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生涯
我母亲在出阁前与外祖母靠绣花过活,因此我家有好些干针线活的亲友。我很愿意看到她们到家里来,她们来了,天天不变样的家里就有趣多了。我喜欢看手艺人的熟练操作。但她们既然靠十个指头过日子,是没闲工夫串门的,非得有活路请她们来做。一般是动手准备冷热换季衣裳时,她们就忽然光临了。我家人口多,又多是天天在长高长大的小孩,往往一做就是四五天。平日搭在厨房后面小院里洗衣裳的白木门板,事先已洗净晾干,这时就放在了书房里我们姐弟几人做功课的小书桌上,铺上毡子和蜡染床单。伯娘们抱着蓝布包袱来了,取出大剪刀(一只柄正常地弯上去,另一只却反常地斜拖下去,像一条断腿。我怎么也用不了这种剪刀)、竹尺、灰线包,相对而坐。于是,针线活和闲聊天就同时启动了。我放学回来,看到这场景,出出进进,十分快活。来的一般是三位,你唱我和,很是热闹。要是两位,就冷清了许多,偶尔是一位(做一两样赶急的衣裳),那可就索然无味了。
但有一位绝对独来独往的剪花姑外婆,我也很愿意看到她来,她却难得来一次。她不做针线活,专门剪刺绣花样,所以得到这个专门称谓,以区别于别的姑外婆,如陈姑外婆、张姑外婆。我还有“炮台街大舅妈”和“玄坛街大舅妈”等等。
剪花姑外婆很矮小,袖珍型,极清秀。蓝布衫黑布裤旧得发白,洁净得亮堂堂的。扎紧的裤脚下面一双青缎子绣花的小脚鞋。母亲说,这双三寸金莲在当时是闻名全城的。右手拄拐棍,左胁夹着青布包袱。她总是独自坐在母亲房里,喝几口茶,与母亲寒暄几句,就戴上花镜,开始干活。包袱里是一本蓝布面的流水账簿,一页页夹着花样,翻开让母亲挑选。选定几种,从账簿里取出薄得透明的纱人白纸,折成几叠,把花样放在面上,用针线粗粗钉住。这就开始剪了,用的是柄大刃小的剪刀,专门剪花样的,就叫小花剪。原先我以为姑外婆剪花是即席创作,及见是按着模子剪,不免失望。看多了,见她一叠七八份,曲线不起楞,刀口不现毛,还是值得佩服。我在一边傻看,她从不同我说话,只是屏息敛气地虔诚地剪她的花样。也不跟别人一起吃饭,都是母亲用盘子端进去,她独自吃。午后,母亲还要为她做一样点心。黄昏时分她就走了,母亲要一直送到街门口。总之是礼敬有加。回想起来,剪花姑外婆可能是独身,吃长素,有洁癖,年青时候必定是个美人。虽身为寒素,却是气质高洁。
做针线的伯娘们就世俗多了。不紧不慢地干活,不紧不慢地聊天,时间也被她们拖得懒洋洋的。聊的不外乎油盐酱醋的价格和质量,银圆和铜圆的兑换比例,谁家的姑娘“放”给了谁家,哪个做的媒等等。再就是婆婆跟媳妇做气和后娘虐待孤儿,这是旧日妇女界的永恒话题。
这些话题多是反复谈说,信息量越来越稀薄。伯娘们发现我在一旁听,或是蹲在姐姐的小书架前找书看,就会请求我给她们读“善书”。什么《安安送米》《芦花记》《白蛇传》之类,都是听母亲读熟了的。《再生缘》比较复杂有趣些,有比武打仗,女扮男装等等情节。但我不好意思,也不会像母亲那样摇曳有调地吟诵,这种书以韵文为主,是必须这样唱读的。不一会,我不想读了,她们听得也不来劲,就各自谈论书中情节去了。这些书,妇女们都是耳熟能详的。有时候,她们用什么“讨媳妇”之类来打趣我,我就拂袖而去了。
有一次晚饭前,母亲做客去了,我忽发奇想,要为几位伯娘做一道炒腰花。我在厨娘小冬姐把场之下掌勺,不敢及时起锅,老在油锅里拌,上桌一尝,其老无比。但伯娘们说,老虽老些,味道是好的。安顺晚饭,一般是掌灯时分才吃,我也希望这些婆婆妈妈的客人多呆一会。前几年,与一位世交乡兄闲谈,他说起他母亲就是别人家做针线活的。他是孤儿,母亲出门了,就他独自在家。天近黄昏他就站在小桥头盼望母亲,往往等至暮色苍茫仅辨人影,好容易看见一只“粑粑灯笼”黄黄地自远而近,高兴得心口怦怦跳。走近了,发现不是,沮丧得掉泪,又继续等候第二只灯笼出现。因此他痛恨有些雇主为了多干些活而把晚饭拖得很晚,骂他们“为富不仁”。我听了很震惊,很抱愧,虽然我母亲常请的那几位伯娘年纪都比较大,家中没有幼小的儿女,我家也没有故意推迟晚饭。
我母亲请的针线伯娘是固定的三位。其中有一位是“常务”,请三位时有她,请两位时有她,只请一位也是她。婆家姓柏,母亲叫她“柏幺婶”,我们叫她“幺伯娘”,后来母亲也跟着我们这样叫。矮胖,菩萨脸,下唇撇出来。干这一行,时常用食指往唇上抹一下,再去搓棉线。幺伯娘的下嘴唇,不知是抹多年后才撇出的,还是天生这样以便于她捻棉线。另一位是李婶婶,近视眼,飞针走线凑近鼻尖,话少。第三位不记得了。
幺伯娘与我母亲是老街坊。后来先父造宅,添置了花园后面的一片地。末端的一曲尺形七八间小平房,母亲就分别请了三家亲友来住着。一家是沈表舅,一家是做新式裁缝的薛大哥,再一家就是柏幺婶。我因此认识了幺伯娘一家。她老伴幺伯伯是木匠,儿子柏大哥是皮匠,二女儿做全家的饭食,小三妹也会自己做花鞋了(幺伯娘说起,评之为“粗针大麻线,拉拢作数”)。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手艺人家,一家人都靠十个指头为生。还有个柏大姐,早已出阁,我只见过一两次。我爱看手艺人操作,就常去“后门幺伯娘家”。幺伯伯是个酒徒,不论什么时候见到他,永远是脸颊酡红,酒气三尺开外。他的木工活,小孩都看得出粗糙笨拙,而且很少见他接活,门洞边那堆木料,总是不增不减。回想起来,幺伯伯醉翁之意是在老伴子女的十指之间也。我幼时喜欢各式各样的小刀,有一次得了一把牛角柄的小刀,忽然想起要请这位老木匠把它磨得无比锋利。很普通的小刀,他拿在手里却大加称赞,说是不能粗磨石先“开口”,那样会退了钢火,只能用细石慢慢磨。我听了很觉兴奋,似乎就要拥有一把宝刀,就像《水浒传》上写的,吹毛削铁。幺伯伯酒气熏天地磨了一两分钟,把刀递给我,说是这得分许多次慢慢磨,才出钢火。这以后,我当然也就没有再麻烦他替我慢慢磨。
柏大哥做皮鞋要有趣得多。他总是坐在后间的矮凳上,身边堆满了各种工具和材料,一股新硝牛皮的气味,不难闻。木匠干活,锯子拉半天,推刨推半天,斧头砍半天,很枯燥。皮匠不同,锥子锥个眼,立刻换两根猪鬃针相对而绱;绱上几针,立刻放楦头上敲打;立刻又换皮刀修削毛边……灵活多变,毫不沉闷。而且柏大哥一边做一边唱,不住嘴地唱。唱的都是地道的山歌调,郎呀妹呀。唱够了就从牙缝里嘘口哨。嘘的也还是山歌调,大约歌词在心里跟着走。
有两次碰见他和师兄弟一道,大约是干急活。一边做一边聊天,话题严肃,甚至涉及打日本、修中缅公路等等,但见解连我听去都觉得幼稚可笑。谈着谈着,忽然又曳着女嗓唱起山歌来。他总是旁若无人,对我这个小孩眼空无物。柏大哥长方脸,络腮胡,虽是只见他坐着,也显着有身材。门洞的板壁上,对着幺伯伯的木料,是他写的毛笔字:花园虽好,缺少奇花。字迹粗壮,歪歪倒倒。我猜想这句话是评价我父亲的花园,颇有点悻悻然,因为园子里有牡丹、有山茶花、有据说来自外国的“叶变花”——花是三片变红了的叶子,叶脉十分清晰,只是那红色红得寒酸,安顺人称之为“丫头红”。就是现在很常见的三角梅。但我一点不生柏大哥的气。他总是那么生气勃勃,使我产生好感。幺伯娘在与伙伴做针线活时,常常忍不住夸奖儿子,但是用笑骂的语气。原来柏大哥不久前还十分顽劣,游手好闲,懒惰无比,忽然之间脱胎换骨一样,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仅勤勉敬业,学会了皮匠活,对父母妹妹轻言细语,甚至看书写字起来。
顶好看的手艺还得数捏面人、浇糖画和纸扎(扎龙灯、扎风筝、扎人人马马)这几项。不过都是玩耍物,实用手艺最好看的是手摇织袜机。一个由钢针排成的圆筒,针眼在针尖附近,穿上棉线。一摇动,雪亮的针们七上八下,此起彼伏,把袜子一截一截地织出来。可惜幺伯娘家二姐不织袜子,不能经常得见这玩意。
母亲从省城购置了一架“胜家”牌缝纫机,派不上大用场,主要还是靠伯娘们的手工活。有一次,西医陈先生介绍了一个男师傅来踩缝纫机,五十来岁了,姓何,耳朵背得厉害。他见我总在看小说书,问我读没读过禄尔洛斯侦探案。我说,是不是福尔摩斯?他肯定地说:不是。另外一个。禄尔洛斯。我向陈先生家小恩打听,小恩说:就是福尔摩斯,他记不清楚,胡说八道。再后来,临近解放了,又请了一位薛大哥来踩缝纫机。薛大哥长得很英俊,宽额深目,挺鼻阔口,配上一部络腮胡,帅极了。又是个大孩子脾气,与我们捉迷藏,追起人来风快,从后院刮到前院,吓得妹妹们尖声大叫。我最艳羡他的,是画得一笔好铅笔画。他为我画了从云南回贵州途中的险峻公路景致,还把在昆明画的翠湖写生等等一齐送给了我。他见到我在省城买的美制维纳斯铅笔,大加称赏,我要送他,他坚拒,我勉强他收下了。母亲请他住在我家后门的小屋里。两三年后我去看他,已成为一个纯粹的缝纫工,还把那支没有削开的铅笔也还给了我,说是一个裁缝画什么画。我很痛惜,多年后写了篇《裁缝师傅和维纳斯铅笔》,他读到后很高兴,写了封信给我,说已退休,要按我的希望恢复画画。信上称我为“弟师”,自称“兄生”。后来果然托人带了两张铅笔画来,却是连线条也画不成了,毛茸茸的一团一团烘涂。还带了两枚旧印石来,一枚赠我,一枚为他刻姓名印。我刻了也是托便人带去,没有机会再见面。
母亲出嫁后就专心理家,不再绣花了,但始终没有忘情于当姑娘时的生计。所以才请剪花姑外婆几次来剪花样,也一直保藏着一本蓝布面流水账簿,里面夹了许多花样和各色丝线。她还收藏着十来件绣品,有被面、枕套、背扇、鞋面等等。每逢开箱子找东西,就便取出来看一阵,告诉我们哪一件是外婆绣的,哪一件是她绣的,哪件是柳嫂绣的,哪件又是谁绣的。其中有一件“鼓花绣”,是精品。那花朵、叶片、金鱼的头尾鳞片,都是立体的,像是一种丝线浮雕。鼓花就是凸出来的花。这种绣法用的丝线,是把普通丝线一破为四,比头发还细,绣出来比软缎还光滑,凸面是用棉花填出来的,周围封一道极细的边。我有个妹妹的下江乳母原是苏绣工,故与家母特别投契。妹妹断奶后,仍留她在家里。我们叫她柳嫂,人极善良,眼睛近视。不久日本宣布投降,柳嫂要回乡了。母亲和柳嫂躲在楼上绣了十来天的花,不准我们上去打扰。一次我趁她们下楼吃饭,进去看稀奇,看见两只高脚绣花架,上面绷着未完工的绣品。柳嫂走时,与母亲相对而泣。母亲晚年,把所有的刺绣品分给了儿女作纪念。
有一年回安顺,见到替薛大哥和我当联络员的女孩子(她与薛大哥是同院的邻居),我说要请她带路去看薛大哥。她说,她下班回来,看见薛大哥就在巷外菜市上站着。我立刻明白,进巷时看到人丛中那个有点惹眼的人是他了,见我吃惊,女孩说:薛伯伯早就不是老师笔下的形象了。是的,巷口的那个他,眼睛嘴巴都歪扭了,肩头向一边偏,衣着也很邋遢。我想保留着记忆中那个漂亮的大孩子,不忍见今日的薛大哥了。于是只托女孩致意。
那位浪子回头的柏大哥,结局更不幸。他越来越向上之后,经朋友介绍加入哥老会。不久到省城进皮革,同行有一位地位高的袍爷×爷(远不是龙头大爷),柏大哥作为会中的小老幺,对这位会中先进十分恭谨。那时没有正规的班车,去来都靠顺路货车搭载。从省城回安顺时,他们一行三四人,坐在高高的货包上。经过一个山垭口,一阵风来,把×爷的礼帽吹走了。柏大哥出于同门忠义,不假思索就往车下一跳,想去捡帽子。他没有经验,不是向前进方向,攀着后板向下跳,而是逆向猛然一跳,当场就摔死在公路上。他母亲深夜得到消息(只说是受伤颇重),来找我母亲商量,不住地打着呃逆,后来成了痼疾,几十年中成天打呃逆。