我听见他叫孩子来吃糖都像在吼人。连我们都知道他性急如火,却是极正直热肠。他和我父亲都以奉母至孝著称小城。后来他到省城坐庄,我和大姐明端去读书,住在一起。一次他偶然发现大姐看过的一张电影说明书,叫《南岛相思曲》,大发雷霆,说小孩子不能看这些东西,并当面建议我父亲下禁令。我和姐姐都是电影迷,觉得大难临头了。幸得父亲很喜爱的职员谷哥出了条妙计,选了一部刘琼主演的《舐犊情深》买了票连我父亲一起请了去看。父亲本来比较通达,看了觉得电影也有可取之处,就不再提禁看的事了。贺伯伯后来任县工商联主任,在政治运动中跳水自尽。以他那种宁砍脑壳不割耳朵的刚烈性格,这是顺理成章的归宿。

开京果铺(糕点店)的孙启延孙伯伯,也是商会负责人,很风趣,富有幽默感。我和他不熟,与他两位公子同校。他的店在东街大十字,我上下学,必定经过。夏天他店里有一样东洋玩意,小盒子上层一块会旋转的板,撒上白糖,上足发条,它就慢慢旋转,把逐糖而来的苍蝇翻到下面,站不住,掉到底层的舱里。底舱有薄纱,看得见贪吃上当的苍蝇们掉在水里乱挣扎。我过路必要看上一阵,觉得大快人心。孙伯伯后来做到副县长、省政协委员等等,一九九三年去世,活到八十八岁。

先父子儒先生是帅二先生的副职,两人合作无间,直至一九四九年天各一方。父亲资金少得多,是以才具干练而受帅总委以重任的。他幼年丧父,十四岁就出门当学徒。原本是旧式生意人的生活方式,长衫、长杆旱烟,后来到上海、香港、广州等地考察一圈,整个观念变了。从上海回来时,改穿西服,建上海式住宅,骑英国三枪牌自行车(七十岁还骑着上下班),玩蔡司相机,家里设暗室,赞许女儿办家庭剧团,资助办学校,等等。但饮食起居,却保留着自小的俭朴习惯。帅二先生不肯当县商会会长,推荐他当了十多年,解放后当工商联筹委会主任,直到离开安顺,市志说他“凭声望才智处理商界事务,深得商界和各界人士称道”。解放大军逼近安顺时,国民党官员仓皇逃跑,安顺陷入无人管理的“真空时期”,他与韩云波、董叔明、吴晓耕、孙启延等上层人士组成临时治安维持会,争取了警察局长戴泽坤和警局枪支,维持安顺安定,迎接解放军入城。解放后随团到北京、东北等地参观,回到省城后,受命留在省城,参加恢复和发展经济的工作。一九五七年被戴上右派帽子,一九六二年摘帽。一九七四年春节病故。如能像帅二伯活过八十岁,就可以看到彻底平反和国家斗转星移,拨乱反正,一心一意搞经济的局面了。解放后提倡“实事求是”,他最为悦服,认为深合自己的原则。“文革”期间,我曾陪他去万国旅社,回答两个外省造反派的“外调”询问。那两人态度骄横,诓哄吓诈,就是要逼出符合他们预定框架的“证据”,我父亲始终坚持只说事实,不能伪造。造反派大感意外,出言威胁,终于无可奈何。出门走到街上,我见父亲已气得发抖。有一位工商界人士刘裕远先生写了篇文章,发表在省城的一本文史资料上,说在抗战期间,我父亲曾借车队商运的机会,护送过阮爱国(越南胡志明主席)返越。先父凝重沉着,从不在家里说大事,加之我出外上学早,对他事业上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